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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是故人来 下——by逆旅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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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院部六层是个迷宫样的平台,走廊弯弯曲曲,而6632病房就在其中一条走廊的尽头。

这大概是英明走过的最长,最长的路。廊灯一盏,一盏地经过,而走廊却依然伸向无限远的地方,使得英明恍然以为正在移动的不是他的肉身,而是廊灯。

终于,他停在了病房的门口。他躲在门的一侧,悄悄地透过门上的观察窗往里窥视,目光所及,没有一个人。他站得离窗口又近了些,这才看到,病房里有两张床,靠窗的一张空着,靠门的一张,上面躺着陈晨,正睡着——或起码是闭着眼躺着,露在棉被外的肢体都乱七八糟地裹着绷带,打着石膏。

时间参数从这个世界上暂时地消失了。英明推开门,却感觉不到门的存在。他挪步到陈晨枕边,陈晨也睁开眼,看到了他,霎时,像有冰川在他们眼中融化一样,泪水涌了出来。

“怎么会呢……”英明跪到床边,小心翼翼地把他裸露的右手轻轻地握在自己的两掌之间。

陈晨看着他,无声无息的流泪渐渐演变成了痛哭,英明拥抱他,亲吻他,抚摸他,过了许久才平静下来。难以置信,尽管在过去的日子里他忍受了不可想象的疼痛,但这是出事以来,他第一次流泪。

事情发生在高三年级的期末成绩通知书抵达陈家的那一天。

这个期末是他三年来考得最糟的一次,按照排名他已经落进了全年级成绩最差的100个人之中。又怎么能不是这样呢?他所有的勤奋、思考、持之以恒,那些本该用在学习上的东西全部用在了英明身上。他的眼里只看见他,心里只想着他,连做题的时候都是,连涂答题卡的时候都是,甚至,连他看成绩单的时候,都是——只想着这样的成绩若是让英明看到,他会怎样地失望。

陈晨的父亲看过成绩单,沮丧地坐回沙发上,拿着支笔假装自己在圈阅一晚上已经看了三遍的早报;他母亲过来说了些批评、安慰和鼓励的话,但终究气力虚弱,一会儿也离开了。他的奶奶端了一碗绿豆银耳过来,拍着他的背,让他慢慢喝完,一边说着:“不上火,昂,考不好怕什么的,咱还有半年呢!就算真的考不上京华,考不上好大学,咱自己对得住自己,过得快活,一辈子也就够了。你看看你奶奶就知道了!”

这是他喝过的唯一一碗,咸绿豆汤。

陈晨很清楚父母长久以来对他的期望。他和英明、张皓天不同,不同在于他无法从自己的家庭那里收获成功,相反,他的父母需要从他的成功中获得在生活中挺胸抬头的资本。有人觉得那是一种虚荣,但也有人认为那是天性。

整整一天,全家陷入了沉默,没有言谈,没有欢笑,没有嘘寒问暖,只是一群食不知味寝不安席的行尸走肉。陈晨的奶奶看着这一家人叹气,嘟囔两句:“何必呢,考成啥样不还是得过,不还是自己儿子……何必呢……”

正是应了那一句话,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陈晨爸为了避免在沉默中暴毙,到了晚上十点,终于爆发了。他从书房出来,踱步到客厅里,看见陈晨正盘腿坐在沙发上摆弄手机,忽然心底一股无名火起,大步向前,一把把手机抢到手里:“你就是整天玩玩玩!玩成这样的!!都他妈的给谁发短信呢整天!”

