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皓天环顾四周,目光最终在屋顶停下了。英明见状,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在屋顶正中的大梁上,悬了一只铜鹤,做工十分精美,栩栩如生,仿佛正要展翼高飞的样子。
“在华大的老园子里,也有这么一只鹤。就挂在长乐亭的屋顶上,也是这么吊着。”张皓天说。
英明欲要答话,忽然觉得身后的光线暗了,赶紧回头,只见一人正站在门口。英明被来人吓了一跳,赶紧拉了拉张皓天的袖子。
他定睛再看,那人是一位面目慈祥的老者,于是稍稍放下心来,拿出招牌笑容,对那老人说:“大爷,我们就是看看,不是坏人。”
老先生爽朗地大笑几声,说:“知道你们不是坏人,我也是来看看,看看你们看啥呢。”
英明答道:“这屋子里头好像也没啥可看的。是正好门开了,就进来好奇好奇。”
“哦?”老先生好像不大相信,说:“这门都锁了好几年了,我都记不得是从哪年开始锁的了。你们今天能进来,看来是和这儿有缘哪!”
“好好的地方,锁它干吗?”英明问。
“学校想给这尊大佛申请文物。文物局来看了,看完就把这地方给封上了,说要保护。结果呢?这都好几年过去了,也没说到底给评个啥文物,佛像也扔这儿不管,还保护呢。嗐,这就是瞎折腾,糟践东西。”老先生说。
英明“哦”了一声,笑了笑,又问:“那,大爷您是?”
“哦,我就是这个院里看门的。”老先生说完又爽朗地笑了起来。
“这么大雨,您还在这儿巡山呢?”英明也笑道。
“我是每天这个点都要进来遛一圈,风雨无阻。”老先生答道。
英明刚想告辞脱身,老者却先开口了,对张皓天说:“你刚才说,在长乐亭里也看过和这殿里一样的铜鹤,是不是?”
张皓天点了点头,“嗯”了一声。
老者问:“你知道这里头有啥来历么?”
张皓天摇了摇头。
老者说:“这两只,蓉园的老人儿叫作‘相思鹤’。《蓉园府志》里说,就在这园子里,曾经住过一对鹤,巢就安在广明湖边上。这对鹤每到了冬天,就飞往南方越冬,来年春天照样回来,十几年都是如此。但是有一年,都到了快过年的时候,这对鹤还没有走。蓉园主人极爱这一对鹤,就派人去查看,发现是雌鹤病了,飞不了。广明湖冬天是结冰的,它们也没法在湖里捕食,于是雄鹤只能每天飞到未央山上去找些东西来喂雌鹤。蓉园主人又派人每天两次去把鹤巢边上的浮冰敲开,好让它们取水。但是,尽管这样,雌鹤的病也没有好终究是死了。雌鹤没了以后,雄鹤依旧每天飞去未央山觅食,回来放在雌鹤嘴边,自己却什么东西都不吃。蓉园主人担心这么下去雄鹤也会一命呜呼,于是命人趁着雄鹤有一天出外觅食,把雌鹤的尸体运走,埋了。”
“后来呢?”张皓天听得两眼发直,呆呆地问。
“后来,雄鹤回来,不见了雌鹤,就在雌鹤没了的地方站了一夜,第二天,又去未央山,回来又在原地站一夜,第三天亦复如此。食物堆在地上,越堆越多,雄鹤依旧一口也不吃。”老人接着说。
“他肯定是希望自己哪一天回来的时候,又能看见自己的爱人在那儿。”张皓天几乎两眼噙泪,而英明却不大为之所动——这不过就是个故事罢了,也并不比其他的故事更新鲜动人。他的心思全都在张皓天身上——他听故事时脸上的动容,让英明甘愿变成故事里的那只鹤。
“是啊。就这么过了七天,到了第八天的早晨,雄鹤没有再去未央山,还是站在那儿,但身子已经僵了。它死以后,蓉园主人决定给这只鹤立个像,众人都说应该按着雄鹤死时站着的样子塑像,只有蓉园主人的一个好友建议,应该按着雄鹤飞翔的样子塑两尊像,一尊立在广明湖,朝东飞,一尊立在未央山,朝西飞,因为如果雄鹤还活着,它一定还会继续来来回回地飞下去——像你说的,希望有一天,能和雌鹤重逢。蓉园主人就采纳了这个建议,命人在未央山长乐亭和广明湖无际寺大佛殿的屋顶上,按照雄鹤飞翔的样子,各造了一只铜鹤,作为纪念。”老先生指了指房梁上的铜鹤,对张皓天说:“你看这只鹤是不是朝东飞的?”
