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的车流显然还没有启动,出租车一路风驰电掣地驶抵了陈晨家里的小区。
陈晨家里住在一幢新盖的小高层里,看装修在京城里算是个中等人家,但英明不喜欢这家的陈设。像那张红木书桌后面的大幅“鸿运当头”字画,以及书柜里密密麻麻摆放着的厚黑学以及成功学教材,就透着这家男主人遮掩不住的俗气。这样的人竟能养出晨晨这样心怀坦荡的男子,英明颇有些不可思议。他俩脱了鞋,光着脚丫进了陈晨的小屋。
陈晨把两人的书包放好,在客厅里照了照镜子,挨小屋外头英明看不见的地方深呼吸了几次,便鼓起勇气进去了。
他见英明正半躺在自己的床上扣指甲玩,便也在床边坐下,手脚都局促地蹩着,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英明偷偷抬眼看陈晨,陈晨也正好扭头看他,两人四目相交,英明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陈晨也跟着很没意思地笑了。
“要不我先去洗个澡吧?”陈晨说。
“不用。”英明答道。
“那身上不是有味么……”陈晨说完脸都红了。
英明决定由自己来踏出这艰难的第一步。他上前搂住陈晨的脖子,心跳得跟被狐狸盯上的兔子一样,声音都有些发抖,说:“我知道啊,但我喜欢你身上的味儿……”
陈晨第一次和英明靠得这么近,闻着他衣服上淡淡的香味,看着他乌黑的头发,长长的睫毛,刀刻般的双眼皮,小巧的鼻子,淡粉色的嘴唇,只感觉眩晕阵阵袭来。他也伸出双手抱住英明的腰,把他揽得更近一些,两人的额头便贴到了一起。
“你不是说想亲亲么……”陈晨轻轻地说。
“嗯,”英明把头搁到陈晨的肩上,磨蹭着他的脸颊,“是初吻。”
“我也是。”
“骗人。”
“真的,以前没亲过嘴。”
英明离得远了一些,笑着看他:“你都直接亲人家哪儿啊?”
陈晨愣了一下,猛地翻身上马,笑着把英明扑倒在床上——
“哪儿都想亲。”
当英明的若干第一次在这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高潮迭起的时候,张皓天正带着球满场飞奔。
没有什么事情是比周五的最后一堂是体育课更能让人心花怒放的了。
本来今天的课上安排了体操项目考核。北中对体育抓得严,体操是按照教学大纲的最高要求进行考核的,尤其跳马的高度已经让两个胖子面露难色地过了一下午。谁曾想,高二(七)班的体育老师前一天被铅球砸中了脚趾,休工伤假去了,于是这一堂课改成了放羊。张皓天带着刘宇等一干人马如同盗匪一样冲进器材室,七挑八捡地选了两个新球,出来争分夺秒地玩上了。
中学男生上体育课基本上和野生动物聚落的生态类似,很自然地就能分出头羊,强壮的工兵,以及被挤在后头的老弱病残。张皓天班上每次自由活动基本上是篮球一拨足球一拨,剩下的有去和“姐妹”们打羽毛球从而通过有力的扣杀和女性的尖叫找回雄性自觉的,也有拉上其他胖子和或矮子天南地北一通神聊的,还有如陈海麟之流独来独往,躺在看台上发呆晒太阳、靠在栏杆上发呆晒太阳,或者站在操场边、蹲在沙坑里、扶着厕所墙各种发呆晒太阳的。
张皓天不擅长脚下运动,上了足球场一般都守门,因此每每成为篮球半场的领军人物。刘宇原是更好足球的,但自从张皓天来了之后便回回都死乞白赖地要当另一队的队长,和张皓天较个高下;要是难得让他得志赢了一回半次,便要耍尽了天下的嘴皮,吹尽了天下的牛皮,欢天喜地地好像张皓天答应了做他孙子。
这一天,张皓天依往例运着球到了场边,见到刘宇正歪嘴斜眼地朝他使眼色。他定睛一看,竟然陈海麟站在篮框底下,也正朝他看。张皓天善意地朝他微微笑了一下,陈海麟也微笑了一下。
“你也来一块玩啊,别老一人呆着,多闷!”张皓天冲着陈海麟说。
刘宇闻言变色,对着陈海麟做拱手状:“武天老师!您那气功慎着点用,一球过来我可接不住啊!”
