我放轻脚步,走到他旁边,搬了张椅子到他身边坐下,然后就静静看着他。他睡得好熟啊,扇叶一样的睫毛根根挺翘,玉璧般的鼻翼绵长地吐纳着,微微翘起的嘴唇,看起来分外诱人。
虽然已经越来越有男人味了,但是睡起觉来还是像个孩子。
天气似乎有点热,他的额头上冒出汗珠来。我拿了把折扇,打开给他扇着风。细微的风扑到脸上,他舒服地瘪瘪嘴,发出一声满足的轻叹。
杜若本来让人传了膳,但是他掀帘进来看了一眼,就静静退出去了。整座宫殿静悄悄的,不知道何处的蛐蛐儿正断断续续鸣叫着,夜色宛如深蓝色的水缓慢地从窗边徜徉过来,一切都非常安详。我一下一下给小屁孩儿摇着扇子,扇骨上的竹丝发出几不可闻的吱呀声。这恍如凝滞了一般的场景,就这样长长久久地刻印在我的脑海里,好像一副静止的油画。
那一刻,我心中充盈而满的,是幸福。即使这幸福沾染着血色,背负着罪恶。这一刻我是沉醉的。我忘记了我总有一天是要离开的,也忘记了他从来不属于我一个人。
后来不论发生了多少事,我都清晰得记得这一晚:寂静的夏夜里,他在我面前酣睡仿若婴孩,我给他摇着扇子,一下,一下,又一下。
第四十七章
清晨,浸沐着清晨的第一缕日光,我穿上了尹端青为我定做好的朝服。朱红的暗纹锦缎,上面用雪白的丝线秀出翩然起舞的白鹤,长长的后摆迤逦在地上,宽而紧致的腰带束在腰间,上面装饰着翡翠环佩。宽大的袖口几乎垂落在地面上,玄色斜襟上用细密的针脚勾勒出莲花图纹。杜若将我耳朵以上的头发挑起,在头顶绾成一个发髻,戴上一枚银色的发冠,上面镶嵌着玛瑙拼合而成的菱花。
我从来没穿过这么富丽堂皇的衣服,看着映在铜镜中的自己晃漾着一层虚幻的珠光宝气,简直都快要认不出自个儿来了……
迁易提着莲花香笼在我的袖口里熏上香,瑾叔还在一边最后叮嘱我在大典上要注意的事项。说实话我有些紧张,这大典将在上朝的归元殿前举行,文武百官都在场,这么大的阵仗,竟然是为了册封我而设?那要是一不小心摔了个跤什么的,我以后就不用再在宫里混了……
其实按理说过程不算难,只要顺着御凤道一路走上去,到小皇帝面前下个跪,听尹端青再宣读一遍册封诏书,接过小皇帝赐给我的金印就可以了。下午贵公子要为我举行酒宴,不过那时候就之后后宫里的人会参加,也就没有这么正式了。
我就要当上贤公子了啊……可为什么我一点儿都不高兴呢?