张皓天叹了口气,点了点头,说:“的确是。而且又有记载,看来是件真事。”
“是真事。”老先生说:“《蓉园府志》算是蓉园主人的自传,一部分是他的门客写的,还有一部分是他自己写的。里面虽然有一些感情成分,但如果对照着其他史料来看,应该说还是一部比较真实的记录。里面还写了好些蓉园主人的荒唐事,以及他是怎么把这个家给败落的,都没用曲笔,想必更不会在这么个小故事上瞎编乱造。”
英明不大关心鹤,倒是比较关心故事里的人,问道:“这‘蓉园主人’又是个什么人啊?”
老先生莞尔一笑,说:“两个小伙子先出来吧,这大佛殿里头灰太大,我话说得多了,喘。”
英明和张皓天闻言而出,老者在他们身后把门关了起来,一边还喃喃自语:“这锁还能自己就开了?真是邪行。”
老者关上了门,转过头来回答英明的问题:“京华的这座园子,别名‘蓉园’,这你们可能知道。但‘蓉园主人’说的可不是所有的蓉园之主,单就是一个人的名号。蓉园在先朝是个王府,这个‘蓉园主人’就是这儿的第三代家主,一个膏粱纨绔公子,在蓉园历史上可是个名角儿。这个人其实算得上是有情有义,诗词也做得很好,是个贾宝玉一流的人物,我倒喜欢他。不过他是个出名的败家子,蓉园的败落就是从他开始的。你要是有兴趣,改天可以把《蓉园府志》给你看看。这可是老头子我一人专有,市面上是见不着的哟!”
“真的?”英明受英波的影响,对古籍善本素有兴趣,听老者如此说,便高兴了起来,问道:“大爷您住哪儿?我下次专门过来拜访您。”
老先生朝南边指了指,说:“说了,我就是一看门的。从无际寺的山门出去,往右一拐,有个小四合院,我就住那儿。好找。”
“大爷,您可得说话算数啊!”英明冲着老头伸了伸小拇指,老者一愣,随即也笑着伸出了小拇指,和他勾了勾,说:“一言为定。”
老者又问了问两个小伙子的名字,聊了一些在哪里读书之类的闲话,便告辞,撑起伞走了。张皓天一边目送老人消失在雨里,一边拉了拉英明的衣角,问:“你觉得不觉得这老头挺眼熟的?”