陈晨顿时慌了,在经过大脑思考之前就做了一个战略性的错误决定。他害怕自己手机里珍藏的短信被他爹看到,于是“嗖”地跳起来,从他爸手里抢过了手机。陈晨爹怔了一下,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上的几道白印,甩手就给陈晨来了一记技惊四座的耳光。

他奶奶被突如其来的耳光打醒了,披着衣服赶紧从卧房里走出来劝。

陈晨流着眼泪,耳旁一片啸叫,倒在地上。而他父亲已经捡起手机,在没有遇到任何反抗的情况下打开收件箱,一条条短信检视了过去。

那是一个充满了恐惧的夜晚。陈家的客厅像是被人装进了胶片里,在盛夏的晚上,像结冰一样地凝固。在他父亲看了超过一百条短信以后,终于了解,这个叫做“胖胖”的人,竟是一个和自己儿子同班的男孩儿,而且早就和陈晨行过种种苟且之事。

十八年过去。他把自己人生最大的希望寄托在这个男孩儿身上,希望他继承自己,超越自己,而他今天才发现,这个男孩儿不但是一个学无所长的废物,还是一个品德败坏的流氓。

他仰天一声长啸,吓得奶奶都瘫坐到了椅子上,怔怔地捂着胸口。

“这人是谁?我现在就去找他!”他瞪着豺狼一样的眼睛,像鬣狗一样绕着陈晨一圈一圈地转,一边大声地嚷嚷,仿佛他的面前是一团沉默的腐肉。

陈晨不答。

“我问你他是谁!”

陈晨停止了流泪,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肢体也没有任何动作,仿佛死了一般。

“说!!!”

依旧没有任何反应。他已下定了决心,哪怕以死,也要扞卫自己和自己所爱的人仅存的尊严。

陈晨妈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眼看着所有人的情绪都已经绷到了极限,只好过来劝陈晨:“说吧,是谁啊?”

“是他妈的谁——”陈晨爸把手机高高举起,欲要往陈晨身边砸去。

“你敢?”陈晨好像已经忘了自己的DNA里有眼前这个人的遗传物质,缓缓地从地上站起来,目光直盯着对面的男人,那样不容分辩,不容置疑,像个与敌军对垒的勇士。

一声脆响,陈晨的手机在地上碎成几块。陈晨爸的额头青筋暴起,转身冲向厨房,一边咆哮着:“我他妈的宰了你!!”

陈晨妈和陈晨奶奶也同时跳了起来,冲向厨房,拦阻他的父亲。

好像这家里发生的一切都再也与自己无关,陈晨俯下身子,把零碎一地的手机一点、一点地拾起来,捏在手里,按在胸口,朝着与他父亲相反的方向信步走去。

“你给我回来!”身后有人喊。

而陈晨打开阳台的塑钢窗,就像无数次地翻越体育场的围栏一样,轻巧地一跃,从六楼跳了下去。

英明怔怔地听他讲,仿佛那是一个别人的故事,同他身上层层的绷带、纱布没有任何关系。陈晨讲这故事的时候,眼神中没有一丝情绪起伏,只有在伸手替英明抹去泪水的时候,才流露出一丝爱怜和温柔。

“那种感觉真是奇妙,好像浮在水里,感受不到一丝一毫自身的重量。往下看,是漆黑一片,往上看,好像是隔着琉璃看到的阳光,五彩缤纷的。我觉得很累,你知道,就是那种累,像是睡得正熟被人弄醒了一样,连手指头都不想动,只想睡觉。”

陈晨说到这里停了片刻,双眼含着笑意望向英明:“但我看见你了,在最疲倦的时候看见了你的样子,看见你笑,你看书,写字,还有背着书包走在放学路上的样子……我本来不怕死,不管是上天堂还是下地狱,但是,我又想,死了,就再也见不到你了,那就比下地狱还糟糕。这么一想,我就决定我不能死,我就拼命地游,往漆黑一片相反的方向游,就这么游回来了。”

“明儿,是你救了我呀。”

英明和陈晨相视而笑,笑里满是苦涩,所以更显得真实。那少年的笑容瓦解了弥漫在这医院里的死亡气息,时间又恢复了流淌,阳光也洒进了病房,世界再度变回了人类值得为之幸存的模样。

“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哪儿也再别去了。这是属于你的美好的一生,你不能舍弃它,不管是为了谁,你爸爸,你奶奶,还是我,没有一个人值得你这样做。一定要答应我!”英明一边说,刚刚止住的眼泪又落了下来,掉在床单上,发出好听的、分贝极低的钝响。

