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你听我说……”刘宇摁下张皓天的手,不依不饶地接着说:“我本来没想理他,点个头就过去了,谁知他一见我,就迎上来了,问‘张皓天今天是不是不来了?’。我说‘是啊,他昨天给我发短信,说要请几天病假,你怎么知道?’他小子也没理我,光顾自己说‘你帮我跟他道个别,我已经退学了。等他病好了,请他去我家,找我爸爸一趟。’说完就走了!”
刘宇不等他人评论,自己先说上了:“你们说这人是不是忒不像话?让我给耗子带话道别,跟我就连句客套话都没有,好歹同学一场!他这说走就走,我这没啥交情的两姓旁人也还挺难受的呢……哼,耗子,我早说什么来着,‘龟仙子’就是看上你了!暗恋已久,求之不得,只好黯然离开,惨哪,惨哪!”
张皓天听见他最后这话,生恐引得陈晨不快,想起他和英明的事儿,于是赶紧把话岔开,但心里也不住地纳罕,不知陈海麟何故竟要退学,胡半仙又何故想要在这时见到自己。张皓天想起昨天晚上发生的事,心里仍有余悸,不住地有些害怕。好在这屋子里人气足,气氛欢乐,他一头躲进恋人与好友天南海北的闲聊里,把阴影里的陈海麟父子关在了身后。
那样温馨、从容的气氛,事后想来,竟那么易得,令人惊讶。很多年后,英明每次经过这家医院,总有种无从道出的淡淡的喜悦,仿佛与老友欢聚。只不过,那时,他已不记得在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了。
睡觉时,英明留了下来,看来是已经说服了李金淑。
这医院的病床不大,但容得两个16、7岁的少年尚且不在话下。英明把窗上、门上的帘子都拉严实了,哆哆嗦嗦翻身上床,钻进被窝里,把自己和张皓天裹了起来。医院的暖气不算太足,深夜里让人微微有些寒意。
张皓天十分困倦,和英明搂了一会儿,呼吸渐渐变得长、缓,滑入了安稳平静地梦乡。
英明却没有丝毫的睡意。他仍想着五台山上的那个和尚。“他胸口上有个万字,就是凭据”——有了这凭据,张皓天便应当随他皈依佛门。否则,按那和尚的说法,兄弟九人,皆不能善终。
我们又不作恶,为何要自己兄弟遁入佛门,才能善终。再者,若为了自己善终,就将自己兄弟送出红尘之外,这等行径,便是禽兽,何谈善终?可是,若要不信,那病死的老大,不知去向的老四,溺死的老七老八,走失至今的老九,又都是犯了哪门邪魔?谁人可以救赎?
他越想越糊涂,便起身出门,想借着走廊窗外冰冷的夜色换换空气。
才跨出门去,英明便闻见一股烟火香味远远地飘来。医院里竟也有人烧香?迟疑之中,英明直觉得寒毛倒立,他转身欲要回房,身后的门却早已匿去无踪。英明心里一慌,抬眼四顾,见自己竟站在两面高墙之内,前后尽是无边的黑暗,裹藏在香烟缭绕之中。
无奈何,英明只得随意循着一个方向,向前走去。
走了一路,依旧不见只身片影。莫非已落入了孤独地狱?英明想到此处,心里一沉。可就在此时,远处有个人影缓缓地过来了。
那人走到近前,英明看见他分明是个小和尚,看样子比自己还小些,眉眼间透着三分面熟。他赶紧把小和尚叫住,问道:“小和尚是从哪里来?”
