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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是故人来 下——by逆旅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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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明打着手电、摸着黑在山路上走着,觉得这等诡异的气氛实在难得,徒长了十几年还是头一次碰上,便兴头着拉张皓天比赛讲鬼故事。小学的时候英明在他们班上颇有故事大王的美名,整天一下课就把荤的素的好玩的吓人的都掏出来讲,身边的好多小朋友宁愿放下房子不跳沙包不丢,都要来听他讲故事。为此还专门有家长致电英波,求他稍微管管他儿子的嘴,不然老讲鬼故事吓得他家小宝三天两头地尿炕。

但十年到如今,英明在鬼故事上已然江郎才尽了,显然是造诣有限,只会大呼小叫地虚张声势,要碰上张皓天这样冷静型的,压根儿也吓不着。英明一个故事说完,见张皓天啥反应也没有,直呼无趣,吵吵着要皓天也讲一个。张皓天说自己笨嘴拙舌的不会说故事,欲要不讲,却架不住英明死乞白赖地央着,只好搜肠刮肚地找了一个故事出来说。

张皓天说这个故事是有一年去九寨沟玩的时侯,听一个司机说的。

那个司机常年跑沟里沟外的生意,平时路上若碰见了要搭车的老乡,都愿意帮一个忙,只要那人看着不坏就成。有一年冬天,他在路上载了一小伙子,把他送去了县城,一路上都聊得很好。人家小伙子也挺感激他的,临了了还给抄了家里地址,让他务必下次来的时侯过去坐坐。这司机这种事碰得也多,也没当回事,就把那纸条啊,塞副驾驶座上头那挡板里了。

结果后来有一次,这个司机正好开车开到了这个县城附近,说前头塌方了,堵了一百多公里,且过不去呢,这司机一想,这一宿肯定得在车上过了。这个时候,他想起了当时载过的那个小伙子——人家家不就在这附近么?正好去喝杯茶聊聊天打发打发时间!结果到了小伙子留的那个地址,开门的是一老太太,小伙子他妈。司机把人名地址对了对,他妈一听,傻眼儿了,说你说的这人是我儿子没错,可我儿子三年前就死了呀,哪又出来一个?肯定是个坏人来蒙事的!就这么把他给哄出去了,还差点没报警。

这司机很郁闷,心想不爱留地址就别留呗,干吗还给个假的呀,就气呼呼地找饭馆吃饭去了。人正吃到一半呢,忽然有人拍他肩膀,司机回头一看——你道是谁?正是当时搭车的那个小伙子。小伙子还真认出来了,挺亲热,说,到了这也不上我家坐坐,太不够意思了。司机没啥好气儿,说也不知道咱俩谁没意思,还给我留一假地址,被一老太太给哄出来了。小伙子一听急了,立马对天发誓说肯定留的是真地址,也是真名字,如假包换!司机就纳了闷了,说,要都是真的,你妈能不认你?小伙子哈哈大笑,说司机师傅您真幽默,我妈三年前就去世啦,不信咱马上回家看看,要有老太太我脖子上这家伙给您!

那司机背上冷汗直冒,付完帐谎称去加个油,撒丫子就开着车跑了,从此再也不敢进那县城。

张皓天把鬼故事讲得不急不徐,语速语势堪比中央电视台的罗京,跟报新闻似的,什么哪个县哪个村什么地方什么人又都记得死清,听起来还真像有那么回事似的。

这一吓可是把英明真吓着了。英明就是爱听鬼故事,又爱吓唬人,其实胆特小,又没料到张皓天如此有说恐怖故事的天份,这一回可是吓得不轻,浑身打抖,满口的牙“咣当咣当”地撞得嘴疼。

“这儿可真黑诶,你那边看不清楚,别摔下去了啊,要不你抓着我的手走吧,关键时刻还能拉你一把。”英明战战兢兢地说着瞎话。

张皓天笑了笑,很爽气地说了声:“成”——就把英明冰凉冰凉的小手捏在手心里,两人手牵手一块往前走了。

英明这会儿感觉有了保护,心想鬼就是来了也不至于一下就弄走俩人,于是胆子又大了,问张皓天有没有其他的段子,还要听。

张皓天笑了一声,说:“恐怖故事我就这么一个,还是从别人那儿听来的,要知道你爱听我就记上几段了,天天吓唬你。”

他又想了想,说:“还有一个看书的时侯看来的,一挺正经的书,说还是真事,就是不知道算不算恐怖故事,你要听么?”

