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前头也忘了交代。张皓天这回进京,原是为了赴考的。他家里当年离开北京的时侯,虽说拖家带口地都走干净了,可张皓天的户口却仍留在北京——那时候也没少托了英波的关系。一眨眼的工夫,张皓天刚摘了屁帘没多久,就已然该升高二了,脑子不坏,成绩却只是中上,老师都说往后还有潜力。他老子娘张英张丽两下一合计,决意把他送进京来,一来指望着皇城里人文荟萃,也把这孩子陶冶陶冶,二来竞争也小,兴许还能考个名牌大学,给祖上添光。
要说呢,张家挨京城里还有几门亲戚,但这些年,也不知是他家里拿大,还是别家里不稀罕趋炎附势,都少了走动,几乎就是冷落了。唯独皓天他大姨家,往来如故。他大姨家里,往好里说,是一家好人,要说得不仗义些,那就是一窝窝囊废。他大姨自己是早就下岗了;大姨夫百病缠身,现如今还挨单位里坐班,半退不退,半死不活地熬着;他大表哥也没出息,只考了个大专,也找不着工作,还是亏了张英做主,让他在张家北京的一处生意里挂了个闲职,一个月支个万八千的,也算是尽了一门姻亲的道义,把他一家养活着就是了。
皓天这回来京考学,便落脚在他大姨家里,说是让他在这儿人生地不熟的能有个照料,其实也就是托着张丽对她大姐的心意,怕平白多给了伤着人心,借着这个机会,一个月能多帮衬个几千块钱。
也是巧了,皓天他大姨家里自打在北京落下脚来,几十年就没出过远郊;这年却不知打了哪门主意,一家人决定把南方几个地方都转他一转,估计是想着妹子家里在那边也有照应,亏不了他们太多的。于是,这才有了眼下的一章。
皓天跟着英明进了部委大院。这地方以前他们家挨京城里也住过,房子跟房子都角尺般抵着,两栋房子一个直角,以大家心里有数为半径画一个扇面,那便是小时候他们一帮一帮的孩子各自的地盘,也是跟人掐架落败以后最后的防线。像英明张皓天这一伙人,算是横的,那扇面就比别人大些,外人要把房子跳到面里头来,免不得要挨一顿打。
“您这边请。”英明这会儿又活过来了,一边领着皓天在大宅大院里头瞎走,一边假模三道地指指点点,这家里住着谁谁,那家里住着谁谁,这家的狗叫得凶,那家的孩子玩得邪行,敢情这大院里就没他白话不出来的事。
张皓天一边听一边乐,说:“三儿,你哪儿那么多词啊,明儿也教教我,作文没准还能高点。”
等走到了门洞口,英明停了下来,弓着腰比了“里面请”的动作,说:“我们家是贫门小户,您家里家大业大的,可别笑话。能将就呢,我们定当把办嫁妆的底子都拿出来伺候您,不能将就……”
“慢,”张皓天把他打住,道:“你们家还有办嫁妆的底子呢?给谁预备着呢?”
言多必失啊。常言道,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脚,他英明一天说那么些个话,就没有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时候么?
“你甭管,兹当我们家做回赔本买卖,给您预备着,成么?”英明不慌不忙地说。
“别耍贫。你们家也算是那什么,侯门相府了吧,跟我这儿哭穷,像我图你们家的呀?”张皓天反唇相讥。
英明一时语噎,打了个哈哈,带着张皓天上楼去了。
正是个礼拜五,李金淑,英明他妈,早早地就回家了。李金淑,朝鲜族,长白山下生,延边城中长,后来工农兵学员进北京读的书,这么才认识得英波。英明于是还捡了个少数民族的便宜,中考时侯要不是加了分,差点就没够上北中的分数线。
李金淑正在厨房里擦灶台,听见外头有人喊妈,料想着是儿子带着张皓天回来了,赶紧拿起面包机照了照,略整仪容,便迎出去了。
“哟!皓天来了!快进来快进来!“李金淑忙不迭地招呼着。英明他们小时候一伙的,自老大起到老九止,虽说都是祖国的花朵,可她真正打心眼里喜欢的却只有老六,长得也好,又机灵,还没那些花花肠子——不见识可是不知道,别看小孩小,有的那一肚子坏水能把老头都比下去。老六他爹妈原也是一个单位里的人,后来攀着一个贵人,借机会下海经商了,把孩子在北京留到七八岁,也接回身边去了,那时候还真把英明他妈给难过了好一阵。
“诶哟!”李金淑上上下下打量着张皓天,感慨万千,“你看看你,都长成大帅小子了,跟你哥站一块比比,我看看……哟!比你哥都高半个头了!得有一米八了吧?”
