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走就走,凤纾怔怔地望着街道上已空无一人。他们之间真的无法回到当初了……无法像从前一样吃完馄饨面,两人漫无目的在街道闲逛……他好想要有人陪,可是再度回到生命中的人却当他是男妓……
走到路中央,望着龙二离去的方向喃喃念着,「可不可以对我好一点……」耳畔毫无回应,内心却奢望龙二能够回到身旁,能待他好……
金儿将门开启一道缝,怯懦地唤:「二少爷……」
凤纾毫无反应,直到抚平情绪,才回到绸布庄内,正视她的存在。「你怎会来?」
「大少爷派我来的,夫人找你回去……我等了好久哦。」她好生委屈,小伙计忙到没空理她,等绸布庄打烊,就剩她一人等二少爷回来。
「先委屈你在这里过夜,明儿一早,我就带你回去。」
「好。」
叹了气,凤纾走往后头,锁在小房间内,沾了床,迟迟未合眼。
娘特地差人来找……不会有好事。自然地伸手往角落捞,下一瞬才意识到并非睡在西苑厢房,怎会有傀儡偶……索性抱着棉被,敛下眼,渐渐地沉入黑暗之中,抽离的意识回到了某一年夏季的午后,他坐在溪岸边,搂着粗布衫,心情愉悦地望着另一人……
厅堂内的气氛冷凝,凤纾面无表情地站着,等候娘有何吩咐。
凤绪只手托腮,翘着二郎腿,一派悠闲地轻哼着小曲儿,指节轻弹椅座手把,一双眼瞄向媳妇儿正端茶侍奉娘亲。
雪娘欠了欠身,安静地站在娘的身侧。凤夫人啜了口香茗,转手交给贴身丫鬟夏莲。
「纾儿。」她语气冷淡。
「娘找我有事?」凤纾也十分冷淡。
「地契都赎回了么?」
「没有。」
「你怎办事的?」凤夫人脸色一沉,怒气渐渐凝聚于心。「为什么不肯赎回!」
那一声严厉,令他蹙眉。
凤绪看好戏似的扬起嘴角,娘和纾弟之间,向来都这样,从未有过例外。
雪娘的眼底流露一丝同情,碍于没有她说话的馀地,否则她会劝婆婆改善和小叔的关系。就事论事,都是夫君的错。
凤纾冷静地说:「地契在他人手上,并非我不愿赎回,而是他人不肯卖。」
凤夫人一口咬定:「这是你的藉口!」
凤纾惊愕,娘这般无理,从不体谅他的难处。
「没话说了么?」
待在老宅内,除了压抑,还是压抑……凤纾已不想多谈,「随娘怎么想。若无其他事,我得出门去忙了。」
「慢着!我还没允你走。」
凤纾顿了下,忍着。
凤夫人盯着他不甚情愿的表情,冷哼:「别以为你翅膀硬了,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娘的苛责为哪桩?」
「昨儿让丫头去找你,怎么,叫不动你回来?」她质问。
「我在外头忙,不在绸布庄内。」
「又是藉口!难道你没请伙计?还有春生呢,连他也叫不动?」
凤纾暗自咬牙,娘兴师问罪的理由百出,说到底,就是为了赎回地契而发作。「你们别再逼我,我自有打算。」
「你好大的胆敢顶嘴!」凤夫人拍桌,怒斥:「要你赎回地契就叫做逼你?咱们一家子老少若没地方住,是不是也在逼你?你大哥糊涂捅出娄子,你不肯收拾也就算了,可为咱们想过后路?」
凤纾被骂得头都痛了,不禁脱口而出:「娘的担心是多馀!龙二不会接收宅子!」
再也无法忍受,他旋身就走,匆忙地步出老宅外,眉头仍深锁。如果这不是爹留下的宅子,他压根儿就不想再回来。
厅堂上,凤夫人怔忡,「那孩子竟敢一再顶嘴……」
凤绪逮着了话柄,登时邀功:「娘,孩儿没说错吧,纾弟和龙爷早就认识,熟到直唤名讳呢。」
凤夫人的脸色难看至极,命令:「绪儿,从今儿起,派一名家仆去把人给接回来住。还有每逢月底,你就去绸布庄和各分号把帐款都给我收回来!」她要掌控资金,让那孩子再也无法搞鬼!