我不是好不容易才扫清了障碍,这不是我一直想要的权势和地位么?有了这些,我就再也不用看别人的脸色了,也不用担心保不住自己在意的人,更可以随时宣老族长进宫询问关于开启混沌之门的事。
我应该高兴才是,现在的我终于做到了。
时辰到,我沿着峭壁上的石阶走出扶摇殿,登上那比以往更加豪华的车撵。上方朱红色和赤金色的滑盖轮转着,座位上铺着柔软的宝蓝色锦缎。车辇前方是长长的依仗,不同位阶的宫侍们分列两侧,手中持着香笼、宫灯、如意、羽扇等物,乐师在后方吹笙鼓琴。杜若和迁易一左一右跟在我的车架旁边,瑾叔则在右前方伴行。浩浩荡荡的队伍沿着太液池畔蜿蜒而过,姹紫嫣红的花色从两边倒退而开。我逐渐走向权利的中心去,而朝阳正从东面的群山中逐渐爬升而起,刹那间深沉的天幕便被映照成浅蓝,金光色的光芒从云层后面喷薄而出。
归元殿岿然而立在青天白云之下,仿佛是这天地间唯一的建筑,傲视江河湖海。数层琉璃金顶飞入朝阳之中,仿佛凤凰肆意扬起的双翼。此时禁卫军们已经在正中那道一直通向数层白玉台顶端的宽道旁列好,旌旗猎猎而鼓。我下了车,前方的仪仗在两侧分开,而我则走到御凤道正中,面对着那条玉带一般的长路一直往前,然后沿着石阶倾斜而上,沿着一层一层的玉台弯折着,最终通向百级阶梯上那扇天下间最气派的宫门。
钟声响起,古朴地回荡在霄汉之上,好似是在唤醒沉睡的世界一般。
我静静等着传召,眼睛却不由自主地越过遥远的宫墙看向金色的天边。在这广阔的广场正中,头顶的穹庐显得那么庞然浩淼,拥抱着大地上的一切。抬头看的时候,会强烈地感觉自己犹如尘沙一般,所有发生过的事和即将发生的事变得那么微不足道。就连那气派的皇城也变得有些可笑。
这片天空,和地球上的真的不是相同的一片么?看着一模一样,却属于完全不同的世界和生活。
才一年半载而已,我却好像已经在这儿生活了一辈子了似的。
“宣——杨钧天——觐见——”
遥远的喊声,一层一层从宫殿中由不同的传令官高喊而出,宛如回声一般逐渐荡漾开来。我的思绪被瞬间拉回,惊觉自个儿怎么在这种时候还有心思走神……
抖擞了精神,我将双手拢在阔袖之中,一步一步沿着御凤道向上。脚下的浮雕鲜明地压迫着皮肤,这只有宫中权利最高的几人有权利走的道路,走起来真是一点儿也不舒服,一点儿也不容易。
到最上面后,有一道朱砂红的长毯从宫殿深处延伸而出,上面刺绣着金色的凤凰图腾。我沿着长毯一路往前,大殿之中,两排高而长的栖凤柱延伸向前,随着视觉的错觉从顶天立地逐渐缩小,文武百官分列两侧,不同颜色的朝服从后往前渐次变化。而最前方的高台上,翡翠玉椅宽大而奢华,高高的椅背上雕刻着九凤翔天图腾。小皇帝就端坐在那凤椅上,璀璨奢华的凤服簇拥着他,熟悉的眉眼被微微摇晃的珍珠串遮挡着,看起来遥不可及。
我抬步走上高台,皇亚父就坐在他的身侧靠后一些的地方,端严的面容正凝视着我。我在小皇帝前十步之遥的地方下跪叩首,“臣杨钧天参见陛下,参见皇亚父,陛下万福,亚父万福。”
“平身。”他的声音低沉而平稳,已经不是记忆中属于少年的声音了。
我直起上身,此时尹端青便双手捧着那份册封诏书向前迈了一步,缓缓展开,大声宣读起来。他的声音抑扬顿挫鲜明有力,在宫殿中高耸的殿柱间荡出几丝回声,偌大的宫殿,每一个角落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等他宣读完毕后,我双手接过圣旨并且高声谢恩。
小皇帝从尹宫侍手里接过一只铺垫着朱红丝绸的银盘,上面放着一块大约有拳头大小的金印。印柄雕刻成一只孔雀的样子,系着一条银丝绳。
那就是我追逐了那么久的东西么?那样小小的一枚,就象征着这皇宫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利?
我忽然想起玉衡馆中向离显得飘渺如烟的笑容,心脏霎时狠狠颤抖了一下。
他站起身走向我,珠帘下的嘴唇轻盈勾起。我将双手举国头顶,接过那银盘。他趁着那相交一瞬的机会低声说了句,“恭喜呦~”
俏皮却有些飘忽的声音,稍稍消减了我的紧张,还有由于刚刚的思绪引起的窒息感。
我仍然维持着原本的姿势,举着金印站起身,转向台下的文武百官。此时他们向我微微躬身,见礼道,“贤公子千福!”
沿着长长的红毯,我望向所有低垂的头颅,一直望向殿外那宽阔的广场,还有那宫墙后无尽蔓延的世界。
我成功了吗?
