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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是故人来 上——by逆旅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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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明晓得父母必是有不宜让小儿听见的话要讲,于是答应了一声,便自顾自地去了浴室,放热水准备洗澡。

胸口有个万字?英明仔细想了想,他跟张皓天夜夜赤脭想见,张皓天的胸口上的确是干净光滑如白玉堆成,哪里有字——想必是那老秃歪剌编出来的,要是真有,或许能赚了这宗便宜,要是没有,总能想辙另起炉灶另外去掰。不过,那和尚怎么又从度皓天出家说到了他们哥儿几个了呢?他娘又听了什么,才吓得至今都心里发毛?英明心中疑惑,赶紧速速地洗了个澡,想要再出去问个明白。

等英明吹完头发,走出浴室,仍不见李金淑从里屋出来,却看见张皓天的身影出现在他俩的卧室里,看样子是刚换上家常衣服,这会儿正趴在床上玩手机。英明见他回来,心里高兴,于是把刚才的好奇也放下了,两步坐到皓天身边,探头看他在手机上玩的什么。张皓天见英明坐了过来,便收了手机,和他亲昵地挨着说话。

“回来了。”英明这话像是个问句,又像是陈述的口气,他的心里瞬间几味杂陈,看见了皓天极高兴,可想起了他去和别人玩耍的情状又有些委屈,而这委屈又不可解……

“嗯。我不大有游戏瘾的其实。主要是跟老四好久没见了,聚聚,才抄了一盘就开始聊上了。”张皓天答道。

“那怎么不多聊会儿。难得见一面。”英明的话还是不咸不淡的,可内里早已渐渐地乱起来了,说的话也不大通了——张皓天和张霖一个院里住着,这“难得见一面”要从何说起?

“你不是在家里么。想着哥哥,就赶紧回来了呗。”张皓天一笑,说道。

英明听了这话,方才的委屈慌乱一扫而空,只觉得满心的欢喜都快溢出来了。他过了半晌不知该作甚么言语,满嘴地寻找平日的伶牙俐齿,却都不知到哪里去了。英明憋了半天,只说:“那回来了……就好好的吧。”

好在皓天素来憨厚,没有听出英明的异状,答道:“这不是好好趴着呢么。哥晚上都干吗了?”

英明这才回过神来,赶紧掩饰说:“也没干嘛,就做了会儿作业,后来想起咱们那天说的,在五台山上的事儿,就跟我妈聊天去了。”

“哦?”张皓天坐起了身子,问道:“阿姨怎么说的?那个和尚是不是也劝你来着?我就记着他跟你说过什么。”

“没有。”英明道:“确实是要你出家。不过我妈说后来那秃歪剌急了把我们去的几个哥们儿全损了一顿——刚说到这儿我爸就来电话了,还没说完呢。一会儿等我妈出来了,咱一块去问她就是了。”

张皓天听了此话,便重又倒在床上,挨着英明躺着,半晌无话。

躺了好一会儿,张皓天又想起了一个话题,便把头歪向英明,问:“对了,哥,你知道张霖改名的事么?”

“怎么不知道。最早还不是我跟你说的么?”英明答道。

“哦,是,我都忘了。”张皓天笑了笑,又问:“那你知道他为啥改么?”

英明不以为然地看了他一眼,说:“不是给老中医改的么?”

皓天摇了摇头,说:“他又不给那老中医交钱,人家干吗给他改啊?就是禁不住他紧着求,免费给他算了算,说他犯火,这个林字不好,他后来自己给改的,而且实际上也不是为了这些测字、算命的事儿。”

“那是为了什么?”英明也有些好奇。

“他妈姓林,所以才取名字叫张林。后来他妈有外遇,才和他爸离婚的,离了婚就一次也没回来看过他,那孩子也忒伤心,就把他妈的姓给去了。”张皓天闭着眼说道。

英明倒不知其中还有如此的来历,听着也有些心酸,说:“但是再恨也是自己的妈啊……最后不还是把那个‘林’给留了一半么?”