「娘,当然没问题。」凤绪一脸得逞地暗笑在心头,往后不怕没银子可花了。
雪娘心惊不已,丈夫若去收帐,还能剩多少拿回来……她求道:「娘……这不妥。」
「别说了,我明白你的顾虑。」凤夫人伸手让丫鬟搀扶而起,尔后与媳妇儿一同离开大厅。她边走边说:「咱们也该给绪儿一次机会,我瞧他最近已改过,总不能都无所事事。」
雪娘不置可否。
凤夫人又说:「好媳妇儿,娘知道你受了些委屈,绪儿是不够稳重,难免在外逢场作戏,女人家总要睁只眼、闭只眼,日子才过得下去。你就别计较他爱玩了些,但凤家不缺银两让他花用。这一回他是过分了点,娘已经逼纾儿将地契给赎回就没事了。」
雪娘点了头,心下明白和婆婆说再多都无用。
她的过度溺爱造就了夫君的荒唐;无论用什么理由拐骗或说要与人投资生意,娘没有一次不拿银两出来满足他种种藉口。其中也不乏替夫君清偿赌债、酒钱、夜度资。不像小叔,在这个家的地位看似可有可无,但凤家上下却得靠他挣钱来维持富裕的生活。
娘可想过,这担子落在夫君肩上,凤家恐怕早就被他给赌垮了。
暗自叹了气,她深感莫可奈何,送娘回到别院休憩,她不由自主地寻到西苑外,遥望那空无一人的厢房。秋风萧瑟,凉意袭人……她与小叔同病相怜……
绸布庄打烊前,一名家仆早已候在马车上等二少爷。
凤纾凛着脸色,心知肚明娘刻意掌控他的行踪,非要他回老宅居住不可。
此举无疑逼他将所有地契都赎回,实在恼……
「二少爷。」家仆在门外频频催促:「你不跟我回宅,根本是为难小的无法向夫人交代。」
小伙计一脸同情的瞧凤大掌柜,「要回去么?」
「让他再等半个时辰!」脾气一倔,他坐在柜台前,直拨算盘——
恼怒地忍——等到计划尘埃落定,娘休想再管他!
数日后——
龙二堂而皇之入住凤家老宅,跟在身后的两名汉子合力抬着两大箱行囊。
守门的家仆速速通报,转眼之间,老宅内又乱成一团。
名叫莫升的汉子环顾老宅内的环境,忍不住赞叹:「啧啧……这宅子雕梁画栋、屋堂挑高,窗棂雕花……住起来肯定舒适极了!」
另一名汉子姓胡,名赖。他接着道:「龙爷的眼光真不错哪,赢了一栋宅子,附带一票现成的丫鬟、奴仆侍候,呵呵……这生活挺享受的。」
「当然。」龙二大言不惭,就连暖床的伴都找好了,但没见到人影,暂且放生,反正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三位大爷坐在大厅之上,无视于厅外院中聚集了一群仆佣、丫鬟,纷纷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龙二眼尖地瞧见躲在廊柱后探头探脑的小丫鬟,「喂——就是你,过来。」他勾勾手指头,将人招来询问:「你的二少爷睡一处苑所?」
金儿满脸惶然地回话:「二少爷……睡西苑。」心下害怕又紧张,大爷生得高壮又散发一股气势,比大少爷凶人的模样还要吓人。
龙二发号施令:「领着我带来的人去西苑。」
「可是……二少爷不在……」她咕哝。
「嘿,小姑娘别婆婆妈妈,搞清楚这座宅子现在是龙爷的哪。若惹人不高兴,直接将你们统统赶走,你还能站在这儿么。」莫升存心吓她一吓,双手插腰,倾身凑近的嘴脸颇有威胁的意味。
金儿眨巴着眼,浑身发着抖,「是……」
莫升一脸坏相地瞧,她紧张兮兮的模样挺可爱哪,不知许配给人了没有?