“八一。”皓天答道,一边也不忘咧嘴灿烂的笑着。
“看看!哎呀,你们都长大啦,”李金淑拿手在皓天的头上脸上来回地揉着,眼眶有些泛红,“阿姨就老喽。”
李金淑抹了抹手,又说:“这头上擦得什么呀?也不跟你哥学好,整天紧捣斥。男孩,还想捣斥成什么样啊。”
张皓天在一边哈哈大笑,英明正大口喝着水,这会儿也停下来,接口说:“跟我学?他学得着么?这才见了多一会儿啊。你就别老土了,该干嘛干嘛去。”
“怎么跟你妈说话的。”李金淑往英明屁股上起手就是一巴掌,转头笑着跟皓天说:“先在家歇会儿,一会儿他爸爸回来了,我们坐他的车去九花山,吃烤鸭,那儿的烤鸭好吃。”
“比全聚德好。”李金淑说。
2.
九花山的烤鸭确实好吃,张皓天一个人就吃干净了两笼的饼,连大葱也没剩下,把英波给乐的,临了又叫了一只,说带回家明儿饿了再热来吃。
“诶哟,还是小伙子吃饭吃得香啊。”英波说:“要搁20年前,我比你还能吃!”
“要搁二十年前你爸比我还能吃!”英波又加了一句。
张皓天糊了巴图地往嘴里塞了张饼,眼睛笑眯眯地看着英波。英明则不大安分,抹了一手的鸭子油,总找机会往张皓天脸上乱擦,虽然间被大人喝斥一二,但终究是小孩的玩闹,过后也就无所谓了。
当天晚上张皓天便和英明睡在了一张床上。他俩小时候倒是老这么一块睡了,每次挨在一块就兴奋的无可不可的,两个人躲被窝里叽叽喳喳嘀嘀咕咕,要仔细听他俩的声音,还能从中分辨出火箭升天导弹落地枪林弹雨血肉横飞的动静来——尽管都尽可能压低了嗓门,怕大人们听见,不让他俩再睡在一块。
“诶,睡啦?”张皓天捅了捅英明,见没有动静,便运气于一阳指上,往英明肋下狠狠地一戳。英明怪叫了一声,浑身一震,从床上弹了起来。他默不做声地斜眼瞪了张皓天半晌,猛得往他身上压将上去,上上下下的一顿乱抓。
“忘了?我不怕痒。”张皓天倒是很老实地躺着,只是冲英明扬了扬眉毛。
“也不怕疼了么?”英明将二指抵在他的蛋上,说。
张皓天一动不动地躺着,眨了眨眼,说:“哥我错了。”
英明“切”了一声翻身躺回自己的半张床铺。英明的床一人略显富裕,两人将就正好,不过他二人都不壮,睡下了也是井水不犯河水。
“还记得比你大半天那老五么?明儿说要过来看你。”英明瞪着俩眼看着天花板,说。
“记得啊,王湘。”张皓天侧过身来躺着,答道。
“王翔!也不知道你奶奶是哪人,老王湘王湘地叫,瞅瞅,你没学好吧。”英明自顾自地白了一眼,接着说:“那孩子也忒惨,爹娘都40多的人了,还吊儿郎当跟外地混着,把孩子扔北京给老子养……”
英明话说到一半,突然想起张皓天他爸当年也把儿子扔北京给老子养来者,于是脸上有些发烫。这嘴上没把儿的毛病可真该改改了!