话题又沉重了起来,英明竟觉得有些头晕胸闷的,忙说:“我妈好像出来了,咱找她听故事去。”于是拉起张皓天往客厅去了。

两人到了客厅,只见李金淑正在饮水机前接水,神色与方才进里屋之前迥异,显得不大自在。她见了张皓天,勉强笑道:“回来了?快去洗洗,我给你们煮牛奶去,喝了好睡觉。”因为英明平日里有些轻微的失眠,因此他妈临睡前都会给他热一杯牛奶——有好几年了,也并未见什么大效,补了钙倒是真的。

英明见他妈的气色,心里暗自有些诧异,但还是问道:“刚才您说那老和尚说我们什么来着?”

李金淑显然现在没有谈这些传奇的心情,只说:“刚才一断线,我现在都想不起来了,改明儿咱有时间,我在好好说给你俩听,昂。”

英明想她必是和英波有些争执,或者听英波说了什么令人不快的事情,方致如此,于是只好按下他和张皓天刚刚又被重新勾起来的好奇心,回屋睡觉去了。

英波在江东的确不大好。他这个空降兵到了地方,就像是从高崖上跳水,一猛子扎深了,扎到鲨鱼的老窝里了。周围的人也是形形色色,有看好他,因此来套近乎假亲热的;有不辨风向,看见领导一律阿谀奉承的;有保持距离,在远处观望的;也有口蜜腹剑,暗中下绊子的。英波倒不在乎别人虚与委蛇,只是觉得此间水浑得深浅难测,生怕走错一步,下错一着,怕那祸福就在旦夕之间。不过,先暂时按下英波这一端不表,且说一个耽搁了许久的人。

这人便是张英。他原本九月就要携夫人进京的,如今都到了十一月底,竟愣是没能抽出一个周末的功夫,飞过去看看小孩——这里面还和英波有些干系。张英的昊天集团在江东省北营市有个钢铁项目,叫“龙方钢铁”,项目建成的时候正好赶上中国房地产业和汽车业大跃进,钢材成了俏货,而且龙方作为一家新公司在技术上有后发优势,又没有国企的历史包袱,三五年做下来竟成了民营钢企的排头兵。由于张英看好中国的汽车市场未来几年还大有可为,因此明年龙方钢铁的中心任务就是扩建冷轧厂,进一步扩大在汽车板市场上的占有率。为了实现这个目的,昊天集团已经和两家国际知名的私募基金签订了协议,由两家基金共同向龙方钢铁增资4.4亿美元,增资款将用于冷轧厂的建设,并且各方议定五年以内实现龙方钢铁在香港或纽约证券交易所的挂牌上市。

谁料到,协议已经签了,申请材料报到省里,竟被省经贸厅打了回票,称交易结构涉及返程投资,按照目前的国家政策,申请不予受理——这比直接拒绝申请还狠哪!眼看着六个月的交割期限就要届满,那时不但投资方可能会跑路,昊天集团还得双倍返还投资方已经缴纳的1000万美元定金。张英发急,先把律师叫来臭骂了一顿,又把集团的一堆“总”们逼得跳脚,自己也少不得要亲自上阵去政府关说,可省里平时几个挺能说上话的长官这次都像约好了似的,一律避而不见。

张英走投无路,只好趁一天月黑风高,摸到英波的府上,求他出面说话了。他不到万不得已,是不愿打英波的这张牌的。因为他和英波的关系非同寻常,是从小一块长大的发小,这事儿他虽然从没跟外人提起(起码是清醒的时候从没跟外人提起),可正应了那句俗话——“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英波要来江东赴任的消息一到,圈里人就都知道他张英又有靠山了。正是因为本已有了瓜田李下的嫌疑,张英才更觉得自己应该主动地避嫌,不要让领导难做——这既是为了英波好,也是为了自己——如果给别人造成了他和省里某一位特定的领导结盟的印象(尤其当这位领导在省里的地位还没有站稳的时候),到了其他省长、书记的面前,就难做人了!