胡赖拍了下他的肩头,提醒:「趁她还没吓晕之前,快让她带路。」
「哦,也对。快走吧。」
宛如赶鸭子上架,金儿一脸慌张地将人领往西苑,途中经过回廊转折,迎头撞见夫人、大少奶奶和大少爷。
她紧张兮兮地喊:「夫人……大少奶奶、大少爷……」
凤绪挑眉一瞪,「你要将人带去哪?」
「西……苑。」她结结巴巴。
「哼」一声,凤绪没再理会。
一家人前往厅堂,因丫鬟通报,龙爷已来到宅院,人心惶惶,莫不害怕会被赶走。
龙二鸠占鹊巢,位在上座,等着凤家人出面招呼。
厅堂外,鸦雀无声。
龙二率先开口:「凤大少爷,好一阵子没在赌场见到你,别来无恙?」他嘴角上扬,挑眉盯着人的脸色一僵,没了那豪赌一把的威风。
凤绪干笑两声:「龙爷,托您的福,我戒赌了。」
「哦,戒得好。」他给人留点面子,没戳破他已毫无本钱再去爽快玩乐。
凤夫人敢怒不敢言,睥睨的眼神打量那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就像个不三不四的地痞无赖,与纾儿合谋侵占凤家的产权。
无耻!
龙二的目光一扫,暗自诧异小子的娘约莫四旬左右,面容严肃,眼神十分锐利,妇道人家不像好相与之人。不禁冷笑,听殷老板提起这位凤夫人端的架子可大了。
他明知故问:「你们凤家由谁做主?」
「龙爷,由我娘做主。」
「那好。」他只手托腮,一派慵懒地伸长腿,耍点不正经的派头给人瞧——
「请夫人听好了,这座宅子已经易主,今儿我特地搬进来住,照理说你们得搬出去。不过我这人不拘泥必须跟外人同处一室,你们要住就住,要搬就搬,我没有意见。
「至于宅子内的丫鬟、仆佣也随你们要留就留,若要遣散,我也管不着。但话说在前头,若留下,大伙儿各自生活,互不干涉,我也不需要奴仆侍候,工资方面千万别找我发俸。」
他计较得清楚,划清界线,可没傻到花钱让人白享清福,干他屁事!
凤夫人活到这把岁数,万万料想不到今日颜面扫尽,让一个后生晚辈在面前撒野!偏偏,已没立场轰人。
龙二大剌剌地欣赏凤夫人的脸色一会青、一会儿白的,恐怕气坏了。「怎不说话?」
「龙爷何不另寻他处安身,交出地契让凤家人赎回。」她忍着脾气无法发作。
龙二轻哼:「我不缺银两,为什么要让你们赎回?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令郎拿得出本钱,再和我赌个彻夜通霄,说不定能将老宅给赢回。这法子能接受么?」他勾唇一哂,存心落井下石。
凤夫人厉道:「他敢!」
龙二笑说:「您问错对象了,令郎就站在您身边不是么?」
凤绪好不尴尬地告饶:「龙爷,别再提过去事了,我已改邪归正……对,就是改邪归正。」
「哦。」他斜睨他一眼,「凤大少爷可是拐着弯骂人?」
「啊,岂敢……是龙爷多心了。」他绷着脸皮,怎说都不对,搞得里外不是人……这个仇,他记着。
「绪儿,别同他说这么多,送娘回房!」凤夫人一瞬起身,没给人好脸色看。
凤绪岂敢不从,娘的怒气又被挑起,回房后,免不了又挨一顿骂。
雪娘静默地陪伴着,离开大厅之前,忍不住回眸一瞥——
心下映入那名唤龙爷的男子,刚毅英俊的面容十分引人注目……她连忙低头,不着痕迹地抹去脱轨的心思。
须臾,仆佣、丫鬟们也纷纷散去。大厅之上,仅剩下龙二。
他站起身来,眼看莫升和胡赖回到厅堂,异口同声地问:「龙爷,没咱们的事了吧?」
他摆手,示意他们俩都可以走了。
待人走后,龙二随意浏览,四下走动,旁观这一座大宅子,无论内部构造和布置有多么舒适,住在里头的人似乎只会命令和服从,一点人情味也没有。
这就是有钱人的生活?!
