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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是故人来 下——by逆旅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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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明现在可以解释自己为何在无际寺里察觉到了强烈的亲切感和熟悉感,为何自己头一次见到大佛殿前的楹联,便对它的文字已经了然于胸,为何当张皓天说“你造多少,我消多少”时,他竟觉得此话分明在哪里听过。这一切都不是偶然的,恰相反,它们都来自隐藏在宇宙最隐秘处的必然性。

就在这时,英明的手机响了。他拿起来看,是张皓天的短信。

“明子,我好想你,想马上见到你。十五分钟以后在学校门口见好么?”短信里写着。

英明心中突然涌上来一种冲动,想要把他的假说,以及支持这一假说的所有梦境和猜想都告诉他。告诉他,你知道么——我和你之所以无法描述对彼此的爱,是因为它的发生远在我们开始对眼前的世界产生认识之前;我们也无法抗拒这种爱情,因为要消灭它,只可能发生在彼世界江河逆转,此世界轰然崩塌以后。

我们注定是要在一起的。

不行。英明果断地否定了这个冲动。他会被吓坏的。他会以为我失心疯了。在找到证据之前,我不告诉他。

英明下定决心,拿起手机,简短地回了一句:“好。等我。”

他转头看隔壁床的陈晨,他已经醒了,也正扭头看着自己。英明给他的保温杯里满上了水,又整理好了下午要用的全部复习材料,跟陈晨道过别,笑着摆了摆手。走了。

陈晨默默地看着英明转身,关上了门,一阵孤独;他突然觉得,自己再也见不到他了。想到这里,他鼻子一酸,眼眶有点潮湿。

北中的坐落正好在英家和医院的中点上。张皓天抵达学校门口的时候,英明已在传达室的房檐下等着了。他从胡半仙家里出来的时候天上飘起了小雪,不大,落在人身上,感觉不到,可一会儿就把人的头发、衣服打湿一片,正像他心里的负累,一点一滴,积沙成塔,让他在这个阴郁的天气里尤其感到压抑。

他看见了英明,快跑两步到了屋檐下,手臂挨着手臂,四目相接,顿生不尽温柔,连雪花,都因为少年口中呵出的热气而变得明媚鲜艳起来。

“你还好吧?没出什么事?”英明把张皓天的手放在自己两手之间捂着,问道。

张皓天笑着摇了摇头。他一路上都在想着是否该把这几个月来从陈海麟和胡半仙那儿听来的事情——或者称之为“玄机”,向英明和盘托出,但总有种情绪,就像上几次一样,阻止着他,不让他把那些话说出口。究竟是种怎样的情绪,张皓天描述不好,但如果打比方的话,那就像一个学生期末考了几门不及格,但他不想告诉父母,因为他可能要重修,可能要留级,甚至有可能被退学——就是类似于那样的一种感觉。

张皓天望向英明的双眼。或许是连月来坏消息不断,心事沉重的关系,他的眼睛不像往日那样明亮、清澈,结膜上散布着微小的血丝,但那双瞳之间令人猜测不透的眼波流转,时而含笑,时而戏谑,时而带着点坏,像是从远古流来的河水,却一如既往地让他着迷。

一时间,那些话几乎都到了嘴边,但他最终没能说出来,还是咽下去了。事实上,即使他想说,也不知该如何说起。那些突然涌到嘴边的与其说是话,不如说是些排列凌乱的意识,在他脑中、心中急速地流淌。

“我害怕失去你。”

“我害怕自己害了你。”

“我害怕发生在王翔身上的事情也发生在你身上。”

“我盼你比谁都好,一生平安,不管在哪,不管在谁的身边。”

“如果有任何事我可以为你做的,我一定舍命去做。”

如果要转换成语言,或许他想要说的是这些。但他没有说。这些话即使说出来,除了让人害怕,或以为自己是戏剧之王外,还能有什么作用呢?不要说,去做就好了——如果需要的话。

