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怎么不跟我说!”英明嘴上还强着,但心里已经松了一大口气——他早就知道,这也就充分说明皓天绝不会为这件事对自己另眼相看。到底他没有看错过小六!
张皓天回答道:“你又没问过我知不知道。既然你没说,我想你大概就是不想让我知道,那我也就装着不知道了。要是我告诉你我知道了,你又不想让我知道,那时候你肯定就臊了。你有没有朋友,男的还是女的,在我来说全无所谓。你照样是我哥。但是你要臊了,就未必再把我当亲弟弟看,没准就不愿理我了。所以,你说我为啥要告诉你我知道了?”皓天说完,还不忘又补一句:“不过你放心,我可连一丁点话茬都没漏给王翔。”
英明听皓天说的话句句都站在理上,心里也不禁地佩服虽然他年纪比自己还小,但那份稳重靠谱知所进退竟是连大多数成人也不能及的。他往日里真真地太小瞧他了。英明想起自己平日里在皓天面前逞才能、装成熟的种种举动,二得恨不得自己抽自己两个嘴巴。今后再也不要向这个人说谎了。我也再没有一件事是不能告诉他的。
不过……英明猛地觉察到了张皓天刚才话里的玄机——为何他不说一丁点话茬都没漏给“别人”,却单把王翔拿出来说呢?
英明若有所思地看着张皓天。张皓天也仿佛猜透了他的心思,说:“其实陈晨哥的事我也是到最近才敢肯定,之前我一直都以为你跟老五有点啥呢。”
“我!”英明刚想大声反驳,突然想起自己方才立誓不要再对张皓天说谎的,于是生把到了嘴边的托辞咽了下去,坦承道:“我……以前是挺喜欢老五的。其实原来都是正正经经的兄弟,成天也就是在一块瞎混瞎闹。可是……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就老想着他,一天不见人,一天不听见声音就觉得难受……”
英明说着说着连眼圈都红了,他泪眼汪汪地看了张皓天一眼,又低下头去,继续说:“初中的时候我俩在一个学校,低头不见抬头见。那个时候每天上学既是种幸福,也是种折磨。明明看着他就在身边,却不能爱他,甚至都不能告诉他自己喜欢他。真的太难受了……那时候我都觉得自己快得精神病了,什么想法都有过,但是什么都不能跟人说,也不知道该跟谁去说……”
张皓天伸手给英明擦了擦眼泪,又把他的双手攥在自己的手心里,无比坚定地说道:“以后都跟我说!什么话都可以说!不管是什么事情,也不管涉及到什么人,只要是你愿意的,我就百分之百地支持你。你想让我去做什么,就是赴汤蹈火摘星揽月我也去做!你不想让我说的话,就是满清十大酷刑都用上,我也一个字都不会说!有我张皓天在,逢山开路,遇水填桥,绝不再让你有一件皱一皱眉头的事。我说的是真的,你相信我!”
英明的双手挣脱了张皓天的手心,把他的身体猛地拉向自己,紧紧地抱住了他。
“如果是你说的,就是地球倒过来转,我也信。”
那晚他二人又彻夜未眠,点着英明屋里一盏橘黄色的小灯,聊了一整宿。英明把自己是如何能够慢慢学着放下王翔,如何开始和陈晨熟络起来,如何开始暧昧,如何开始交往,乃至如何进行昨天的“那件事”,都一一告诉了皓天。
张皓天听到他和陈晨做爱的一节,果然瞪圆了眼睛,痴痴地问:“是什么感觉?”