张皓天一边忍俊不已,一边拿球往刘宇身上砸去:“就你话多!”
陈海麟好像没看见刘宇也没听见他说的话,只是冲张皓天点了点头,脸上似有些羞赧之色,轻声细语地说了一声:“好啊。”
张皓天拿眼这么瞅着他,面目神色其实颇有可爱之处,让人想要亲近。却不知他为何老是耍单呢。张皓天心里暗自怀疑。
“好了好了,耗子选了武天老师了~我选白胖子!”刘宇趁火打劫,赶紧把班上的高中锋编进了自己一队。
张皓天斜了他一眼,说:“你那点出息,没了白小胖你哪回还有点胜算来着?”
闲话少叙。选完了人,两队拉开架势立即投入战斗。陈海麟在肢体运动上的水平的确差强人意,时而动作缓慢得几乎让人觉得他少了条胳膊或者小腿,时而手忙脚乱的又好像浑身都长满了肢体让他无处安放。张皓天起先还总特意给他传球,但是在陈海麟用腰、小腹和前臂接了几次之后也就放弃了。在队长已然不对陈海麟寄予任何希望之后,刘宇一军更是将他视为无物,以五打四,加上高中锋白胖子的空中火力掩护,在场上占据了绝对的优势。
代课老师哨响时分,篮球从刘宇的手中出发,划过了一道漂亮的抛物线,稳稳地落入网中。刘宇所部以46比27大胜张皓天部。
张皓天有些郁闷,自有史载以来,他还从未输给过刘宇8分以上。刘宇跟着他去器材室还球,耀武扬威地得瑟了一路。
“看看,让你充老好人儿选龟仙子。”刘宇已经把龟仙人的外号进化成了龟仙子,原因是在陈海麟的身上他看到了“龟仙人与花仙子两方的优良品质”。
刘宇见张皓天在旁边跟蔫萝卜似的,于是从后头拿肩膀顶了顶张皓天的背,又把胳膊绕过张皓天的颈子拿黑乎乎的手去摸张皓天的脸蛋,“本来你水平就比我差一点。下次不要逞能了,我的小乖乖~”
“滚蛋。把你那狗爪子从我的御面上挪开!”张皓天脸上的汗被刘宇摸成了一把泥汤,于是也把球夹在腋下,腾出手去摸刘宇。等两人一路掐回操场,下课铃都响了两分钟了。
代课老师把两人猛呲了一顿后宣布“解散”。男孩子们都五七成群地往小卖部赶,解解渴垫垫肚子和彼此玩闹一阵准备开始周五下午的玩乐、补习、或者功课。
依照惯例,张皓天和刘宇每次比赛谁输了谁请对方喝可乐。但由于众所皆知的原因,张皓天出手阔绰,回回只要是他请客的情形无不是见者有份,不拘于原先欠的是谁。大家看见张皓天今天输球,于是乌泱泱地都假装是自己跟张皓天打了赌,本就该有他一份,恬着脸皮跟着往小卖部去了。
刘宇拿白眼看身后不耻于拾人牙慧的一干人等,居然发现陈海麟也混迹其中。他赶紧拿肘子杵了杵张皓天,小声说:“龟仙子也想喝可乐诶。”
张皓天也假装不经意地回头望了一下,还真有他,于是也拿胳膊回杵了一下:“少啰嗦。就算他是金龟子,想喝可乐你还不准了。”
小卖部阿姨远远地看见张皓天一行人擦着汗从体育场方向过来,不自觉地回头看了一眼可乐的存货。张皓天等人都随英明管小卖部阿姨叫“卖阿姨”。卖阿姨长得圆滚滚的——那不是一般的圆,从眼镜到脸型到一年四季罩在一身长裙里的肉体,无不是像圆规画得一样。英明曾对张皓天说小卖部里火腿肠卖得快准是这位阿姨监守自盗。张皓天问英明,要是光靠吃火腿肠长成这样,会不会自己都长出火腿肠来?从此以后张皓天每次进入小卖部都情不自禁地要多往卖阿姨的下半身扫几眼,好像那里真有可能长出火腿肠似的。
卖阿姨其实十分可亲,对于长相讨喜的男孩女孩常给少算三毛半块的,对于长相平凡形容朴素的孩子也从不欺行霸市就地起价。卖阿姨还有一项绝活,就是背人名听过不忘,尤其是像张皓天这样常来往的大户,更是“耗子”长“耗子”短,叫唤得跟亲娘一样。刘宇常说,以张皓天每月从这儿走的流水,怎么也得赊账、月结,才够气派。
张皓天刚进了院门卖阿姨就热情地招呼:“耗子,今儿是你请吧?”