张皓天迈开步,走出屋檐,走进雪里,说:“我们上哪儿去走走吧?感觉很久没和你一块走走了。”

英明跟上几步,笑说:“你想去哪儿?天涯海角都陪你走。”

两人商定了去未央山看雪。他们在老华大东门下车,走过办公区,绕过工字楼,再穿过一条两旁载满了银杏的小路,就到了未央山脚。这上山的路,和那天晚上张皓天、刘宇、王翔三人走的,是同一条。

张皓天被那晚的回忆击中,两眼不住含泪,只好扬起头,装作在看山路的模样。他还清楚地记得王翔爽朗的笑声,记得他那晚在食堂里吃的什么饭菜,记得他如何和刘宇一起评论路过的姑娘,可他如今在哪里呢?

一颗泪珠终于还是忍不住流了下来,两颗,三颗,遂成行。

雪渐渐地大了,但他们不得不停在了半山腰。英明将张皓天搂在怀里,他的头埋在他的颈窝,眼泪顺着脖子流经他的身体。

“我真得很想他。”张皓天哭着说。

“我也想他啊……”英明也随着他流泪,哽咽。

张皓天亲吻英明的脸,呢喃着:“别离开我好么。除非我死了。永远都别离开我。”

“我会陪着你的,一直陪着你,一直到你死了,或者我死了,才和你分开。”

英明紧紧地搂住他。风雪愈大,冰凉天地,全世界仿佛只剩他二人。

他们在北风和羽绒般大的雪花里一步,一步,缓慢爬上了山顶。长乐亭的黛色瓦顶落上了雪,灰白相间,孤独地伫立在山顶上,悬崖边。张皓天和英明走进长乐亭,扫开长椅上堆着的雪,坐于其上,拥抱着,眼前是一片白色迷茫中的京城。大雪像是从这山顶上诞生一般,借着风力,洒向人间。

到了明天早上,路上会排满了仿佛慢动作前进的汽车,无人行经的草地里、屋顶上会盖上厚厚的白色雪被,不用上班上学的小人儿会在尖叫声中互相扔着雪球,或者找来黑色的纽扣,红色的胡萝卜,堆个雪人。

张皓天依然把头靠在英明的肩颈之间,双手环抱住他的腰,没有感觉到一丝寒冷。

他们借着彼此的体温,就像端着热茶,坐在火炉旁一样温暖。在此后的几个小时,他们就这么坐着,或者说话,或者不说。

他们谈到了生命的终点。

“当一个人死了的时候,他作为人的属性就消失了,但物质不灭,他作为物质的属性依然存在。这是一个相减的过程。就像一个肥皂泡,五颜六色的,里面是空气。肥皂泡总会破,当它破的时候,肥皂泡的属性就消失了,只剩下空气的属性,但让它最初变得五颜六色的,不是空气,而是别的。”英明说道,“我经常想,对于人来说,在人的属性和物质属性之间相差的那点东西,究竟是什么?你知道它一定存在,但就是和肥皂泡一样,可望而不可及。”

“你相信人有灵魂么?”张皓天问。

“我不知道人有没有灵魂,但是我觉得人总是要以某种方式和宇宙间更高的意志进行联系的,而肉体是不具备这种功能的。”英明答道。

张皓天傻傻一笑:“太深奥了,我这小脑袋瓜实在听不懂。那你觉得,前世今生怎么样?”

“我觉得‘前世今生怎么样’?”英明笑道,“你这是卖菜呢么——‘灵魂’三块五半斤,‘前世今生’一块二一两?要不然先各给我来两毛钱的尝尝呗!”

张皓天被逗得哈哈大笑,说:“说正经的,你信那一套么?”

英明于是收起笑容,双眼直视着张皓天,说:“如果我说我信呢?”

