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手在陈晨的背上来回摩挲。也许是累了,他的眼神略有些呆滞,迷失在树林里星星点点的光影中。他刚才那番意气昂扬的演讲,已经发挥了作用,可那些词句,究竟是为谁而说,对谁而讲的呢?这里又是哪里?他为什么要来这里?那人又在做什么?远山浸斜阳。无限好。无限好。他任由情人将自己抱紧,可魂魄却渐渐地,渐渐地,被哪个不知名的小鬼扽走了。
它们都被扽到哪儿去了呢?
从植物园回来已过了平常吃饭时间。英明进了家门,正大呼小叫地要饭吃,李金淑冲他“嘘”了两声,说:“皓天在里头睡觉呢。”
“啥时候了还睡觉?”英明心里纳闷,便推门进了自己房间。
他走进屋内,见张皓天胳膊大腿胸脯都露在外面,赶紧把门关上,怕李金淑看了不该看的东西。
“臭小子!”英明爬到床上,在皓天脸上亲热地拍了拍。
张皓天缓缓睁开了眼,问:“几点了……”
“都该吃晚饭了,快起来。”英明又捏了捏他右颊上的嫩肉,佯作严厉地问话:“啥时候染上这个好吃懒睡的毛病的?”
“中午跟张霖喝了两杯酒,就喝多了……”张皓天一边往身上套着衣服,一边哑着嗓子说。
英明听说他竟然也去和别的男孩疯去了,还喝得醉卧不起,心中顿时大为不快,但又没什么理由发作,只好拿张霖说事:“不是跟你说了么,张霖不是什么好人,让你躲还躲不过来呢,还跟他喝这么多酒!”
“你们干吗这么说人家?我看老四人没怎么变,心眼儿挺好的,就是有点混错了道,还不准人家改啊?”张皓天接过英明递来的裤子,一边穿一边说。
英明听张皓天还替张霖辩解,心中像是硫酸溅了水,差点烧起来了,嘴上便更不客气,把醋一股脑地浇到张霖头上,说:“这年头还有比混错道更严重的事么?现在可严打黑社会犯罪,等赶上了,把他抓进去关个十年八年的!”
“先摸摸你那钱包吧,别趁着你酒劲儿上来给摸走了!”英明又说。
张皓天摸了摸兜,笑道:“哪就至于,你偏见也太深了,这儿不是……”
英明见张皓天脸上的笑僵了,知道必是自己说中了,心头的醋意莫名地稍稍平了一些,但也着实有些替他着急:“不是啥?怎么样?让你再装老好人?没了吧!”
——还真是没了!张皓天连身份证带信用卡,还有一千来块现金都装里头呢!
英明帮着张皓天把小屋里里外外都翻了个遍,确实没有。
张皓天抹了抹脑门上的汗,说:“我去饭馆看看,估计是落在那儿了。”
“还什么饭馆啊,直接上他们家去得了,一准儿在他那儿!”英明有些受不了张皓天的菩萨心肠。
这年头!你以为人人都跟你似的没一点坏心眼?不是谁都像你想的那么善良!
“张霖绝干不出这种事来,肯定是落饭馆了。你不去我自个儿去。”张皓天有些赌气,直直地就奔门口穿鞋去了。
自张皓天回到北京,半年来从没为什么事儿跟英明认真拌过嘴,如今这第一句气话,竟是为了张霖落下的。为此英明心里陡然凉了一半:我这是真心为你,你倒为了一个十年没见还混错了道的所谓“兄弟”跟我置气——就这样,居然还说什么为了我可以上刀山下火海的话,可见全是假的。英明一时间心灰意冷兼嫉恨交加,一发狠,吼了一声:“你去哪儿!站着!”
张皓天吓傻了,只穿了一只鞋,手里还拎着一只,不知所措地愣在门口。
李金淑正在厨房做饭,听见外面嚷嚷,于是从里面发话说:“你们俩好好的,别打架昂!”、
英明从卧室一径走至门口,问他:“你要干吗去?”