“是。”张皓天回说:“给一人拿一瓶可乐。您可认准了啊,上次把隔壁班的都算上了。”
“得嘞,这回我俩眼睛瞅着。”卖阿姨一边答应着,一边熟练地往外搬运可乐,一边拿俩眼睛在瞅着人头。
张皓天接过一瓶,先递给刘宇,又接过一瓶来,突然想起龟仙子,扭过头来看时,他正在人群后面站着,两手交握挡在裆部,像是踢足球的砌人墙裆任意球的姿势。张皓天挤了出来,冲他“诶”了一声,笑着把手中的可乐递给他。这是张皓天从小的习惯——就是不能看着伙伴里有人落单,有人受欺负,那比让他自己受委屈还难受。
陈海麟显然有些受宠若惊,好像从老师那里拿考卷一样,毕恭毕敬地把可乐接了过来,攥在手里。
“你看你,脸色老是煞白煞白的,气血不足,以后更要多运动运动。”张皓天关心地说。
“气血……你也懂这些么?”陈海麟有些好奇,怯怯地抬眼看着张皓天问。
张皓天笑笑,说:“我哥家里有人好研究这个,老听人这么教训我哥。”
“你……哥?”陈海麟的语气中依然流露着一股子谨小慎微。
“没有血缘关系,小时候一块玩,就叙上行辈了。我爸妈都不在北京,我就住我哥家里。”张皓天答道。
陈海麟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仰着头像是想起了什么。
张皓天正搜肠刮肚地想找些话来讲,一时却也找不出来,两人一阵冷场,让他好不尴尬。好在陈海麟突然回过神来,又说:“我本来以为你自己也对中医感兴趣呢,我爸爸是很懂这些的……”
张皓天觉得他说“我爸爸”三个字的语气有些古怪,不太像是这个时代的儿子提到父亲的口吻——但也许这只是自己被刘宇左一个龟仙人、右一个花仙子催眠得太深的缘故,总觉得陈海麟不应该是人生父母养的,而应当是从哪条石头缝里长出来的似的。
张皓天刚想再说点什么,突然觉得自己身上一沉,像有只猴子跳到了自己背上似的。没啥说的,一准儿是刘宇。
“快滚下来!不然把你屎都夹出来。”张皓天一边伸手去掰刘宇扒在自己脖子上的胳膊,一边背着刘宇往墙根上挤。
“不嘛不嘛,人家腿腿累累~要你背背嘛~”刘宇在墙上撞得上气不接下气,还不忘捏着嗓子调戏张皓天,引得众人大笑。跟这种活宝在一块总有看不完听不尽的笑话,更难得的是不管他怎么闹,张皓天从不真恼,否则也就没那么多欢乐了。
这时校园里已经都是背着书包朝校门走的学生了。
张皓天和刘宇等一票人马从小卖部出来,嘻嘻哈哈地回教室收拾书包。张皓天刚把书包扣扣上,便见到刘宇拿着手机皱着眉头走了过来,说:“我得先回家一趟。我老妈说她中午临走忘了喂狗了,让我放了学赶紧先回去喂狗。”
原来张皓天刘宇早在一周前已经同王翔约好,今天放了学就去101中找王翔,一块去原来华大的老园子里游泳吃饭,晚上刘宇家里没大人,他们仨都到刘宇那儿过夜。王翔家里的老爷子曾经是华大的教工,托人给王翔办了学生饭卡,让他如果晚上补课或者上自习的话就到华大食堂吃饭。殊不知王翔从来都只是借着补课和自习的由头在外夜游,那张饭卡也都让他请狐朋狗友的糟践了。
“你们家把一‘京巴’伺候得跟‘贵宾’似的。”张皓天打趣地说:“怎么不给你也升升级?”