小和尚似乎被英明唬了一跳。他站定之后,缓缓了吁了口气,说:“从烟火繁华处来。”
“这里往前,是去哪里?”英明又问。
“去无无明处。”小和尚答道。
英明一脸诧异。小和尚于是笑道:“所谓无明,烦恼是也,无智是也,痴愚是也。无无明处,便是无烦恼处,不在三界之内,六道之中,即修成正果之去所也。”
“如此说来,小师父竟已修成了正果?”英明问说。
小和尚又笑,摇了摇头,说:“非也,我此去是为等一个人。此人本已成佛,可从六道之中解脱,孰料他却有一件执着未能放下,终又轮回至人间受苦。”小和尚叹了口气,又说:“佛祖怜惜他几世的修行,料定他总为他人脱危度厄,而自己却深陷苦海,无法自拔,于是派我前去等他,待因缘积发,便度他入正道,而我也终得修行圆满,可跳脱轮辐之苦了。”
英明哑然,木木地站在小和尚面前。
小和尚细细地将英明打量了一番,陡然变色,道:“竟然是你!”
英明有些惶恐。
“你本不该在此,速速退去吧。”小和尚吩咐道。
“我并不想来,但不知该去往何处?”英明赶紧问。
小和尚回头指了指,说:“往我来处去便是。”
英明谢过,加紧脚步往前走了。走了一会儿,他忽然听见小和尚的声音远远地飘来:“那人与你的孽缘今世当净。他为你耽搁了许久,你再不可妨他!”
英明心里越发地害怕,发足狂奔,向前跑去。就这样跑了不知多长时间,他的气力已用尽了。英明倒在路旁,只能无助地流泪。
耗子,快来救我。他在心里默念。
就在这时,他隐隐地听到前方有声音传来。英明仔细辨认,说话的人竟是张皓天。
他赶紧起身,向前奔去。张皓天的声音越来越清晰。
“你在哪儿?你在哪儿?”英明大声地喊。
英明停住脚步,再仔细地听张皓天的声音,却是从下方传来的。英明往脚下一看,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方才眼界所及的路已不见了,自己正站在深不见底的悬崖之前,再跨微微的一小步,便要失足跌落万劫不复的深渊。他左右看去,见悬崖两旁各立着一块石碑,
右书:
情深不寿 慧极反伤 人面故去花依旧
左书:
苦海无边 何处是岸 莫到无路方回头
英明回头看去,见路的远方,小和尚去的地方似乎亮起了一盏明灯,空气里的烟雾已经散尽,唯有仙乐阵阵,若远若近,眼下的狭路也转眼成了光明大道。
张皓天的声音被一阵阵的仙乐盖住,断断续续地从崖底传来:“明子……别怕……我……接着你呢!”
这时钹铙之声更响了,彻底地湮没了张皓天本已十分微弱的嗓音。
有洪钟般的声音从身后响起:“莫入迷障,极早回头。”
英明攥了攥拳头,闭紧双眼,便纵身一跃,从崖上跳了下去。他顾不得想身后说话的人是谁,他只知道,在悬崖下面,有他熟悉的声音。哪怕是幻觉也好吧,他情愿在这样的幻觉中死去。
惊醒时分,他脸上还有泪水。英明转身久久地注视枕边的人。他有一种感觉,自己断不是在这半年之中才仓促爱上了他的。那种从心底涌出的爱怜、悲伤、恨别离,绝非一时所能铸就。他的眉眼、鼻梁、嘴唇,都让他感到熟悉,就像在什么时候,在哪里见过。什么时候?早在他们降生以前。什么地方?所有那些曾让他似曾相识的地方。
小说的最后一页即将揭开。他和他的命运即将抵达早已注定的结局。他心里满怀着悲伤的预感。为什么?因为他曾经历过这一切,如今,只是默片重放,他在片中看见的,不过是自己的影子。
他睡着了。这天启和神谕一般的胡思乱想,和那个噩梦一道,被他遗忘。
周二,张皓天入院的第三天,一个坏消息撼动了张皓天所熟悉的世界。就在这一天刚过子夜的时分,有执法人员前往江东张家,带走了张英。有消息说他涉嫌多项重大犯罪,包括抽逃注册资本、虚报注册资本、挪用资金、内幕交易,以及最要紧的一项——行贿。