“再也不会了。”陈晨承诺道。

“这一个月里,大多数时间就我一个人躺在这儿。我奶奶的心脏病犯了,我妈一边上班一边挤出空来两边跑。浑身的伤有时疼起来,就像有虫子在骨髓里啃似的,我没办法,只能把这辈子干过的、没干过的所有的事儿都拿出来想,分散些注意力。有一天醒来,不知道是因为镇痛棒的关系,还是冥想的功劳,我突然觉得自己想明白了。能放下了。

“你别误会我的意思。我并不是说我放下了你,不再爱你了,而是,我觉得自己能在另一个层面上爱你,不管你在或不在我身边,爱或不爱我,我都依然爱你。就是那样的爱。我原来让自己对你的爱妨碍了你,也妨碍了我自己,现在想起来,真是件蠢事。爱对任何人、在任何情况下,都不应该是种负担。当我浮在空中,所有的意识都在教唆我做轻松的选择,干脆睡去的时候,只因为想到了你,就拼命挣扎着醒了过来——那种经历真的让我明白,爱是一种纯粹、伟大、美好的东西,是我们值得为之而活,为之而努力的东西。我想,我今后也会因为这种爱,为了这种爱,好好地活下去。

“在你来之前,这些话我不知道反复在心里默念过多少次,但心里总怀疑,等到你真在眼前了,我能不能说得出口。可现在我确信了,亲口跟你说这些,比我想象的更简单,因为这全都是发自内心的真心话。明子,我认真地告诉你,趁我们还活着,务必要做我们想做的事,爱我们想爱的人。在这个过程中有很多东西会阻挡我们,但爱不是其中之一;如果爱阻止我们按自己想要的方式去爱,那它就绝不再是爱了。但我明明白白地知道自己爱你,所以我不阻挡你,而且希望和祝福你能爱你所爱的人。”

或许是许久没有说这么多话了,陈晨的嗓音沙哑得厉害,他努力地挪动被打上了各种固定的右臂,想要触摸泣不成声的英明。英明使劲地抹掉泪水,把自己的脸颊凑到他的手背上。

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盘。他想起了不知从哪个梦里看到的这几句话,来自《心经》,心下觉得正合适用在现在的陈晨身上。

“明子,请你尊重我。”陈晨看着英明,右手轻轻掐着他的脸蛋,“别让劫后重生变成哭着喊着求人怜悯的表演,我不想那样。其实我也不是瞎子,当然你也不是个很好的演员——你喜不喜欢谁,心里高不高兴,我天天和你在一起,能看不出来?你要和他好好地在一起,珍惜你们的缘分,别让我失望。”

他停了片刻,笑了,说:“当然啦,要是哪一天他嫌弃你脾气坏个子矮把你甩了,我还是随时张开怀抱欢迎你哟!”

英明“哧”地一声,破涕为笑,握住了陈晨的手,说:“你当然知道我是爱你的, no matter what,对吧?”

陈晨看着他,点了点头。

不因为你是否在我身边。不因为你是否爱我。就因为你是你,因为我是我,所以我爱你。就是那样的爱。

张皓天和刘宇在与胡半仙分手后(准确地说是在胡半仙把他俩丢在胡同口扬长而去以后),去看了场刚上映的动作片,打了两局桌球,过了一个轻松愉快的下午,被胡半仙吓出来的半身鸡皮疙瘩也消了。

晚上上床以后,英明跟他讲了陈晨的事,两人不免唏嘘了一番。这样的事若发生在自己身上,谁也没有把握能在苏醒以后变得像陈晨一样积极而坚强。英明已和陈晨约好从第二天起就开始给他密集地补习功课——陈晨已在英明面前立下军令状,无论这最后的五个月要吃多少苦,也一定要奋力一搏和他同上京华的最后机会;再者说,在经历了生死一劫后,还有什么苦是他不能吃得的?