“非常不舒服!”英明斩钉截铁地说,“就跟有条硬屎老在你那儿拉出去收回来拉出去收回来似的。”
张皓天笑了一阵,说:“别形容得那么恶心,挺浪漫一事儿。”
英明像是想起了什么,微微点了点头,说:“确实是挺浪漫的。不舒服归不舒服,但还是喜欢。难怪有那么多人喜欢做爱。真的没有任何其他事情能像做爱一样让两个人那么亲近。”
张皓天又听得痴了,半晌说不出话来。
英明见他无语,自己反倒不好意思了起来,赶紧把话岔开:“你要想试试,赶紧找一个吧。北中漂亮小姑娘挺多的,有看上的没有?别的不敢说,只要是北中的,甭管你看上谁,哥哥都能给你搭上线。”
张皓天回过神来,咽了口口水,笑了笑,侧躺在床上拿眼瞧了英明许久,才说:“这个你绝对没辙。”说完便翻身想要睡去。英明哪里肯放,只是把张皓天翻来滚去地折腾了半天,也没问出个所以然来。不一时天色渐白,两人都支撑不住,也不知是说到哪一句话的时候,两人都没了下文,睡着了。
过了那一晚,英明和张皓天不再是兄弟了。英明真把皓天当成了另一个自己,比自己还重要的自己,凡是他想要的,无不比自己想要的更加十倍努力弄了来给他;凡是自己想要的,也要再三确认皓天真的无意分享,才肯自己专用。张皓天就更没话说,他往日对英明的体贴注意已经做到了一百分,这时更恨不得把他对自己的那八十分也都拿过来,用在英明身上。
张皓天这一百八十分的关心很快便在北中的百年校庆派上了用场。
关于校庆的故事本该着墨在英明身上。他身为北中学生干部的总头目,不但肩负着在纪念大会上代表在校学生发表讲话的光荣使命,还要负责学生活动的策划和筹备,其中的确大有文章可做。可校庆又是如何扯到张皓天身上的呢?这就要从白书记召开的那一次很不团结,很不成功的“全体扩大会议”之后的团学联工作会议说起。
其实团学联从上个学期开始,就在陆陆续续地策划校庆主题的学生活动,前后拿出过五六套方案来,游园会,开放日,社会服务,等等,最终筹委会决定还是稳妥起见,从中挑了篝火晚会和汇报演出两项。除此之外,团学联还将以“静思杯”为名,举办各种体育项目的校际邀请赛,邀请函所到之处,二中、五中、八中、实验都给足了北中面子,答应把校队派来给北中校庆助兴。
大的方向确定下来之后,就要开始考虑活动的具体内容。篝火晚会以自娱自乐为主,对表演内容的要求不高,让每个班上报一个节目,从里面挑挑拣拣就行;但汇报演出则要力求谨慎,毕竟是“汇报”的性质,下三滥的节目可上不得。团学联手上现在有谱的,大概有十来个特长生和文体社团报上来的节目:北中室内乐团和合唱团在全国都小有名气,这两个的节目是必上的;开场节目是舞蹈和部分体育特长生一起排的一个团体操,目前已经开始合练,估计也没有太大的问题;其他的传统节目大多由得过奖的学生担纲,比如演讲拿过奖的就给他安排一个配乐诗朗诵,唱歌拿过奖的就给他布置一个歌曲演唱,思想品德知识竞赛拿过奖的就给他分派一个小品角色,当个反面人物啥的。
在白球摁的“全会”凄冷落幕的次日,英明召集团学联各部开小会。大家把节目单推敲了一边,感觉总体上严肃有余,活泼不足,估计现场气氛肯定够不上凌校长最近常挂嘴边的“百年标准”。于是会上除了为各档节目排序定案,就着重议了议如何再安排一个有噱头,又不太出格,学生喜欢学校也能接受的节目,作为压轴。几轮讨论过后,大家都觉得文艺部一个小女孩的主意不错:时装秀。
本来么,议论校花校草就是高中生的天职。哪个班的小子长得帅,哪个班的妹妹长得漂亮,不但在学生当中是发烧话题,就是在老师办公室里也难免被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要是真能把这个节目办起来,让各班推选模样俊俏的男女生一二,再把各年级形容姣好的老师加进来,没准儿能成就北中学生文娱史上的一段佳话。