从各个社交圈里传出的消息互相矛盾,真假莫辨。有人说张英只是去协助调查,等钓出大鱼来,便可全身而退。也有阴谋论者称,这是一派政治势力向另一派政治势力发起的战役,张英只是第一枪,而战役的目标直指与张英过从甚密的英波,以及在背后支持他的党内高层。省委在年后刚刚进行了班子调整,一正二副制改革的命令正式下来,英波以副省长之位居然在两名副书记中占了一席之地,并且分管金融工交建设条线,手握重权,看架势就是直冲着老省长屁股底下的那把椅子去的。
据说,江东的程书记在任命下来之后多次在相当公开的场合骂了娘——英波上来也就算了,上面居然还搞掉了他常年提携的一个副省长,这口气是可忍孰不可忍!现在,英波刚刚高调获得任命,趁热打铁固然是好事,但趁热浇上一盆凉水则更美。阴谋论者们声称,张英案是程书记手里捏了多时的棋子,就是准备在时机最好的时候给英波及其背后的势力一记世人皆知的耳光。而现在,这个时机终于到了。
气温已然开始回升,周二的最高温度达到了10度,可英家的气氛却如冰冻一般。英明能感觉到李金淑所承受的巨大心理负担,好像两个秤砣一边一个压在了她的肩上,让她从未显得这么苍老。
张皓天虽然明知自己帮不上任何忙,但心中的烦闷也实在无法让他继续在医院呆下去。他是在上午从英明那儿得到的消息,至于为何这件大事竟绕了一圈从一个小孩嘴里说出,实在不能用常理推断——大人们可能早已经惊呆了,不知该不该或该如何对他张口,也说不定。午饭前,张皓天穿戴齐整,走出了医院。
他抬头看了看天,阴着。
他并非不喜欢阴天。其实阴天很好,如果正好碰上周末,就可以和英明暖暖地在被窝里多赖两个小时。阴天让他能更无顾忌地奔跑、跳跃、挥洒汗水。阴天让他有食欲,好像秋天那样。但,他目光所及的这种阴,不是他所喜欢的天。在他头顶上方的这片云里,没有生命的气息,仿佛就要压迫下来,毁灭世界。云里挟着风和冰渣子,时不时敲打着马路,和路人,让人感到烦躁,泥泞,肮脏。
他也不想回学校,就算回去了,也听不进课去。
他在医院大门口站着,过了一会儿,远远的来了一个人影,由远及近,到了跟前,喘吁吁地对他说:“我一放下电话就来了,你没事儿吧?”
来者是刘宇,他是40分钟前接到的张皓天电话,电话那头张皓天一句话没说,憋了半天,哭了,痛哭流涕。他于是赶紧骗老师说自己肚子疼,翘了课出来,又发短信让张皓天别伤心,有什么事到了他一会儿到了病房里见面再说。张皓天不愿在病房里呆着,那些堵白墙和身穿制服的男女让他想到别的地方,他父亲可能在的地方,于是就在这住院部的大门外守着,等刘宇来。
张皓天一见刘宇,眼泪又控制不住淌了下来。他在英明面前也不曾这样——在他面前他想要表现得比自己更加成熟,像个能够一辈子保护他的人的样子。但在这人面前,他是谁就是谁,没什么好装的,所以,眼泪打败了坚强,夺眶而出。
他们逆着来自阴霾天空的挟着腥气的北风,张皓天说了他所听到的消息。他掏出手机来给刘宇看,在某门户网站上已经贴出来了“未经证实的消息”。
刘宇看样子也受到了震惊,很想安慰张皓天,可他的的确确不擅长此道,说出来的话要么磕巴,要么就是词不达意,比如:“别哭别哭,咱爸吉人自有天相,犯了天大的王法也能平安无事地出来……”又比如:“你别担心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张皓天被逗得“噗嗤”一声笑了,伸胳膊在刘宇肩上揍了一拳。刘宇傻看了他一眼,不知何意,也“嘿嘿”笑了。
“你说得对。这事不是该咱想的。”张皓天抻了抻筋骨,说:“你赶紧回去上学去吧,不然要给你爸知道有你好受的。”
刘宇大怒:“操,用完了我就把我当草纸揉吧揉吧扔啦?不成!今天你上哪儿我上哪儿!”
