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赶紧的,把生辰年月报给山人知道。”英明说。
“1985年12月12号凌晨5点24分北京生人。”张皓天说。
“足月顺产。”英明补充道。
“小哥儿又说错了,他母亲生他可费了大功夫,必是期至未诞,生的时候又难产,熬了大半宿才生下的。”胡半仙说道。
张皓天瞪大着眼扭头看着英明:“还真是这么回事。”
“那不多余说的么,他妈五点多才生下的他,可不八成就折腾一宿。”英明嘴上不屑,心里却也不禁打鼓。
胡半仙又说:“你是乙丑年十一月初一日所生,两位少等,我起一个判词,小哥收在身边,日后自然得验,若参详得当,可趋吉避凶。”
“万年历算得倒快,大师就您这一招,都不用整别的,央视得紧着请您!”英明在一旁插科打诨。
胡半仙捏着个小毛笔,一顿痛写,也不搭理英明。
“大师,敢问您在五台山哪处禅院修行啊?”张皓天也随着英明大师大师地叫上了。
胡半仙停下笔,沉思片刻,抬头看着皓天,道:“我本是五台山显通寺剃发之人。显通寺说来也居五台山五大禅处之首,历朝历代香火鼎盛的时候,那做的都是皇家的法事。我上山年早,行辈颇深,后逢劫难,亲见上师被缚,法器被毁,于是想那普渡众生之事,虽功德无量,竟于世道人心无丝毫教化,心灰意冷之下便蓄发还俗了。说来也惭愧,这占卜算卦原不是我佛门子弟当行之事,无非挣口饭吃而已。”
胡半仙连道惭愧。说完,又在黄纸上补了几笔,吹干了,折起塞进一个小口袋里,便交到张皓天手中,说道:“无需高人破解,只用自己参详。准不准的,老夫也是见不到了,你可好自为之。”
张皓天谢过,便拿着纸条同英明走了。等出了胡同口,他将字条展开,见上面用朱砂批曰:
怀才可将相 未逮只收藏
贫门能相倚 富户起跳梁
挚友命归丧 至亲陷铜囊
难岁遇贵子 他日未必昌
总把青梅弄 谁料竹马荒
前事有因果 后事多思量
系铃在华严 解还需还香
劫波渡尽后 抬眼是明堂
张皓天看着,呆立半晌,把纸条递给了英明。
英明原就从旁瞅着,这会儿接过纸条,故作轻松道:“也不是什么神乎的,依我看,也就是乡镇一级的算命瞎子水平,读过两年书的都写得出来。”
“你看这前两句,是算命瞎子嘴里最平常不过讨喜不得罪人的话,说你有大才,可以入将为相,但要是时机不到,多大的才干也只能掖着藏着,敢情你将相不将相,他都不算错!反正总没人说自己还没才吧?‘贫门能相倚,富户起跳梁’,这也就是劝人要守中庸之道,没了味的老话了。这后头也是瞎扯,挚友命归丧那是一定的,谁光活着不死那不成妖精了么?‘至亲陷铜囊’,现在这年头,有几个人还不爱钱的呀?”英明把纸条在风里甩了甩,塞进皓天手里,说,“既然都已经写了,你不妨就收着,反正总还是说你的好话,那些坏事呢也就是为了让你觉着自己有些波折,显得他准,算命的都这么来!别放心上就是了。”
“那你说,这‘总把青梅弄,谁料竹马荒’是啥意思?这不是应着咱哥几个现在的光景么?”张皓天小心翼翼地把纸条捋平了,又说,“还有说‘险在双十上’,一般骗子会把话说这么确凿么?”
“怎么不会!”英明提高嗓门说道,“我在诸葛八卦村这一套玩意见识得多了!人那一卦起来,你几岁到几岁啥样,几十岁到几十岁啥样,清清楚楚的,那也准么?再说,他这个又怎么确凿了?你20岁有险,他说准,20号有险,他准,10月10号有险,他还准!确凿什么呀确凿!这些人就是给你个套,让你自己往里钻!我就不信你活一辈子,在这几个天数上从来不栽跟头!栽一跟头他就准了!”
“哦。”张皓天不吭声了,把纸条细细地装好,小心地放在了在胸前的口袋里。
“刚才算了算,也才说了七个人,还有老二老四都怎么样了?这俩没‘荒’了吧?”张皓天问。
“你看你!”英明有些恼,“这就开始自己往里钻了!趁早把那破纸条烧了,回再死这上头!”