“听啊!当然听!”英明一连声地说。

张皓天便接着讲了,说的是美国一老太太,说:这老太太也不知道是中了哪门的邪,从小时候起,某一天做梦醒过来,就开始对人说,她前世是一个叫什么什么的女人,当护士,而且说估计是一八几几年,连电灯都没有呢。不但如此,老太太还能详细地说出那个女人干过些什么事,认识了些什么人。后来经过媒体一报道,被一什么狗屁大学里的一不着四六的教授给听到了,就把老太太找了来,把她催眠了,然后问她关于那个女人的事。这个,人一旦进入了催眠状态,大脑活动就不像醒着的时候那么受自己控制了,同时也少了很多障碍,据说很多平日里绝对想不起来的事,催眠的时候都可以回忆起来。没想到,这老太太被催眠了以后不但把以前说过的事分毫不差地讲了出来,甚至又冒出来了好多平时没说过的。那教授于是号称自己的世界观从此被改变了,也真得相信确实有轮回和前世存在了。

英明听完,评论道:“其实轮回、转世这些事儿吧,我倒不能说它们没有,有的时候倒是宁愿相信这些是真的。只是,轮回一人顶多轮一个吧,怎么还带越轮越多的?这会儿都60多亿人了,都是哪出来的?”

张皓天也笑了,说:“那些人就是像Friends里面Phoebe说的,属于brand new,是没轮回过的新人。”

英明和张皓天都是Friends的死忠影迷,闲来呆在一块的时侯就一顿足看,英明还时不时地跟皓天讲解里面俚语的用法,并且还要负责频繁地纠正那个不靠谱的字幕。

“不过话说回来,我倒有点相信这个是真的。”张皓天说,“记得我跟你说我经常做梦梦见怪异的人和事么?”

“记得啊,我不是跟你说了么,你那叫撞鬼,不叫做梦。”英明笑道。

张皓天板起脸来,说:“不跟你开玩笑,说正经的呢!”

英明只好也佯装严肃地听他说。

张皓天于是说道:“我就记得经常梦见一孩子,男的,老是我俩一块,梦里觉得和他特别熟,但是醒了一点都不记得是谁。”

两人经过一座黑黢黢的木作建筑,朝它打量了两眼,又继续拾级而上。张皓天接着说:“而且反反复复梦到的,也就两件事。一个是我俩在一个地方玩,有山有水的,特漂亮,也是梦里觉得特熟悉,但是到醒了就怎么也想不起来;另一个就是好像……不知是要跟他分开还是怎么的,也不知道是我要走还是他要走,反正梦里特别特别难过,醒了好久都缓不过劲儿来,觉得胸口堵腾,闷得很。”

“还有,我也跟你说过,梦里梦到过好多事,来龙去脉都特别清楚,有的是高兴的事,有的是难过的事,但醒了就全忘了,怎么记也记不住,怎么想也想不起来。”张皓天最后说道:“你说这是不是就是前世记忆啊?”

英明许久不语,随后点了点头,紧了紧握着他的手,在黑暗之中露出了一抹微笑,说:“也许吧。真的,也许是呢。还记得上次在无际寺么?也是这样的感觉,好像所有的一切都在什么时候、什么地点发生过一遍。你做的梦,我也做过类似的……也许咱俩做的是一个梦呢?更没准你梦里的人就是我,我梦里的人就是你呢?我说为啥和老六这么投缘儿,敢情是上辈子解了梁子。咱不管美国老太太是咋说的,你知道中国老太太管这叫什么么?”

“缘分哪,缘分!”英明说。

深夜里爬泰山有一项白日里没有的乐趣,但只适用于少年。英明一边登山,时不时地把手里的电筒照向幽深的山谷,或陡峭的山壁。光之所到,有前人留下的虬曲大字,有在黑夜里静态得如在画中的楼台桌椅,还有一些树干或塑像留下的状似怪物的剪影。这是种自己吓唬自己的乐趣,前提是,身边得有一个像张皓天这样可以依赖的人。

张皓天一路上都牵着英明的手,或者挽着他的胳膊,替他分担一部分体重。两人走过一段艰难崎岖的道路,山势又平缓了下来,英明在一处山石上照到了四个大字:快活三里。

“哦!”张皓天高声叫道:“我想起来这几个字在哪看到过了!你记不记得,金庸小说里头,泰山派有一招剑法?”