张皓天搂住之,亲热地说:“刘宇!你真够哥们!”两人于是勾肩搭背地走了。
他们商量了一路是该去网吧一逞游乐之心,还是该去小楼满足口腹之欲,最后决定先人后己,打了个的,上王翔学校给他办退学的事儿去了。这事儿是年前王翔奶奶交代给张皓天帮着办的。张皓天到101中跑过两趟,取回来两小堆文件,盖了四五个无用的章,最后被告知,等开学了再回来注销学籍,办档案转出,云云。
“他们那个教务主任,嘿,别提多恶心了。一张大脸,两只小眼,分得开开的,跟‘国际儿’似的。一个大蒜样鼻头,鼻孔里还长出两朵葱花来;两瓣‘猪唇’,一说话嘴角就挤出两坨白沫来,像条鲶鱼!”张皓天走进了101中的行政楼,压低了嗓子对刘宇描述曾经百般为难自己的教务主任。
谁知,这次,教务主任接待他的态度却非常好。是大好,不是小好,好得张皓天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不能相信自己还醒着。
“哦,我们听说了王翔的事儿了。有什么事情我们能帮着办的,我们一定尽力配合。”“猪唇”坐在椅上,真诚地仰视着张皓天,两朵葱花在鼻翼之间绽放开来。
在英明所没有遗忘的岁月中,这是他最不愿意想起的一天。
和英明道别后的次日,王翔去了福建莆田。父亲的丧事主要由他的叔叔伯伯们在操持,办得十分简单,火化之后送回山东老家,埋在了祖坟旁。
莆田是个小地方,王翔在这儿找不到往日的娱乐,也没交新的朋友,但这对他来说无妨,因为他并不需要这些。他的父亲死后,母亲的精神一下子垮了,晚上常作噩梦,有时还会盯着一处出神,嘴里说着些不经的疯话。在这种神志恍惚之中,她对丈夫生前的事业发展出一种几乎病态的偏执。王翔本想劝她卖掉产业,拿钱回北京开家小店,加上之前攒下的积蓄,维持孤儿寡母的正常生活直到他能独立工作,还是没有问题的。但他母亲却答道:“只要他的这些鱼苗还在,场子还在,你爸爸就没有死,就还活在我们中间。卖掉他的事业,就是第二次杀死了你爸爸,我们作为他在世上的亲人,就没有脸面继续活着。你要卖掉它们可以,我死。”
王翔没有办法,只能硬着头皮顶上这份自己从未想过会从事的工作。他母亲的身体在强大的精神压力之下日渐衰弱,稍微劳累一些,便胸闷、头晕,以至于无法站立。王翔便只好一边学一边干,每天一个人做三四个人的活。他的手机里常堆着好几天没有回复的短信,有些是英明发的,有些是张皓天发的,有些是他的同学、朋友发的。有时,深夜里,上床之后,睡死之前,他会用最后的力气回回英明的短信,说他一切都好,就是太忙,让他也给张皓天带好,云云。英明手机里一直存着王翔给他发的最后一条短信,短信是这么写的:
“明子,今天是大年夜,我终于可以缓一口气了。忙了这几个月还是有回报的,年底的出货情况特别好,利润比去年翻了一倍,我妈的情绪也好多了,看样子明年可以过得不这么委屈了……要说有什么抱怨的,就是有的时候,真他妈的想你啊。等考完了高考,来我这儿好好放松放松。我请你吃最好的鲍鱼,还有鱼翅,生蚝,你想吃什么都管饱……”
每次读到这里,英明都已两眼朦胧似盲,再也看不清下面写的是什么。
确实,累死了王翔父亲的这一年,非常讽刺地,竟是他一手创建的鲍鱼养殖厂前所未有的丰年。因为冷空气的关系,今年福建的鲍鱼养殖业普遍发生了大规模的病害,导致严重减产,而王翔家的养殖场不知是因为他父亲用心呵护的关系,还是只是运气好,产量下滑不多,仍有往年的八九成。而在供给下降的同时,今年酒楼和年节送礼的鲍鱼需求量又比去年有显着增加,其直接的后果便是订单价格的飙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