张皓天似乎倒没以为忤,问道:“那他还挨隔壁门洞里住着呢?”
“隔谁的壁啊?”英明扭头又白了张皓天一眼,说:“我们家这都搬两回了。王翔还挨他爷爷那老房那儿住着呢。”
“哦……”张皓天答应了一声,也不知在想什么的时侯,便昏昏睡过去了。
英明见他着了,身上光溜溜的也没盖着,待要找毛巾被,已经给压身子底下了。英明也不愿搅了人的清梦,便把自己的拉了拉,匀一半给张皓天盖上,又把空调往上调了一度,便踏实地睡下了。
英明入睡一向慢,没有那个沾枕头就着的功力,这几年不知怎么折腾的,又有点神经衰弱的意思,反正屋里连个走针的闹钟都不能放,有点声响就睡不着——就更别说旁边睡着个大活人了。英明扭头看着张皓天,侧耳听了听,他睡得挺安静,连呼吸的声都没有。这就是瘦子的好处了,英明去年旅游的时候跟他爹睡一屋,那呼噜把英明打得,连青城山都没上去。
英明看见张皓天脖子上挂着的小黑绳,突然想起来,今天下午就看见了他的坠子,挺奇怪,当时就想问来着。他把贴在皓天锁骨上的小金属片拿在眼前,竟是一个易拉罐的拉环,上面已经蒙了一层氧化铝,有些发旧;再仔细一看,上面还细细地刻着字,左边刻着一个英文字母s(你要说这是拼音字母也行),右边刻着一个m,用红红的颜料涂过,还挺好看。
好啊,敢情你还好SM这一口啊!英明凝神看了看张皓天无邪的睡相,却不知怎么的有些心酸,一点好笑的意思都没了。这孩子刻下这两个字的时候想必也寄托了某些美好的感情,起码是记忆了三两值得回忆的往事,却也被那万恶的资本主义社会四溢的龌龊给猥亵了。
他洗完头也没有吹,脑门前头半撮刘海斜耷拉着。英明伸手把皓天的头发拨了拨,让安静闭着的眼睛露了出来。他眉毛浓浓的,睫毛短短的,这两点都和英明截然相反。英明的眉毛淡淡的也挺细溜,睫毛却是老长老长的,他妈说这是男生女相,有福气,英波则是说那个睫毛有进化论上的意义,可以用来抵挡空气粉尘和酸雨的袭击。
小时候不都说这孩子长得跟女娃似的么?谁想到这玩意也能风水轮流转呢。英明初中毕业以后就没再拔过个,身高始终就停留在中考体检时验明的高度——175——这还是医生省得麻烦给写上的,细究起来还得差半公分。英明的皮肉也是又白又细的,跟舒洁的卫生纸一样,晒都晒不黑;再加上他浑身不少长肉,皮肤的饱和度并非一般人物可比,要不怎么叫“肤若凝脂”呢?没有油哪来的好皮肤?
英明在张皓天脸上摸了摸,仔细地观察。嗯,毛孔该收一收了,角质也该去一去,鼻尖上有几个黑头,脸上还有几处暗疮留下来的疤痕。这些直人,长得好好的脸蛋都不知道宝贝。英明暗自叹息。他又想起来那个王翔,也是一样,整天踢球踢得满脸灰,回家也不洗,躺倒了就睡,长了痘就在那儿抠,一抠一个疤。
唉,我怎么就喜欢这种人。英明恼火地转了个身,愤而把毛巾被抽了回来。
冻着去吧你。
闭了会儿眼,英明把被子又往张皓天屁股腰上甩了甩,睡觉了。
早上起来,俩人去永和喝豆浆吃油条。张皓天昨晚上才说半年都不用吃饭了,这才半天的工夫,又胃口大开,胡吃海塞了一阵。
“三儿,咱找地儿游泳去吧。”张皓天说。
“今儿老五不是来么,中午一块撮点,下午看看再说。”英明顿了顿,“倒是可以去北中游泳馆,顺便带你参观一下你以后的学校。”
张皓天不知何意地笑了两声,说:“我都没想到我这辈子还能进北中,小时候倒是总听。”
又说:“三儿哥,你是怎么考进去的?我怎么碰上考试就掉链子呢。”
“你也得有链子啊,”英明说:“我那也是瞎猫碰上死耗子。我妈不叫李金淑么?鲜族。我随我妈,加了分勉强够,我爸又还有点关系,这不给你都搞进去了么。”
“我都忘了,所以说你们英家是诗书大族呢。教育局教育部那就跟你们家似的。”张皓天说。
“话也不能这么说。你看像陈至立,周济这些两姓旁人,也还是给了人家发展机会的嘛。”英明得得瑟瑟地踱着步子。
“那敢情是,都说说,政治局常委里有几个是你家老爷子发展进去的呀?”张皓天跟英明对看一眼,都笑了。
上午十点过五分,英家的门铃就响了。李金淑去开了门,来人打过哈哈,便直奔英明屋里而去。一开门,英明还坐在电脑前头来劲,张皓天已经起身站在门前了。
“哟!这是哪儿来的尖孙儿?”来人笑着伸出手来。
张皓天也伸手往下猛击一掌,两只手握了握,俩人搂搂抱抱的,说:“可想死我啦老五!”