“是有点,但想不起来像谁。”英明说,“反正肯定不是看门儿的。看门能看到在京华的校园里安个四合院,那咱也去看得了。”
就在他二人听老人说话的时候,雨渐渐地停了下来。在京城上空盘踞了大半天的雾被一场大雨冲刷的片甲不留,夕阳刺破残云,给冬天的蓉园披上了一层暖意。张皓天走出屋檐,伸出手来,仰头看天,又回头对英明说:“三儿,真不下了,咱们走吧。”
英明点了点头,跟了上来。这一次他主动上前牵住了皓天的手,让他走在前面领路,自己只是跟着。张皓天笑着,扭头看了看他,嘴角动了动,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握紧了英明的手,往前走了。
当英明正在风花雪月中日渐沦落无法自拔的时候,他的父亲英波远在千里之外的江东,仿佛也正泥足深陷。
英波到江东赴任已经四个月多了,随着工作的开展日渐深入,他越来越觉得自己做起事来处处掣肘,无处施力,而这其中最大的障碍竟是来自于省委书记老程,他的顶头上司。老程在当地政坛中素有“跋扈书记”的恶名,行事专横,省里的要事必须由他乾纲独断,在常委会里压根儿也听不得反对意见。早年在公社和乡县政府里,老程的这一套作风叫“雷厉风行”,在当时的历史地理环境下,确实对打开局面解放思想发挥过一定的作用,可眼下时过境迁,政府过程的现代化已不可阻挡,像英波这样科班出身的干部也都已经纷纷进入了高层,他老程依然我行我素,就显得有些不合时宜。
有位作家曾客居江东多年,到了香港与海外文人聚会,评论起江东的程书记,称其乃乱世之能臣,治世之奸贼,以一身的土匪习气军阀作风,而竟能平步青云直入政治局,实在是匪夷所思,为常人所难以想象。
但如果把其中的门道看明白了,也就没什么可匪夷所思的了。老程乃是前任总座的嫡系人马,一路保驾护航,身影不离,而前总座也是对他恩宠有加,逢缺便补,终于在自己退休的前几年把他任到了江东一把手的位子上。
程书记嗜读中国古代人物列传,尤其对历史上有名的封疆大吏——诸如安禄山、史思明之流,极感兴趣。他自认凭着自己四十年耕耘江东的资历和前总座的威名赫赫,这江东就是他的一方天下。只要他不乐意的事,就是把九个常委都派下来,他也能抗得住!
英波自打来了江东之后,已然隐隐约约地听到了些坊间流行的说法,大概的意思就是把英波归堆到了新总座的派系中,中央让他来江东颇有些“十三太保”、“监军”的意思,老程对这样的安排很是有所不满,等等。而诸般事实似乎也的确印证了这些传闻:比如,他英波作为副省长,在党的班子里是当然的副书记,在常委会里分管一部分工作,可没想到老程来了一个“试行‘一正二副’制”的说法,就是在党的全会召开之前,先不免去多余的副书记和常委的职务,但副书记也不再分管常委会工作,主要工作由“一正”——省委书记,和“二副”——省长和省人大主任,协调安排,一下子就夺了英波的党权;而在政务方面,省政府在新副省长到任之后也重新调整了工作安排,把原先由英波前任负责的许多经济条块,诸如土地、城建、投资等等,都划给了另一个副书记负责,倒把许多科教文卫的事拿过来给英波管。
英波本就不是科教文卫条块上来的,让他管这些东西也不符合中国政府一贯任命干部的方式,但老程对此倒是有自己的一套解释,说省人大换届之前保持原班人马抓工作有利于政策的一贯性,等换届之后,或许将副省长的职位削减一二,到时候重新分配工作,再让英波重抓他的本业。
英波起初郁闷得很,但过了这几个月,倒也想开些了:少做少错么!不给我干事是不是?我还正好就不干了,顶多也就是没什么成绩,省得被抓了把柄,反倒要出大事!
他这么打定了主意,日子便也逍遥清闲了起来,整日价坐坐办公室,跑跑基层,在常委会里也无非就是跟着举举手,不往深里掺乎,和老程一派的人马倒也相安无事。英波这次调来江东,短期内看样子是没指望任回部里了,虽然干得不顺心,但也只好做扎根于此的准备。他和省石化系统的一家企业已经打好了招呼,等明年英明考完大学,就安排李金淑过去他们那儿负责一些党务和工会的工作。
可是,俗话道:人无伤虎意,虎有害人心。这就是英波眼下最担心的问题。
几个星期前,英波从省商务厅一个熟人那儿听来了一个消息,说他在工商局担任领导职务的一位好友无意中看见了一份本当秘密直呈省委一把手的汇报材料,里面涉及昊天集团违法经营和抽逃注册资本的事项。这个熟人显然知道英波和张英的关系,便把这个消息透给了英波。此事让英波心里极为不安。
违法经营和抽逃注册资本这两项,不是什么太大的罪名,却实在是地方政府迫害民营企业家最常用的手段。原因在于,不犯这两项而能在中国恶劣的经商环境中成功生存下去的民企,几乎没有。违法经营和抽逃注册资本是个普遍存在的现象,这事不仅民企干,国企、外企也照样乐此不疲。因此,对大多数的此类情况,政府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一旦他们开始在这两件事上找碴,要么就是老板已经犯事了,政府要跟他算总账;要么就是虽然还没犯事,但已经有人盯上了他,这家企业凶多吉少。
昊天集团一直以来都是江东省民营经济的一面旗帜,可最近以来的种种迹象都显示,省里有人(还是层级很高的人)特意要和它过不去。上次张英来他府上拜访的时候英波曾问过张英是不是得罪过谁,被张英一口否定了。英波相信他不会在这事儿上瞒自己什么,再者说,企业家最讲究的就是左右逢源——以张英的城府,绝不会把一个领导得罪到了要让对方要下手整自己的地步。那么,这其中又是什么道理呢?