。
。
。
当晚,贵公子为我摆了庆贺的筵席。小皇帝和皇亚父要与连太尉商议国事,因此不会出席,但除此之外,几乎后宫所有宫人都会出席。
设宴的地点在太液池畔的国色园。那里种植了数百种牡丹,不同的色彩,不同的样貌,大朵大朵的花冠盛开着,千层万层的花瓣如冰绡般精致,无数花冠簇拥在夜色中,被深绿色的叶子托着,富丽堂皇的花香散作满湖。
由于设宴的缘故,满园都挂起了描绘着人物山水的彩灯,园子正中围城一个方圆的长席,正对着前方的戏台。席上摆满了如同工艺品般精美的珍馐美酒,琉璃制成的器皿闪闪发光。不论是御少,夫人还是宾主都穿着华贵的衣服,戴着伶仃作响的环佩,在觥筹交错间言笑晏晏着。
我一去,便一直有人围上来向我敬酒。尤其是以前文书司和我熟识的那些御少们,包括关尚翊在内。我和他们笑闹了一阵,忽然肩膀被人一拍,一回头,便看见段熙和正冲我咧开嘴笑得帅气而灿烂。
我其实是有些怕见他的。虽然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小杨,你可算是出息了啊!”他用锤锤我肩膀,就像普通的哥们那样。
我甩掉那些萦绕不去的郁闷感觉,冲他笑起来,“托你的福。”
这可真是实话。若是没有他的帮助,我也不可能爬到这个位子上。
“你的愿望终于实现了。”他带着笑意的眼睛,却射出饱含深意的目光,“你现在觉得满足了吗?”
满足了吗?
我回答不出,我好像一低头,就能看到胸口一个深黑色的大洞,在呼呼地刮着风。
他微微敛了些笑意,轻轻叹了口气,“追求自己能追求得到的,别的就不要去痴心妄想了。这是我给朋友的忠告。”
我看看左右,暂时人群已经从我身边散开了些,没有人听到他的话。
我说,“谢谢你,我会记住的。”
“对了,之前你让我查的事,已经有眉目了。你今天晚上回去找你们店里一个大眼睛的小宫侍要就行。”
“迁易吗?”
“啊~好像就是这个名字。”他弯起眼睛,“真是个可爱的小孩儿啊。”
我也被他带着,升起几分笑意。
随即,我的视线忽然被另一个刚刚到场的人吸引了。
贵公子一袭银色拢纱大袖衫,头上簪着银雀簪,瑰丽的眉眼如沐春风,踏着满园的姹紫嫣红款款而至。
我之前就在想着,这满园的牡丹倒是挺衬贵公子的,现在看来,果然一园的国色天香都成了浑然天成的背景,与他那夺人眼目的瑰丽气质完美融合。从来不知道一种花可以这样恰到好处地用来衬托一个男人。
他一到场,啥时就成了众人瞩目的焦点。那些与他熟识的昭仪昭缘都到他身边去行礼攀谈,他得体地回应着,却径直向我走过来。
“钧天。”他说道,“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
我一下笑出来,“什么大喜的日子,说得跟我要跟谁成亲了似的。”
“哈哈哈。”他朗声而笑,走过来拍拍我的肩膀,“就当是为你和陛下补办的婚礼吧。只是可惜陛下不在场。”说完这句话后,他又凑到我耳边低声说了句,“要不,我先来假扮一下陛下把?”
虽然知道他是调笑,不过这话被他用那种低沉沙哑的声音说出来,倒真是勾魂摄魄……
别人大都已经知道我和贵公子关系匪浅,所以一见我们俩说话,都纷纷凑过来,希望能和我们俩进一步攀上关系。看着自己周围围满了人,以及那一张张谄媚的笑脸,还真有种自己颇受欢迎的错觉。
贵公子坐在主席上,我就坐在他右首。我发现就连鲜少露面的德公子也出席了。他一身沉静典雅的深蓝色银丝绣大袖衫,略带忧郁的面容即使是在如此喧嚣的环境里,也仍然如太液池的水一般平静。
真是太给我面子了。这么想着,在开戏之后,我便端了杯酒去向他敬酒。现在既然已经是四公子之一,我还是要和他打好关系才是。
“德公子,今天你能来,在下荣幸之至。”我弯起嘴笑。
他淡淡抬起古井般的眼眸,微微颔首,“贤公子言重了。本公只是不喜喧闹。”
“如今有幸受封贤公子,日后还请公子多多提拔指教。”
“贤公子如此冰雪聪明之人,赵非怎敢指教。”
总觉得他的话里带着淡淡的讽刺和疏离,我忽然感觉像被针扎了一样难受。
被看透了吗?