张皓天结结巴巴地小声说:“去……去饭馆找钱包。”
英明说:“不准你去。”
张皓天“哦”了一声,脱了脚上的鞋,又把手里的鞋放回原处,怯怯地回卧室去了。
英明站在门口,方才心里的气、妒、醋早不知去了哪里。他懊恼自己刚才的失控,又害怕自己会因此失去他的信任,可张皓天的反应又让他感到一种另类的幸福。张皓天有什么错?他有啥理由使脾气、发火?归根到底,不过是他的那点小自私、小独占欲作祟罢了。以前和王翔、陈晨相处的时候,他也犯过这病,但从没发作到自己控制不了的地步;在他成功独占了对方之后,也从没在心里纠结如此。
他站了一会儿,略微收拾了一下脸上的表情,强作无事地回到卧室里。张皓天正靠在床头,抱着靠枕,蜷腿坐着,摆弄着手机,见他进来,略带不安地坐直了一些。英明不忍看他眼中无辜的神情,赶紧把脸转开,僵硬地往书桌前走,手脚都走成了一顺儿。
两人干坐,半晌无语。英明佯作看书,但一个字都看不明白,又过了一会儿,听见皓天轻轻地清嗓子,他赶紧立起耳朵听他是不是有话要说。
果然,张皓天开口了,只听他说:“哥,你别生气了,我以后什么事都听你的。你要是还有气就骂我,别憋着,一会儿又头晕了。”
英明闻言,几乎要落下泪来,还强作淡定地回话道:“我哪儿就那么弱不禁风了。”
张皓天在床上爬了一步,靠得离英明近了些,说:“我来了半年,你都晕过五六次了,我觉得跟你老容易着急有关。以后我都不招你生气,你也别老那么容易急,好么?”
英明点了点头,没做声,他怕自己一说什么话,就会哭了。英明调整了一下情绪,等眼里的泪退了退,这才说:“这事是我不对,你别担心了。是应该让你先去饭馆看看的,万一要是在那儿,这会儿都耽误了,你赶紧过去瞅一眼吧。”
张皓天支吾了一下,说:“那个……我的钱包已经找着了,没事了。”
英明扭头看着他,问:“找着了?在哪儿?”
张皓天又看了一眼手机,迟疑片刻,方把手机递给英明,说:“哥你看了可别生气啊……都是我不应该喝那么多酒,把钱包落了,下回我注意。”
英明接过手机,见屏幕上有一条短信:
“刚才你买完单把钱包落帐台了,我当时搀着你,随手揣在兜里就给忘了,要不晚上咱出去抄星际,我顺便给你。瞧你喝点酒醉的那个样,哈哈。星际我请,别跟我抢啊。老四”
那天,英明史无前例地认了错,两次。
晚上张皓天去和张霖玩星际争霸了,英明一个人在家里做题,写写停停,精神有些难以集中,半个小时连一道题都没做完。今天,本该是关于陈晨的一天,可最终的主角却换成了皓天。
人无法决定自己生活的主题。
他知道了。自己已经没有像他一向以为的那样爱着陈晨了。
他为了植物园里的那几段台词琢磨了很久,费了许多心思。那本应是一段让他和陈晨都感到甜蜜、幸福的对话,在他打腹稿的时候,好几次都快要落泪。可是,当他在夕阳下的树林里念起反复修饰后的台词,他的心虚却骗不过自己。他觉得自己像一个小偷一样卑微,像一个骗子一样无耻,他偷走了那人的心,最终却没能拿另一颗真心去还他。
这并非他的本意。他也是在说完那些话的时候才知道,原来说服别人要比说服自己容易得多。因为他的一席演讲,陈晨下定了决心要努力学习,与他共赴美好的未来。可他自己呢?他下定决心了么?他真的“既然把你泡到手了,就不会扔下你不管”么?真的“只要你不变心,我不会先变心的”么?即使陈晨给了他无条件的信任,他真的配承受么?