英明当下便拍板,让文艺部马上赶紧出一个方案来,报给筹委会审查。英明特地嘱咐,一定要在节目最后给校长一个露脸的机会,他知道北中的魁首凌校长是个好出风头的人,把他给安排进去虽然大伙儿不爱看,但对成案却是大大地有利的。果然,大家原先都以为是件需多费周折的事,谁知筹委会不但隔日便批示同意进行,还抄送了一份报学生处,要陈主任配合团学联组织青年教师进行排练工作。
于是前期工作便如火如荼地进行下去了。英明一方面指派外联部的部长干事四处联系较知名的中低档流行品牌,咨询服装赞助的意愿;另一方面以团学联的名义通知每班推选男女生各一名,样貌姣好,形体健康,有朝气,能反应出北中学生的精神风貌(其实,除了男帅女美以外,并没有人知道要如何长,才能够反映出“北中学生的精神面貌”),一周内把名单报至团学联办公室。“白球摁”也没闲着,一面通过舞蹈学院的熟人联系有导秀经验的老师前来进行指导工作,一面每日像老鸨一样在各年级组中逡巡,物色长相秀美的青年教师,一时间也忙得不亦乐乎。
既然是为了校庆,又是极有趣的工作,各班也都不敢怠慢。但具体怎么个推选方法,就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兄弟登山,各自努力了。有的班考虑到集体团结,避免落下挑动群众斗群众的骂名,便把包袱甩给班主任,直接由班主任指定,或者在班委内部小范围讨论产生人选;但是像高二(7)班这样,挨上了一个爱看热闹的班主任,又碰上一个不太负责人的班委,就只好民主投票了。
周一的班会课,杨老师让班长孙美美主持。孙美美虽然名美美,但长相其实一般,心里估摸着这种选美性质的投票最后必然对自己没有什么好处,于是就积极性不太高,在讲台上有气无力地宣读班会议题。主题一经宣布,全班的孩子们就跟刚下了油锅似的炸开了,可能性比较高的一些男男女女脸上都有些尴尬,不知该作什么样的表情;还有些没心没肺的就开始到处地叨叨,说要投谁谁投谁谁的。张皓天自知长得不差,在班上和大家处得也挺好,但他初来乍到,心知太出挑了总是有木秀于林的风险,于是当下正暗自祈祷千万别让他雀屏中选这个徒有虚名的“形象大屎”。
可偏就在这时,坐在前面的两对四个女生自己嘀咕了一阵,这会儿齐唰唰转过来瞅张皓天,说她们在男生里都准备选他呢。这下可好,闹得动静一大,引得前后左右不少人都过来表态。张皓天脸憋得通红,恨不得在天花板上凿出个天窗来也好透透气。
在民主选举的过程中,唱票是一件非常折磨人的事情。尤其是那些又想当选,实力又确实不济的同志,让他们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一票一票地选下去,实在是不人道。张皓天想起他初中的时候,他们班的第一任班长,一个面目凶残的女胖子,在被民主选举被刷下去之后,痛哭了三天,把两只眼睛哭成了俩大瘤子,此后那双仇恨的瘤子一直把新任班长盯到毕业。想到这一节,张皓天的心里更是一阵紧似一阵地发凉。
他心里有数,如果没有他,班上唯二可能中选的就是刘宇和另外一个绰号“马蜂窝”的孩子。“马蜂窝”是篮球特长生,因为自然卷的头发而得名,长得小有名气——因此又叫“马大帅”。听说高一有好些个花痴小师妹,整天在社团和兴趣课里跟着他屁股后头流口水。张皓天平日里和这俩哥们都混得很好,成日价一块打饭,下了体育课也一块儿显摆地光着膀子,要不就是把汗衫撩起一半来,露出腹肌,得得瑟瑟地着去小卖部买可乐喝,俨然有组成偶像团体的架式。若群众们选了他们二人中的一个,那什么问题都没有,但万一若是选了张皓天,他就有些担心其他二人会因此而在心里生出什么嫌隙来——都是心气儿挺高的孩子,突然告诉人家,你比那张皓天长得差远了,人还不跟他拼了啊?