可如今事非得已,眼看除了英波,他手上已经没了可出之牌,也说不得要病急乱投医了。英波听了张英的事儿,倒也有些忿忿,部里关于返程投资的政策是他亲自参与起草的,别说龙方钢铁的交易结构还没有到应该一棍打死的地步,就算应该打死,省外经委也无权不予受理,而是应该接了案子,递到部里定夺——看来是有人要给张英不好过呢。

想到这一节,英波有些犹豫。他何尝不知道瓜田李下的道理。就是他一句话不帮着张英说,还躲不了小人的口舌呢,何况是要替他说话!而且省经贸厅这次不予受理的决定想必不是厅里独自作出的——他们绝没如此擅权妄为的“胆识”,必是有人授意。此人是谁?会是一把手么?难不成是冲着自己来的?

英波想到这儿,苦笑着摇了摇头——他如今谨小慎微的都有些神经病了!如果当了这个官,就连替兄弟说句公道话都不行,那还当它干吗呢!再者说,自古小人难防,他即便不去帮张英这个忙,也肯定无法杜绝他人的诽谤,与其虚担那个骂名,不如就坐实了呢!就这么拿定了主意,英波便约谈了经贸厅的储厅长,携三夹四地谈到了龙方钢铁。

储厅长原是与英波先前供职的部里对口的,曾经共事地十分愉快,如今对英副省长更是毕恭毕敬的,知无不言地说:“龙方的事,领导是有过批示的,说‘现在北营市已经发展起来了嘛,已经实现小康了嘛,像这样灰色性质的外资,如果非有必要,也应该投在像南集子市这样的欠发达地区嘛,就不要冒险了!’——于是就……”

英波冷笑了一声,说:“这个是糊涂话,不通,你自己说就自己说,别往人领导身上套。这是返程融资,不是绿地投资,人家项目都在北营经营了好几年了,不存在把外资引导去哪里的问题。难不成还要人家先把几万人的厂子搬去南集子不成?”

话一出口,英波顿时有点后悔。他不是不知道,在这座省府大楼里,每一面墙都透风,这会儿他跟储厅长两个人说的话,没准儿下午就窜进那位“领导”的耳朵里了。他于是赶紧描补了一下,又对储厅长好言劝慰,让他再去做做工作。储厅长唱了一连串的喏,退出去了。

唉,这就是做中国人的难处——事情没有对错,哪怕你再对,也禁不起领导的一个错字;哪怕领导错得再荒腔走板,末了台下也照样是一叠声的“好!”。

谁想这次领导竟从善如流,龙方钢铁的事很快就放行了,储厅长也没再回来英波面前邀功——这三件事都大异于中国官场的平常,倒让英波心中打鼓,不知到底是福是祸。

被龙方的事情一拖,年关就近了,集团里需要张英指示、签字的事少说一天也有七、八起,这么着就愈加地走不开了。直到十一月底,张英听办事的说部里已经内部批了龙方的事了,于是赶紧让秘书给他和太太订票,连上周末到京城去四天。又指示集团北京公司准备车,安排饭局,这个早餐要和某某吃,那个午餐要和某某吃,请李金淑的饭设在某处,请皓天中学老师的饭设在某处,请京华大学的饭又设在某处,料理地十分妥帖,日程上密密麻麻地连根针都插不进去,细数起来,真和张皓天碰着面的加起来不过一天而已。

这边刚出了票,那边张皓天已经得了消息,赶紧告诉英明:“我爸说他这周五来,周六要带我们一块去京华参加EMBA的一个什么酒会,说要顺便见个什么老师,你想去么?”