“那就信呗,虽然会有点意外——我精明强干的三儿哥居然也信我们这种无理性低智商的小朋友信的东西。” 张皓天道。

英明摇了摇头,说:“是,我原来一直觉得,‘理性是区别现代人类的精神活动和原始信仰的标杆’——这是我高一政治老师说的,她是我从小学到现在最喜欢的几个老师之一。但是,最近我反倒觉得,所谓理性,可能不过就是一种高级进化版本的迷信,一种对科学逻辑的迷信。那种‘除此之外不可能有其他解释’的态度,其实跟黑暗时代的天主教徒也没有什么区别。”

英明顿了顿,又接着说:“至于前世今生么……你还记不记得,你在泰山上讲给我听的一个外国老太太的故事?催眠了以后能讲出八辈子以前干过的事儿的那个?我觉得可能我们每个人都或多或少地记得些前世的样子,藏在我们大脑的某个角落,只有在极偶然的情况下,才会被什么有关系的东西提醒而记起。你知道,按照柏拉图的说法,我们对世界的认识不是靠经验得来的,而是回忆——我们以为自己新认识了一个人,知道了一件事,其实不过是从灵魂某处捡起了一点回忆而已。”

“那爱因斯坦的前世肯定是来自外星的了,说不定是超级赛亚人,光捡了点回忆,就有了狭义相对论。”张皓天笑道。

英明也笑:“真没准呢。但是,只可惜人不能证明自己记起了什么——做到最好,也不过就是像那个老太太一样,去搞个催眠——但又太容易人为造假,没法真正令人信服。也许几百年之后,有了人机接口,可以把人的记忆跟读取磁盘文件一样地调出来一件件检阅,或许就有证据了。”

英明说到“证据”二字,特地加了重音。张皓天见他转过头来,信心十足地朝自己笑了笑。

两人赶在饭点前回了家。今晚李金淑整了一桌菜,有两个肉,一条鱼,一斤河虾,一个素菜和一个汤。英明看出来,今天的菜谱全是照着张皓天的口味准备的。

张皓天和英明在山上冻了一下午,这会儿食欲大开,心情也不错,说说笑笑地吃下两碗饭去,但李金淑像是有点心事,没怎么搀和他们的聊天,也没笑他们讲的笑话,全然不像她平日的样子。

三个人都停下了筷子。张皓天正起身吆喝英明和他一起刷碗去,却被李金淑制止了,她做了个手势示意他坐下。

张皓天见她神情庄重,不知自己犯了什么错,心里七上八下,不安地看了看英明,坐了下来。他想起躺在医院里的陈晨,有些担心,这次露陷的会不会是自己和英明。

如果真是那样,便豁出去了。告诉阿姨,我是真心地爱着她儿子,可以为他做一切事。在今后的人生中,我会照顾他,不让他受苦;陪伴他,不让他孤单;支持他,不论他做任何决定。即使叔叔阿姨反对,我也不会改变初衷。即使将我扫地出门,我到了任何地方,都还会一样爱着他。我是认真的,这世界上没有任何人和事能让我更认真。

你们让我爱他,我努力地去爱,你们不让我爱他,我依然会努力地去爱,直到我的爱对他来说变得危险和累赘,直到他不再让我爱他为止。

李金淑开口了:“皓天,今天你妈妈打电话来了,你不在。我们有件事要告诉你。”

她缓缓地说:“皓天,你爸爸妈妈希望你到加拿大去。你爸爸的事情你知道,国内的环境现在很不好,他们担心你。我和你英波叔叔也赞成他们的想法。前一阵子我和你妈妈就是在忙这件事,现在所有的手续都办好了,在加拿大那边也联系上了非常好的学校,住宿也安排好了。我们知道你在这里有朋友,有同学,但是我们希望你理解大人的苦衷——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出此下策。我们想做的只是保护好你。定的机票是下周末,你可以用这周的时间跟你的朋友、同学们道个别,但不要告诉他们为什么,只说你要出国留学就好。学校方面我们来安排,你不用担心。”

这是一个张皓天猜一万次也从猜不中的主题。他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闷了半晌,声音低低地问了一句:“英明去么?”