英波想到最坏的可能就是——这是一个针对自己的阴谋,想借张英的某些问题把自己牵连进去,或者至少给自己脸上抹黑,从而掐断他继续“进步”的路。他不能不防着这一手。那天晚上,英波用保密电话和李金淑通话的时候,就隐约把这个讯息透给了她,让她在和张家交往的时候格外谨慎。剩下的东西,他不想在电话里说——再保密的电话,也有被窃听的可能。英波告诉李金淑,让她请两天假,连上元旦的公假,赶紧到江东来一趟,一是让她熟悉熟悉江东的环境,认认人——省长夫人老不露面是要落人口舌的;二是带她和省石化方面的人接触接触,商量一下未来工作的安排;三是有些话必须得当面交待给她。
英波特地嘱咐李金淑,这次行程性质特殊,孩子们都不要带,他们都大了,应该会照顾自己。他的心思李金淑是懂的,一来,小孩跟着去了,说起话来就不那么方便;二来,她不可能只带英明去,不带张皓天去。如果张皓天跟着她去了江东,事情东传西传的,到了别人嘴里,又不知道成了什么英家和张家暗通款曲的“秘事”。
李金淑虽然对把英明和张皓天扔在在家一个礼拜不大放心,但是想到目前的局势敏感,英波的话又说得慎重,因此也不敢不从。她临行前去超市买了一礼拜的菜、肉、速冻饺子、面条等等,放在冰箱里,又对英明和皓天再三再四地吩咐交待了几遍,让他们务必要注意安全、按时吃饭、管好自己好好学习,这才七上八下地启程去了江东。
李金淑一走,英明就当了家。他一反赖床的习性,居然每天早早地就起来烤面包,煎鸡蛋火腿,切黄瓜,热牛奶;晚上放了学也先不收拾作业,倒先把饭菜给收拾起来,饭后还刷锅刷碗的,一点不让张皓天沾手。他从小没这么勤快过,成天价忙得腰背酸痛,但心里倒比打电子游戏还舒坦。英家上下多的是食不厌精烩不厌细的饕客,但英明直到今天,才懂得了饮食中最大的乐趣——为那人做饭,每一粒米中都是因为爱所带来的满足。
“哥,你怎么能做出这么好吃的东西来啊?”这一天晚上,张皓天刚吃完了满满的一大盘咖喱饭,咂摸着嘴,正拿着英明的手反复仔细研究。
英明得意地笑了笑,说:“这有什么难的,这个是最低级的了,土豆胡萝卜洋葱鸡肉通通切丁炒过,加水加咖喱块,开大火煮到浓稠了就行。今儿就是没时间,等周末我给你做一大桌菜!吃不撑你我都跟你姓!”
“要吃撑我还用得着那么麻烦?你摸摸我肚子,现在都是鼓鼓的了!”张皓天两只手握着英明肉乎乎的爪子,放在自己的肚子上,又说:“我总结出来了,看来会吃的人都会做饭。比如你们家吧,做饭做的最好的就是你和你爹,阿姨没那么热爱美食,做的饭就稍微次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