只这一个“你想去么”,就足以分辨张皓天与英明两人的不同。英明若问人:“你想去么?”那意思就是:“跟我一块去得了!”可这话在张皓天讲出来,对象又是英明,那意思就是:“你要是不去那我也不去了!”英明也极了解他的性子,知道自己若是露出一点不乐意来,张皓天必是连他爸的面子都敢驳的,于是忙答道:“想啊想啊,我以前就跟老五去华大游过泳,京大这边正经没转过,这次正好去看看。”

就这么,张英张丽两夫妇进了京。

周五下午李金淑请了半天假,早早地回家收拾起来,直把家里捣持得窗明几净、花团锦簇方才罢手。自从张家去了江东,虽然与英家仍没断了来往,但都是英波和张英聚得多,李金淑屈指算来,自己与他们两口子已经有三年没见过了,只是在电话里拜过几个年而已。

都收拾停当了。鲜花、水果都安放到位,沙发上的靠垫都拍松了,成套的茶具和三五种好茶都摆在了桌上,李金淑环顾四周,总算松了口气——她在家里的收拾布置上是最在意用心、不甘人后的,若不是如此,为什么连英老爷子都说“英家的媳妇、女儿里边论持家守业,谁也比不过李金淑”呢!

李金淑看了一眼挂钟,4点40,估计张家的两口子快到了,她站在厅里琢磨了一下,转身又去了英明和张皓天的卧室里,把他俩的被子、枕头按最高标准整了一遍。这是人家儿子睡觉的地方,她可不想邋邋遢遢的让人以为英家素日就是这么待张皓天的。

展眼的功夫就听见楼下车响,英明奔到北窗一看,只见一辆大黑车正缓缓停下,虽不十分张扬,但足以看出乘客的身份。他于是朝里屋喊了两嗓子:“来了!”李金淑闻言忙闪进卫生间补妆捋头发照镜子的。唯有张皓天见的不是外人,此时仍颇悠哉地坐在沙发上翻杂志,一不小心把李金淑刚才拍好的靠垫又压扁了两个。

一时间三人都站在了客厅里,张皓天看着英家两母子迎宾的架势,颇有些想笑——也许他们家待人都是这样的。

楼梯响过一阵,有人在门上扣了三下。英明忙应了门,嘴里一叠声地道好,把来人往屋里让。李金淑这时也迎了上来,与张丽亲昵地拥抱了好几秒,分开后又拉着手互道了好几遍“你还是那么年轻!”、“你才年轻呢!一点都没变!”的假话,直到大家都相信了,才肯住嘴。

大人们互相寒暄过了,按惯例便要开始赞美未来的主人翁。张丽先拉过了英明,叹道:“嗳哟哟!老三长得真是越来越俊了!怎么这么好看了!谈了女朋友没有?让阿姨回头给你介绍一个?”

李金淑笑着在张丽背上拍了一下:“你就挑唆我们英明!别忘了耗子还我们家住着呢啊。有他‘丈母娘’在这儿,保管给找一个靠谱的媳妇!”

众人闻言都大笑起来。李金淑又拉过了张皓天,说:“真俊的在这儿呢!说真的,我可听他们班主任说了,年级里喜欢咱们皓天的小姑娘可不少呢!”

英明闻言便乐了,冲张皓天挤眉弄眼的,暗地里又拿手去捏他屁股,张皓天臊得满面红涨,只得朝英明皱眉撇嘴地求饶。

李金淑怕张家父母以为张皓天真的在自己的眼皮底下胡作非为,赶紧又补充道:“不过你们可真别说,咱们皓天真是争气啊!这么小的年纪,一个人来北京,又是在北中上学——北中的孩子多厉害啊,竟然一上来就考了个第6!真出息!把我们英明都比下去了!”

张英连忙说:“学习有进步,那也是在哥哥身边,长进了,这叫近朱者赤!皓天你一会儿吃饭可要好好敬敬阿姨,这半年可给阿姨添了大麻烦了!伺候你吃,伺候你喝,连家长会都是阿姨去开的。”又转过头来对李金淑说:“嫂子,一会儿我们都得好好敬你。张皓天一到了你们家,就给调教地这么出息了,真是……”

李金淑不等他说完,赶紧按住他的手不让再说:“谢的话这是最后一句,昂!你们都知道我,从小就喜欢小孩儿。要不是英波当官,我早生他四五个了,这会儿白捡了半个儿子,高兴还不过来呢!哪受什么累了!咱们皓天,人长得帅,性格也好!老实,又知疼知热的,不像我们家明子,一肚子的鬼机灵。我早就想说了,你们要是舍得,干脆我认了这干儿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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