那到底是诺言,还是谎言?他不知道。他羞愧。他盼着陈晨好,希望他能出人头地,怕他为了自己误了学业,这都是真心,天地可鉴。可他许的那些诺呢?也是真心的么?它们是最终的目的,还只是一时的手段?如果是为了他好,欺骗的话还算是谎言么?
他真的回答不了这些问题。
他知道他为什么回答不了。
不是因为老五还让他有所牵挂。也不是因为陈晨的身上有任何缺点让他不满——没有,无论长相,性格,智商,还是身材,他都可以给陈晨打九十分以上。原因只有一个,只有一个,那就是他。他的到来,改变了他的心。那一点点、一点点的小可爱,小温顺,小体贴,小聪明,小义气,在他的心里积沙成塔,垒成了七级浮屠。他的存在就像体液,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已经浸润了他的每一个细胞。
他们真不只是兄弟。他真不想他们只是兄弟。他有时候觉得,他是喜欢自己的。当他告诉他自己和陈晨是那种关系的时候,还有他跟他讲他们的“第一次”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在他的眼里看到了一点失望。没有和任何一个人说过,也没有任何一个人能说,可他最近越来越经常地想象他和他在一起——作为男朋友,而不是兄弟,的情景。他觉得,那样,挺好。
比现在还好么?
他会犹豫。
但犹豫过后,他会说:是的,比现在还好。
唉——
英明一声叹息,起身放了一盘肖邦,回到座椅上,懒懒地靠着。他想起六个月前,他和他重逢再见的第一眼,不管他嘴上再怎么不省力气损他,可他心里清楚得很,自己喜欢这小子。可他不清楚的是,这份喜欢竟会如此神速地进化成爱慕……他对自己的聪明向来自负,是的,在理性的世界里,他有这个资本。可是,在自己和他人的感情面前,慢说他只是个孩子,即使是个心智齐全的大人,也无法不糊涂。
英明发了一会子白日梦,益发地听不进肖邦了,也不愿意再去想这些无法求解的问题,于是关了音响,去客厅陪他妈看电视。
李金淑见英明来了,便唤他到自己身边坐下,亲热地摩挲着他的脑袋。李金淑向来对他儿子的学习自觉性很放心,因此也从不问“作业做完了没”之类的问题。
英明看了一会儿电视,有些无聊,起身倒了杯水,就倚在饮水机旁,问道:“我爸在那边省里怎么样了?”
“还说呢,想起来我就有气。”李金淑冷笑了一声,道:“你爸当时要提副部,我就说过,与其做这门穷官,还不如趁早下海去算了。你看杜士迁他爸,下海了十来年,这会儿几个亿的家当都挣出来了——但杜士迁的爷爷和你爷爷比,可是差得太远了!就说当官的有几项好处吧,哪个是用钱买不到的?更别说还有你爷爷在,谁敢低看我们家一眼?就是你爸参不透这个理儿!你爸呀,就是放不下那个知识分子的架子,觉得他爹的名声是好的,他不能败了家里的名声——可他也不想想,他的那些兄姐,你的那些叔伯、姑妈,哪个又是替我们家挣脸的呢?”