他歇了歇火,说:“排第二的严刚,小时候不就老生病么,又哮喘又啥的,这几年找了个蒙古大夫老中医,还没看病,先把名字给改了,说这刚字起得不好,一把刀啊!给改成严睦了,敦亲睦邻那个睦,说这个字能管40年平安。这两年也不知是治的还是忽悠的,身体反正好不少,高中毕业也考不上大学,奔澳大利亚去了。”
“敢情只管平安不管别的。”皓天说。
“就是。默不迹迹庸庸碌碌那么耗四十年,还不如过把瘾就死呢。”英明接着说,“再就是,那个老四,张林,自己作主也去找那老中医给改名字,老头说他命中犯火,木头不是烧得快么,就在林字上头加了一个雨,浇浇火。哼,就那人渣,还不如早点一把火烧了干净。”
“别介,人不就小时候偷了你一小汽车么?他也是怪可怜见的,爸妈离婚得早,没人要没人疼的。”皓天劝道。
“三岁看到老!没人管的孩子多了,王翔不也好好的?他张霖现在可是大流氓了,初中毕业了进一职校,也不上学,成天跟一帮地痞混在一块。开始还总偷家里的钱,后来不偷了,改偷别人的,偷不着就直接管他爹要,不给他都敢动手!这两年,警所上得倒比厕所还频繁。”英明说。
当天晚上张皓天就又睡在英家了,第二天正好一起去上学。英波已经托了北中的学生处主任陈炎,让英明明天带着皓天去,再由陈主任把张皓天带到给他安排的班上。
话说英波在部里条法司主事多年,因其学历高能力强,几年来一直是组织部的重点培养对象,两年前还提拔他做了部长助理,可这一阵来却出了一件大事,让英波心里七上八下,不知是祸是福。就在上个礼拜三,部里正式下发了文件,免去英波部长助理的职务,同时中央决定其调任江东省副省长,分管重要经济工作,并将由省人大常委会于近期作出任命。
消息一出,上上下下无不向英波道贺。一般说,这的确是件喜事,干部在中央任职多年,如今赴重要行省的重要岗位履新,总是标志着今后在仕途上的无限可能;另者,按常理,部长助理一般都会在合适的时机提拔为副部长,这次中央却直接将英波提拔到重要省份任副省长,虽说也是副部级,但是否蕴含着其他意味,坊间流传着颇多正面的揣测。但英波心里却并不踏实——条法司毕竟不是直接的业务单位,部长助理分管的条块也有限,虽然他英波常年战斗在政策制定的第一线,却从来没有过领导业务司局的经验,突然间要他主管一个大省的相关工作,心里确实没有底。
这个活儿并不是好接的。江东乃国之重镇,书记省长皆深耕其地数十年,国企巨头民营新锐林林总总,利益往来私相授受层层叠叠,他一个外人,又不摸门,冷不丁地给安插到行省要职,多少人冷眼看着他呢!
周六一早,英波便携妻子出门了,陪院里的副总裁一家钓鱼养性,弄得英明大中午的起来也没人给熬个粥喝。
两家见面叙上话不久,李金淑便陪着总裁夫人上街去了,尽一点下面人绵薄的孝心,买买力所能及的物事,英波则亦步亦趋地陪着总裁去了鱼塘。
两人在鱼塘坐定,钓了会子鱼。就像那听戏一样,唱的人各有各的扮相听的人自有自的思量,有为了名角去的,有为了唱词去的,有为了梨园戏子去的,还有的,也不为了什么,就为了消磨时间去的。英波钓鱼,也并不真为了收敛心神——心里照样乱着呢,只是为了借此机会向高人讨教以答疑解惑指点迷津。
总裁大人自然也知道他此行的来意。英波的父亲和他是旧识,这次为他补这个缺也使了力,自然是不能让英波下去了丢人,那丢就连带着把他大人的人也丢了。
“这条不错,回让人拾掇拾掇,趁着新鲜做了。”总裁新钓上来一条黑鱼,看着心情不错。
英波刚才见大人正凝神摒气未敢打扰,这会儿借着点动静便问起了自家的差使。
总裁将钓杆放下,站了起来,英波赶紧也随着总裁的步子在鱼塘边上缓缓地走着。
“你这次去江东有什么打算啊?说说。”这便是做长官的官威,即便是有合盘的主意,也不能一上来就全套托出,得等着人家来请教。
“啊,心里乱,实在没个头绪。”英波唯唯诺诺地道,“前儿总打算着先跟部里哪个具体业务条线上再锻炼锻炼,这么多年,上上下下的人也都知根知底,这突然给我压这么重的担子,又在外地,实在是没有把握。”
“诶,话不能这么说,机会来了就要抓住,项羽要能抓住机会把刘邦给宰了,能最后一败涂地么?很多村,过去一次就没有那个店了!”总裁在院里素有幽默的美名,今天似乎也有意要抖搂抖搂。
“江东的情况我也知道一些,怕到了那儿不好开展工作啊。”英波小心翼翼地抻着总裁的话。
“这次我出来说了话,也是考虑到你对那边的情况熟悉。你在部里这些年,到那边考察过多次,出的很多报告意见,在院里部里反响都很好,我看你的工作能力,是完全胜任的,能不能把工作做好,我看哪,主要还是要考验你工作的方式方法。”总裁一字一句缓缓道来。
“您的意思是?”英波合时合拍地接着茬。
“去年你们部里出的那个报告,调研起草你也都参加了,投资增速是不是过快,经济发展是不是过热,我和你们部的意见还是比较一致的,有这个危险。现在领导们也都在关注这个问题,四月份三部委已经发文有了初步的调控政策,后面宏观调控的力度只会加强,不会减弱。”副总裁顿了顿,接着说:“但是现在看,地方上的阻力很大呀,江东抗地尤其厉害!你可能也听说了,年前总座在江东考察工作,老程可是拍着桌板反对啊。”
“有所耳闻。”英波说。
“大家都拍桌板,中央的政策怎么贯彻下去啊?所以,派你去,也是希望能带来一些江东工作的新气象。在党的班子里,你也是常委了,既然是常委,那就不要怕资历浅,要发挥作用嘛!”副总裁话说得倒是很豪气。
“我就送你八个字:紧跟中央,团结同志。记住了。”总裁看着英波,晃了晃脑袋。
英波答应着,心里暗暗叫苦:您倒说得容易,等到了下面,紧跟着中央,估计就团结不住同志喽!他老程跟总座都能拍板,我算个屁玩意啊!