浑然无知被冠上一条莫须有的罪名,凤纾正在仓库外供货给批发商。
大量的铺棉丝织一疋疋被数十名工人给搬运上驮货的马车,好不容易终于忙完,收了货款,眼看天色渐沉,便立刻赶回绸布庄。
「凤大掌柜,你终于回来了。」小伙计饿得前胸贴后背,嚷道:「我要出去吃东西,凤大掌柜有没有想吃些什么?我顺道帮你买回来。」
「没有。你快去吧。」他早已饿过头,失去了胃口。
「那我走了唷。」小伙计急忙地跑了。沿途好想念春生师父,有他在,凤大掌柜不用这么辛苦奔波,自己也不用这么辛苦的出外觅食……他真的很想春生师父喔。
远在天边的人突地打个喷嚏,哈啾——
天凉好个秋,他浑身泛起一阵哆嗦。
已近戌时,龙二待在西苑,察觉小丫鬟在厢房外探头探脑,他打开窗棂问:「有事?」
「那个……我把晚膳热过端来,我可以……进去吗?」
「嗯。」迅速收起桌上物,转手搁入大箱内。龙二旋即开门让多事的丫鬟进入。
「我说过不需要丫鬟侍候。」他语气死板。
「我……」金儿鼓起勇气说:「我是负责打扫西苑和侍候二少爷的丫鬟金儿。二少爷以前不常回来……虽然这两日有回来……可是也很晚。现在您住这儿,所以……」
他挑眉,听出她话中的意思。不禁强调:「我不需要你侍候,东西搁下就出去,别待在男人的房里。」
金儿微微受吓,一脸慌张地退出房外。
龙二的脸色一沉,丫头说小子以前不常回来……怎回事?
没耐心等人了,他将箱子扣上锁,便自行离开凤家老宅。
第六章
接近快打烊时,凤纾让小伙计先行回家。兀自接手春生平日所做的活儿,动手补货及核帐。柜台上,盏灯未熄。忙了一时半刻,蹲在架子前,忽闻身后有动静,回头正要开口骂人之际,一瞬愕然——「怎是你……」
「怎么,你以为是候在门外的家伙?」他语气不佳,瞪着小子闪人的花招百出,以为差人在门外候着就能躲开他,多此一举。
「……」凤纾不想解释,眼瞄他处,避开他灼热的目光。
「凤二少,你得交出钥匙了。否则,我只好差人将锁头都换掉。」龙二语带威胁,以防万一哪天被他锁在大门外。
「我只有一副钥匙,而且不给外人。」凤纾拒绝得彻底,因不够了解龙二,且判断他别有居心的夺取凤家产权,岂能轻易就将钥匙交出。
「哼,看来你希望咱们俩出双入对,很好,我不怕别人说闲话,你呢?」
「……」他偷觑龙二,心慌的暗忖身子都给他了,只要隐藏得好,就不会有人说三道四。
「又不说话了?」根据观察,小子八成心虚……脑子尽想些如何甩掉他吧。「凤二少,我搬去老宅了,有没有顺你的心意?」
他瞠然,「你真的搬去老宅?!」
「无须怀疑。」龙二挑眉,瞪着他的脸直喷气……火大!这小子忘了他的警告,也忘了他们之间的交易。
凤纾的眼神游移,这下子又好生为难,都想逃家了,龙二却搬去住。
「怎么,不欢迎?」
「不是。」
「就算是,也由不得你。只要地契产权在我手上的一天,你就得……嗯?」他勾起他的下颚,口吻轻佻的表示:「我挺喜欢你吃馄饨的样子,令人想入非非。」
他凝视龙二说话的唇形,也是迷人。
蓦然,又想吻小子……脑中的念头形成,龙二便松手。
凤纾一脸低垂。
一阵沉默过后,气氛显得尴尬。
凤纾闷声道:「我还有帐还没算完,你请自便。如果不想待,叫门外的家仆送你回去。」说罢,他起身回到柜台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