“你少废话。我这是最高级了。”刘宇伸手来拿张皓天的书包:“正好我把包一块都先拿回去得了。”
张皓天“嗯”了一声,帮着刘宇把包挂到肩上,说:“我半个小时以后到门口车站等你啊。”
刘宇很潇洒地挥了挥手,两个肩膀上各挎了一个大书包往外走了。
这时教室里只剩下了几个换衣服的男生,一屋子酸乎乎的臭汗味。张皓天目送刘宇离开,又百无聊赖地坐下,在手机上随意地点点摁摁。
也不知道三儿现在在干什么。
就在张皓天即将进入胡思乱想的世界时,龟仙子又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了,突然一只手搭在张皓天的肩上,唬得他一抖。
“你……真够无声无息的……”张皓天下意识地赶紧合上手机,惊魂未定地说:“是不是小猫儿托生的?”
陈海麟笑着说了声抱歉,又说:“我爸爸也常说我上辈子必是修行有道的猫狗一类。”
猫狗或许,有道未必。张皓天心想。都说有其父必有其子,看来他爹也是个神神叨叨的。他又想道。
“你不回家?”陈海麟用带着些期许的眼神看着他。
“不回。我在这儿等刘宇,说好了一块出去玩呢。”张皓天没有听出陈海麟想要邀他一起回家的弦外之音,十分老实地回答他的问题。
“哦……”陈海麟踌躇了一下,又说:“那我在这儿陪你等会儿吧,反正我也没事干。”
张皓天觉得十分尴尬,毛孔中渗出一点点细微的汗珠。被一个几乎陌生的人“陪”,这可不是张皓天擅长的事。
他急中生智,于是抬起手腕,假装看了看表,说:“其实我现在也该去车站了。你是不是也坐111?我跟你一块过去吧。”
也不知陈海麟听没听出他话里搪塞的意思,依然很和善地笑了笑,说:“好啊。”
路上张皓天和陈海麟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了些关于籍贯、年纪、兴趣爱好的“常规”问题。他于是知道了,陈海麟祖上是山西人,因他母亲是北京人,故而从小就在北京生长。张皓天问他老家那边有没有什么好玩的,陈海麟耸了耸肩,说他自己别说没回过老家,长这么大从来也没见着一个从老家来的亲戚。
“这倒有些奇怪。”张皓天说,“十来年从来没有老家的人来走动过么?”
陈海麟道:“从来没有,不过我倒不觉得有什么奇怪的。”
“怎么说?”张皓天有些好奇。
“这和我爸爸以前的职业有些关系。”陈海麟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夹杂着一些在他脸上时常出现的羞赧之色。
“你爸爸以前是……当兵的?”张皓天不知道自己这么问合不合适,他向来不喜欢逼问别人不想说的故事。
陈海麟摇了摇头,没有答话。
张皓天愈发觉得有些异怪,但也不好多问,只得把好奇心打回了肚子里。车站就在前面,但张皓天这时突然想起了个存疑已久的话题,于是主动放慢了脚步。
“我刚来北京的时候,有一次我哥带我去酒吧,当时我碰见了一个很像你的人,但是现在也认不清到底是不是你了……”张皓天虽然心下很笃定那人就是陈海麟,但他想起来英明曾说此人自有躲着他的理由,于是也不好把话说得太死——如果陈海麟真想否认,也好给他留个台阶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