王翔说:“那是,小时候属咱哥俩玩得最好,你一走,剩下那伙棒槌我都不希搭理他们。”
英明回头看了一眼。他听说王翔跟张皓天比跟他亲,且他是被归到棒槌那一类的,心里不大乐意。你王翔跟谁玩得最好啊!跟老六?人家都不认你!这一回来不还是巴巴儿地跑我这儿来了么?这么些年真是白疼了,一会儿的功夫我就被划到“剩下的那伙”里去了?成。有本事,咱就此撂开手,谁也别管谁!
英明直勾勾地盯着电脑,也不知道该玩点啥。
“诶。”英明听见老五的声音,知道他手搭在自己肩上,于是仰脖看着他下巴。
“哟,这儿还一个尖孙儿呐!快给大爷亲一个。”王翔两手挤着英明的脸,照嘴唇上嘬了一下——当然没真嘬着,说:“咱中午请耗子吃饭,你买单昂。”
咱请他?这还靠谱。他张皓天小时候跟你玩得再好,也是十年没了影的外人,哪跟咱比啊?英明想到老五说那些话也不避着自己,不就是因为跟他亲么,当下也就释怀了。
三个小子坐到一块,互相扯着往日的牛皮,小屋里充满的莫不是童趣和天真。但人毕竟是长大的人了。英明已然17,开学就是高三,他之喜欢上王翔就形成事实也已经过了四五年,加上之前那懵懵懂懂的年月,就更没法算了。就是这两个人实在太熟,话动辄就能说到十几年前,英明实在是抹不开面子,下不了狠心,只得跟人这么拖磨,把自己的心思一点一点地磨成末,化成灰,扬入海里,撒向风中。
中午仨男孩儿挨一小馆子里小撮了一顿,下午说着一块去游泳。
北京中学自个儿有一个游泳馆,标准池,有两米的深水区,不是一般小孩让进去的——得有“深水证”。这深水证到底怎么办,还真没人知道,反正就是有那么一说吧。北中离部委大院不远,坐111路,顶多20分钟也就到了,院里的孩子要游泳大多上那儿。王翔考中学的时侯托了关系进的101中,离家实在太远,只得住校,一般游泳都上京华,到北中也就是这两年,每年夏天能跟英明来游那么几回。
三个孩子脱了衣服,换上泳裤,麻利地就下水了。他们仨是一年,英明7岁,张皓天、王翔6岁,在一个游泳班学的游泳。
“耗子,咱比比?”王翔说。当年他俩就是班上学得最快的,水性好,又敢扑腾,三下两下就浮起来了。
“输了你可别哭。”张皓天答道。
“三儿哥不一块来?”张皓天扭头问英明。
英明就怕他这么问,正搜肠刮脑地想词呢,王翔说话了:“甭叫他,懒猫托生的,哪儿游得动啊。”
王翔伸手在张皓天胳膊上捏了捏,说:“好小子,挺结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