他拥有皇室血统,是这宫里唯一的隐士,所以他能冷眼旁观我的挣扎,好像在看小丑的戏耍,然后再这样嘲笑我吗?
我心口一阵气闷,却不好表现出来,只能尽量不让自己的笑容显得太僵,“公子过誉了。既然阁下喜好安静,钧天就不打扰了,改日再登门拜访。”
他微微举起酒杯,“请。”
“请。”
可是回到自己的席位上后,却怎么也提不起兴致来了。对面的德公子好像面平静的镜子,不断地映照着我的狼狈。我心不在焉地接受着敬酒,说着客套的话,却觉得四周的空气越来越稀薄。
到最后,我实在是受不了了,酒也过了三巡,众人都有些微醺了,趁着无人敬酒的空,我悄悄溜了出去。
牡丹园旁边,太液池畔,有一座被梧桐树覆盖的小山。山后有一片小湾,十分隐蔽,岸上长满了芦苇,白花花的芦苇穗伴着夜风轻摇浅晃。从这里往山湾外看,灯火灿烂都在遥远的湖畔,好像另外一个世界一样不真实。远处的山影重重叠叠,从实到虚,安静地沉睡在星空之下。
偶然发现这个地方,清宁得不像是在皇宫里似的。也只有在这儿我才能安下心来,一个人静一静。
我讨厌向离和德公子那样的人。凭什么他们可以随随便便地嘲笑我的努力?我只不过是想要变强而已,我只是不想再被人随意欺压了而已。
我只是,想要小皇帝多注意到我一些而已……
我错了吗?
我好像不知不觉,变成了我自己以前最鄙视的人呐……为了权力地位不惜欺骗陷害……而这些,不过是为了一个男人的恩宠。
我还算是男人吗?我还是我自己吗?
头疼欲裂,我坐在一块覆盖着青苔的石头上,用手揉着太阳穴。可是这根本缓解不了。
忽然地,一阵玫瑰的淡淡香气笼罩过来,温柔而宽容。随即,一双温柔的手落在我的脸侧,在我的太阳穴上缓慢而力道适中地按揉着,温暖的力量沿着皮肤渗透了疼痛,暂时得到缓解的我有点儿怔愣地抬头。
他怎么会跟着我跑出来?
欧阳琪微微垂着眼睛看着我,嘴角轻勾,“累了吗?”
“你怎么……”
“你走了,那宴会还有什么意思?”他的笑容在夜色中显得无限温柔,“我有吵到你么?”
“没有……我只是来吹吹风……”
“头疼还吹风?”他低笑两声,“现在好点了么?”
“恩……”
他挨着我坐在同一块石头上,忽然从一旁提起两壶酒,冲我晃了晃,“不喜欢在那边喝,那我们在这边喝吧。”
一看到他,我已经感觉轻松了很多。不知不觉的,我竟然已经这么相信他了。
接过一个酒壶,揭开上面的红封,酒香啥时四溢,与他身上的玫瑰香混合在一起,只是闻着就已经醉了。
“干。”
“干!”
两个酒壶对撞了一下,然后我就仰起头咕噜咕噜喝下去几大口。温热的酒液顺着食道滑入肠中,腾起一团温热的火焰,沿着经络流向四肢百骸,整个身体都暖起来。
“好酒!”我学着以前在电视上看过的大侠那种豪爽的说法。
“泸州桂花酿,后劲儿很大的哦~”他的脸颊已经微微有些发红,“照你那么喝,再喝两口就要醉了。”
“哈哈,醉就醉了!”我满不在乎地说,“老子已经好久都没醉过了!”
“我看你已经有点儿醉了。”
“别扯了,刚这么点怎么会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