英明在一旁也傻了,痴痴地看看他妈,看看皓天,一句话也说不出。

李金淑听了张皓天的问题,觉得有点好笑,她说:“呃……这个,我和你英波叔叔的看法是,英明迟早是应该去美国锻炼一下的,但是暂时还不会去。而且……你这一去也并不是不回来了,以后……”

“我不去!”张皓天低吼了一声,拔腿跑回卧室去了,“咣”地撞上了门。

李金淑和英明都吃了一惊。张皓天一贯脾气温和,跟谁说话都不急,这还真是头一回。

两人都有一阵没说话。等英明想要移步回卧室去安慰张皓天的时候,忽然看见他妈在掉泪。他赶紧坐到她身旁,搂着她的肩问她缘故,李金淑不答,却哭得伤心起来。英明好劝歹劝,细问之下,才知道是张英的案子出了问题。尽管省公安厅对张英采取禁止会见的措施,但讯问室里并没有一堵不透风的墙,很多消息还是翻过了高墙电网,传到了英副省长耳朵里。

据非常可靠的消息指,调查组现在掌握的罪状起码可以让检察院起诉张英十项罪名,如果全部被法院认定——甚至都不用那么多,几项就够了,数罪并罚的刑期最高可以到二十年。但这不是最让英波担心的——不管判多少年刑,也就是住几年豪华牢房,然后搞个减刑、假释或者保外就医,也就出来了。让他担心的是,消息还说,调查组对张英的讯问是有“导向性”的,所谓“导向性”,也就是在有目的地诱导嫌疑人作出不利于特定人的供述——而在这个特定人名单中,英波首当其冲。

张丽上次来北京的时候秘密地和李金淑碰了个头。她当时向李金淑保证:“我们家老张绝对干不出不利于兄弟的事来。”可是,世事难料人心叵测,李金淑对张英的商人天性没有信心。但话又说回来,英波早就跟她分析过(其实也曾在私下里隐晦地把这层意思传递给了张英),张英把祸水引到英波头上对他自己是没有任何好处的,恰恰相反,唯有英波坐稳位置,打败另外一派,在江东掌握了实权,才能真正地移开悬在张英本人和他的昊天集团头上的利剑。英波相信张英不会在委屈一时和长治久安之间做出目光短浅的选择。

李金淑自嫁到英家起,二十年里不断地提升自己对政治斗争险恶程度的认识,但当战火临门,还是阵脚大乱。即使张英的事儿只有百分之一的可能性会将英波牵连进去,以致于罢官夺俸锒铛入狱,她都会在每个夜里因为这百分之一的可能性而辗转反侧。

她并不是为张皓天突然发作的火爆脾气而哭。只是她忍耐到极限了,必须通过一个途径纾解心中的烦忧。

李金淑拭了拭泪,小声对英明说:“你去劝劝他吧。我们这都是为他好。这件事如果闹得大了,同学、老师都会怎么看他?他到时候一边要看着自己爸爸坐牢,一边要听着别人的闲言碎语,心里该有多难受?加拿大的环境相对比较单纯,教育条件也好,忍过一时的寂寞,他很快就会习惯的。啊,你去好好劝劝他吧。”

英明走进卧室,张皓天正躺在床上,背对着他。英明在床上坐下,开口道:“其实……”

“别说了。”张皓天口气坚决地打断了他,“什么都别说……”

他从床上坐起来,转过身子,正对着英明的侧脸。

“我不会去没有你的地方。明白么?就算把我绑了去,我也会回来,哪怕是游泳游回来。”他说。

张皓天双手在脸上抹了一把,擦掉泪痕,接着说:“别担心我。大人的事我担心也没有用。他们也用不着我担心。咱们和平常一样,就当这事儿不存在,就完了。等到有了结果的时候,接受就好了。”

他笑了笑,用手在英明鼻子上捏了一下:“让你担心了,对不起。我明天会跟阿姨道歉的,好好跟她说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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