而投票结果却恰恰是张皓天最不愿意看到的。黑板上清清楚楚地画着正字:张皓天22票,“马蜂窝”9票,刘宇7票,陈海麟居然还得了3票,另外有五六个人拉拉杂杂地各得了一二票,还有两票纯粹是拿人开涮的,投给了一个胖子和一个矬子,气得人脸上直冒绿光。
刘宇这会儿正嘻皮笑脸地跟张皓天调笑,左一个“漂亮孙子”,右一个“陪大爷睡觉的”,闹得好不开心;“马蜂窝”脸上却有些挂不住,虽然也装得跟没事人似的,淡淡地跟左右说话,肚子里却直泛酸水。这于他来说真不啻于当头一闷棍背后一板砖:原先自己在班里集万千目光于一身,如今硬生生被人家给抢了去,还一票一票念出来——生怕大家都不知道是怎么的?若不是碍着大老爷们儿的面子,“马蜂窝”当场就想拍桌砸椅子地不干了。
最后,张皓天被选为7班代表,将出征汇报演出的时装秀。其实客观地说,既然是时装秀,张皓天还真是一个能端上席面的不二人选。他的身材长相便不必说了,经英明验过正身,的确是帅哥一枚;就说对时装的品位,挨全北中上千号人物里找恐怕也难有能出其右者——这不光是审美的问题啊,得以经济实力为后盾。他老子娘在江东回回都把张皓天扔在一线大店里培养品位,谁有那个闲钱烧的,能跟他比啊?
英明听说了此事,倒比张皓天本人高兴,说他本来估摸着张皓天也跑不了。至于英明自己班上的人选,是由班委讨论推选的,因为到了高三,好多人未必愿意出来挑事,另外班里也没那么多时间一票一票地选。英明虽在外表上独占鳌头,但他在校庆事务上已有无数重担要挑,且他的高度到了台上也未免有鸡立鹤群的嫌疑,最后高三(5)班班委在英明的提议下一致推选了体委陈晨作为代表参加演出。
陈晨此前除了给大家领领操,列列队,从来没在大场合里露过脸,一心想要推辞,但念及英明对自己一片期待,便还是应承了下来。
就这么忙忙碌碌地,校庆前最紧张的一个月过去了,各项准备工作均已就绪,总彩排也已完成,只待临门一脚。而且,在外联部的不懈努力下,终于有一家质量不怎么样但款式挺赶流行的牌子,赞助了北中几十套衣服,使得作为汇报演出点睛之笔的“时装秀”名副其实了起来。
英明自己除了担任纪念大会的学生代表,还接下了汇报演出的主持棒。按理说高三的学生是不该往身上压这么多担子的,但是这挑大梁的角色,要是经验不够,出了岔子谁也不愿担这个责任,于是合计来合计去,就还是让英明做了。学校里已经和李金淑讲好,过了校庆,就再也不让英明承担团学联的工作了,以便专心地复习备考。
到了校庆日当天,全校抽调了50名高一高二的学生在政协礼堂充当志愿者,接待前来与会的同志们。北中早已预备下两千套精美的纪念品,除了分送给来访的校友和贵宾,也用来犒劳为校庆出力的同学们。
凌校长和学校的主要负责人早早地都站到了礼堂门口,警惕地注视着过往车辆,一有重要的客人到场,便好赶紧迎将上去,送入会场。
这么忙乎了一个早上,到离大会开始还剩十分钟的时侯,凌校长已经是一脑门汗。就在这时,一辆黑色的高级轿车停了过来,凌校长眯缝着眼认了认车牌,赶紧迎了上去。来人是今天到场的客人中级别最高的,曾在党国最高权力机构中担任常委多年,前不久才正式地退下来。常委人退心不退,仍然紧系着祖国的教育事业,听说北中有这一场大热闹在演,便十分愉快地接受了邀请,前来抛头露面。
凌校长掐准了点儿,做出弯腰驼背小步快走的模样——文言里的“趋”这个动词,用在此处正好。凌校长趋上前去,将老常委迎出车外。
“首长您看,我们一个小小的中学竟然真地能把您请来,这让我们心里……心里感动得……怎么说好啊!”凌校长动情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