英明这几个月来听李金淑和英波通电话,已经知道他爸在江东不太顺遂,如今又听他妈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可见是心里存了些气。英明心里清楚得很,他妈话虽如此说,其实心里是赞许他爹的为人的,方才说的那些话未必都是出自真心。
英明因道:“您这又是说的气话。我爸那时候想下海,也不知是谁头一个拦着,说‘咱们不缺那几个臭钱花,何苦去受那些势利鬼的闲气’的呢。”
李金淑笑了,说:“可不就是为了不受闲气,咱们兹是有个全家平安,你读书上进,健康长大,就是一个月只有两三千,我也能过!只是搞政治太险恶了。”她伸出一根指头,像是在往上指,又像是比出个“1”的样子,说:“一把手给他不好受呢。你爸也不是个能受闲气的人,我怕他最后吃亏!就是最后不吃亏,平时老受着气,对健康也不好,倒不如趁早抽身快活。”
英明也笑道:“您要是能劝得他抽身,我爸还是我爸么。”
李金淑摇了摇头,把这个话题打住了,说:“别外传啊。”
英明“知道”了一声,也就顺势转开了话题:“前几天听皓天提起一个事,我也只能记得一个大概,不知道您还有没有印象了。”
“什么事儿?”李金淑抬眼问道。
“就是那一年,我们去五台山玩,是不是途中有个和尚跟张皓天爸妈要他去当和尚来着?”英明说。
“是有这么个事儿。那时候你们都太小,也难怪不记得。”李金淑道。
“那究竟是怎么回事呢?”英明端了水,又回到李金淑旁边坐下。
李金淑想了想,说:“那得是十年前的事儿了,我记得你爸还在外资处呢。当时处里组织旅游,正好碰上暑假,就把你们都带去了。唉,眨眼就是十年了,想想你那时候才多一丁点啊……”
“跑题了跑题了。说张皓天呢……”英明生恐他妈又要长篇大套地论及当年,于是插话提醒道。
“哦,对对对……”李金淑赶忙跟上话题:“我记得那个时候大家刚从一个庙里出来——那还真是挺大的一个庙,里头层层叠叠的都是房子,香火在当时就很旺了。呵呵,张皓天要真去那儿出了家,待遇可能还真挺好。你可不知道,现在的这些寺庙都做成产业了,一个稍有点规模的,一年的香火钱成千万上亿呢——”
英明见他妈又长舌个不住,心下已有些不大耐烦,“嗯嗯啊啊”地答应了一阵,赶紧又发言将话引入正题。
“话说起来,张皓天那事真的有些奇怪。”李金淑终于开始述及张皓天的正文,“我们刚从庙里出来,就跟出来了一个老和尚——看着是很老啦!眉毛都白了,但腿脚还很利索,跟了我们足有好几里地。”
“我也是这么记得。”英明说,“一直跟皓天他爸妈嘀嘀咕咕的。”
“起先是只跟张英两口子纠缠,我们都在一边,听得不大清楚,只记得那和尚说什么张皓天和他们寺有几百年一遇的缘分,这辈子是注定要跟他们了断什么‘冤孽’还是‘冤业’的。”李金淑又说:“张丽后来还跟我补说过这一段,说——‘我们还问他,缘分这些东西都是虚无缥缈的,谁能证明谁跟谁有缘分了?古往今来的骗子、陈世美,就是老鸨子,开口第一句都说自己是有缘的呢。谁知道那和尚还真说自己有证据,还说证据就在张皓天的胸口上,有个‘万’字,就是凭据。我当时就松了一口气,跟他说,这孩子是我生我养到这么大的,胸口别说是个大字,连个点都没有,您老先生就别扯淡了!’——我还跟张丽说呢,这老和尚估计还是有点本事,都看出你们家要飞黄腾达,‘万’贯家财了!”
英明笑道:“瞧您这没文化。和尚说的那‘万’,肯定不是百十千万的万,是‘万字不到头’的那个‘卍’。”
李金淑摆了摆手,说:“管他是什么万呢,我也就是拣好话说罢了。后来,那老和尚见自己跟张英张丽面前说不通,就又跑来跟我们说,那话可就更奇怪了,把你们哥儿几个挨个地毁了一遍,让人生气,我现在想着都有点发毛呢——”
正说话时,家里的电话响了,李金淑于是起身去接。英明听了开头,便知道是他爸打来的,只见李金淑应付了两句,便挂了电话,对英明说:“妈妈去里屋跟你爸讲会儿电话。你先洗洗,也不早了,等我回来接着说,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