张皓天叹了口气,说:“我总以为,如果一辈子没有宁愿为谁死过一回,那也真真地不如没活过了。现在看来,反之亦然——如果一辈子没有一个人能让人愿意为他而活下来,那真的还不如死了呢。”

第二天是返校日。

英明的左眼跳了一整个上午。当他和班主任以及班委成员抵达住院部大门的时候,左眼睑跳得连半个世界都抖起来了。我这是要遭多大的灾左眼才能跳成这样啊?英明心想。

一众人马走进病房的时候,陈晨的母亲正在房里,看样子是班主任提前通知过,专门候在这儿的。英明带着十分的内疚看了她一眼。这真是一个可怜的女人,脸颊已经完全瘪了,面呈黑黄色,头发只是胡乱绑在脑后,凌乱的程度只是刚刚超过一个体面的人可以离家外出的底限。

和上次班会见到的她已经判若两人了。英明暗自叹息,心中的内疚则又添上了几分。据陈晨跟他讲,他父母最终也没弄明白短信里“胖胖”的身份,光知道了是他的高中同学,后来他出了事,也就没人再敢问起了。但尽管如此,英明依然不敢直视他的母亲。

是我把陈晨害成这样的。每次这个念头在他脑海掠过,就像有人拿着锉刀从他的心尖瓣膜擦过一样。

英明听见陈母简单地向他们班主任简单地介绍事情发生的经过——当然,是经过大幅改编的。改编后的故事是这样的:那天由于下雨,陈晨帮父母在阳台上收还晾在外面的被单、衣服,不料在夜里视物不清,脚下一滑,就摔了下去,幸亏一楼人家搭的凉棚兜了他一下,才捡回一条命来。虽是捡回来的,他的命倒还能算得上好,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多处骨折,严重脑震荡,但只要救了回来,治愈只是时间问题,不会落下终身的残疾。

很显然,在这个故事里,除了结果,起因、经过、动机及其他均出于杜撰,甚至不能说是很理想的杜撰——只要去他们小区看一眼阳台的构造,就会知道所谓“脚下一滑跌下楼去”是件多么不可能的事情;再者,陈家趁着半夜晒衣服的古怪行为,也着实无法作为一个借口令听众信服。

但当下也没有人胆敢,或忍心,当面戳穿这些谎言。班主任理解地点了点头,好言宽慰陈母几句,又向陈晨交代过她带来的复习材料,说了几句坚定信念努力复习的话,便以不打扰为名,带着人出去了。英明走时冲陈晨挥手,见他给了自己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

根据陈晨昨天的吩咐,英明在医院外守了两个小时,一点以后才又回到了6632病房——那是陈晨他妈伺候他吃完午饭,回单位上班的时间。英明想起这是周末,便问陈晨他妈会不会留得久些。

“不会。就是这个点。”陈晨告诉他。自打他出事以来,家里已经乱成了一锅粥,奶奶犯了心脏病,他爸仿佛人间蒸发一样,再也没见到过,据他妈说,现在父亲很少回家吃饭,就11点多回家睡个觉,第二天一早又走了。现在全家上下唯一一个全活人就是他妈,每天有处理不完的家务,没有功夫,可能也不想,天天耗在医院陪他。英明听了这话,有些替他难过,想要安慰,却又不得其法。再者,陈晨说话时口吻平静,表情愉悦,不像需要他安慰的样子。

英明按约到了6632病房,推开门进来,微笑着问道:“今天感觉还好?”

“好极了。多亏你昨天来看我,说了那些话,心里就不憋屈了,身体也就跟着好多了。”陈晨也微笑着答道。

英明高兴地竖了竖大拇指,从书包里拿出了昨天精心准备到半夜的语数英复习材料,让陈晨一边看着一边听自己讲。就这么讲一会儿,做一会儿题,两人一口气复习了三个小时。到了四点的时候,陈晨有点支撑不住,申请小憩一会儿。英明于是按操作钮把病床放平,把被子给陈晨拉上,又在他额头上亲了一下,让他安心地睡,要是六点前还没醒,自己就先走了,以免和来伺候晚饭的陈晨他妈碰上。

看着陈晨闭了眼,英明也起身躺到了旁边空着的那张病床上,从包里掏出国临先生送的书,翻了起来。

书名叫:《蓉园暮归人》。开篇是国临先生自书的前言:

“这是一本关于蓉园人物的小书,前后不过七万余字,篇幅很短,但就写一个人,几件事,大概是富富有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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