晚上英波带着一肚子苦水和两条黑鱼回家了,见张皓天在,勉强打起精神招呼了两句,便随他们小孩自己耍去了。
夜里两个小孩上了床,躺好了,又开始来精神,天南海北地神聊。张皓天问英明:“你看我像不像谁?”
“像不像‘谁’?你要问我像不像‘什么’我还勉强能琢磨琢磨。”英明说。
“不是,”张皓天扯了扯英明的汗衫,“像不像哪个明星?”
“哦!还真是!”英明击掌道:“不就是赵本山么!”
“你滚,”皓天推了他一下,“昨天徐小梅跟她俩姐们说我长得像韩国那元彬诶。”
“诶哟,您说这话也不怕倒了牙!”英明哼哼了两声,“难怪带一牙套呢。”
皓天撅了撅嘴,转过去不说话了。
英明就是这么个人,每次损人的时候都嘴上没栏杆,损完以后又于心不忍。他见皓天转过脸去了,又觉得自己话说重了,人家挺好看一小孩,干吗打击人家?
“元彬头发哪儿你那么短啊。非要说的话,我觉得你那眼睛倒长得有点像梁朝伟。”英明说。
“是么?”张皓天又扭过头来,“为什么?”
“就是感觉么。挺温和的。你再学学怎么放电,那就更像了。”英明说。
皓天“嘿嘿”笑了两声,眼睛眯瞪眯瞪着就闭上了。英明知道他这样就是要睡着了,于是也翻了个身,睡了。
第二天周日,全市十万中小学生闻鸡起舞地起一大早,行尸走肉般迈向了新的学期,于是满城的教室里尽是汗牛充栋,愁云惨淡。
英明带着张皓天先去了学生处,陈主任消息也真灵,打过照面还不忘了问英明他爹什么时候离京赴任,倒忘了今天的主角应是英明旁边这位心情忐忑的张皓天同学。
“你赶快去报到吧,我带他先去认认他们老师。”陈主任扯了一通淡,又对英明说。
话音刚落,英波的电话就到了,陈主任拿起话筒,虚情假意地套了一顿磁,最后说:“英部长以后有什么事直接告我一声,唉哟,现在得叫英省长了吧……”
张皓天想起来英波刚跟他说陈主任在学生间的外号叫“屁马猴”,兼形容他的马屁功夫与委琐形象,于是使劲往肚子里憋着笑。
英明凑到皓天耳朵边上,说:“那你好好的,别紧张,万事有我罩你呢。”
皓天乖乖地点了点头。英明拍了拍他屁股,就也拍拍自己屁股走人了。
陈主任因为托了英省长的这一层关系,又听说这位是著名民营企业家的公子,对皓天也算是相当客气,虽说他跟学生摆惯了架子,但毕竟是当官的,脸变起来也快溜着呢。他把皓天带到了高二办公室,找到了七班的班主任杨萧虹杨老师,说:“杨老师,这是我跟你说转来你们班那个同学。”
杨老师似乎也没怎么睡醒,挂着好几颗眼屎就过来了。她见着新同学长得挺乖巧,心里的嫌恶之心顿时消了一半——这种转学生插在哪个班老师们都不愿意,虽说他考不考得上大学不算在他们头上,但万一要是个顽主,把同学给带坏了怎么办!
“杨老师这孩子就交给你了昂,”陈主任说,“皓天你要好好听杨老师话!”
张皓天赶紧答应了一声。杨老师见他嘴上答得痛快,脸上笑得灿烂,嫌恶之心又再少了三分之一,拢共拢就还剩三分之一了。
杨老师让张皓天跟着她过来,先了解了解情况,等打铃了再带他去班上。
“你原来是在哪里上学啊?”杨老师问。
“江东。”张皓天答。
“江东什么地方啊?”
“省城。”
“省城什么学校啊?诶?你就不能一次说完!”
“哦,江东四中。”
“直接说江东四中那不完了么!嗯,那是好学校啊。是公费生还是自费生啊?”
“公费生。”
“哦。在学校成绩怎么样?年级里排多少啊?”
“中等,一二百名吧。”
“你们多少人啊一二百名?”
“五百来人吧。”
“嗯,哪些课强一些哪些课差一些啊?”
“数学物理还成,语文最差,英语……这个暑假补了补,好像好不少?”
“在北京补的?”
“嗯……”
“哪个学校的老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