“哦!”英明也恍然大悟,“快活三!敢情就是这儿啊!那老头也忒会掰了。写小说看来也不易,来玩一趟就玩一趟吧,还得记着地名,以后好出招。”英明感叹道。

也不知是在这三里中转过了哪一道弯,突然间,英明只觉得眼前一片开阔,举头处便是朗朗星空浩浩乾坤,两人不约而同地长“哇”了一声。

这个山谷的地势天造地设地十分体贴游人,依着御道有好几处平平的缓坡,几乎就是专为了看星星而生的。

张皓天先大跨两步站上坡去,放下包,便伸手来够英明,把他也拉了上来。两人于是就斜斜地躺在了坡上。英明把张皓天因为刚才爬得发汗而解开的羽绒衣往一块拢了拢,让他把拉链拉起来,说:“小心着凉。”张皓天也从背包里把刚才摘掉了的毛线帽重新拿了出来,两人一人一顶,捂严实了,才放心地躺下看星星。

“真的好美啊……”英明由衷地赞叹,“尤其想到那都是几亿年前的光芒,兴许连那颗星都已经不复存在呢,可美丽却留下来了……”

张皓天看了看他,笑着说:“三儿,你好浪漫。”

英明和转头和他对视:“和这么浪漫的人来,不吃亏吧。”

张皓天摇了摇头:“就是再背一个这么大的包,也不吃亏。”

英明第一次发现,原来要在真正的夜空下寻找流星,而非自己房间的窗前,是这么容易的一件事情;就像对于每个人来说,各自的生活本应各自平淡如水,可加总在一块,却平白生出许多轰轰烈烈的陨落和崛起。

这石头有些凉,张皓天伸出胳膊来让英明枕着。

英明的脑袋靠在这世界上最让人安心的臂弯里,双眼同宇宙对视,身体与大地相合。他静静地体会这种感动,让它遍布全身,充溢了每一个细胞。他想说点什么,可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语。

吹来的风很冷,却让人明白温暖的可贵。如果这就是他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晚,他会认为自己死得其所。

“这可是新年的星星啊!”张皓天紧了紧胳膊,摇晃着英明的脑袋,说。

“新年有什么新希望么?”英明问他。

“我希望三儿哥能顺利地考上京华,也希望自己能比去年更好,加倍努力,以后也能考进京华,还和三儿天天在一块儿!”皓天拉着英明的手,一脸的真诚。

英明扭头看着他,把一只手从兜里掏出来,带着自己身上的暖意,在他脸上拍了拍。

“你呢?”张皓天问。

英明沉默了片刻,说:“我希望——张皓天的愿望都能实现。”

“狡猾狡猾地。”皓天笑了。

出了快活三里,到中天门的这段路又变得难走了些,等两人终于到了中天门的时侯,英明已经开始见天地喊累了。中天门的景况与下半段山路的寂寥无人大相径庭,放眼望去,只见一片一片的人头,大多是年轻的,偶尔也有几颗中年以上毛发疏落的脑袋。张皓天转了一大圈,才在一处偏僻的山林里发现了两个还没有被占领的石椅,他赶紧跑过去把包放下,然后大呼小叫地把英明也招了过来。

英明趴在石桌上,把头歪在张皓天肩上,有气无力地说:“累了。”

张皓天把刚才吃剩下的半桶薯片拿出来给他吃,待要拿水时,发现水壶里装的饮料就剩一口了。他让英明先喝着,自己去那边的小店里买一些。

不一会儿,张皓天拎着两瓶红牛和两瓶矿泉水过来了。他把红牛递给英明,自己把矿泉水拧开往水壶里灌,说:“喝点吧,这玩意长精神,待会好爬十八盘,听说可是很陡呢。”

两人把红牛喝完了,又在桌上坐了半晌,英明居然晕乎起来了,本以为是刚才爬山爬的,歇一歇就好,谁知道越歇倒越厉害了,难受得直想吐。

英明拿起红牛的饮料瓶仔细看了看,不禁叫苦:这里头有咖啡因啊!英明从小就对咖啡因敏感,平时连浓茶和咖啡都喝不得,更何况是用咖啡因来做主要成分的红牛?英明难受地趴在桌上,张皓天在一边给他拍拍背,希望这样能略微好过一些……

他俩又开始爬山了,刚才还熙熙攘攘的人群只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就不知都散到哪去了,偌大的中天门居然连半个人影都没有。

英明心下十分欢喜。他最讨厌的事情莫过于和一大堆人挤着,这会儿一个旁人也没有,他还正好可以继续牵着张皓天的手,不必怕有人说三道四。

两人不知走了多长时间,或许是已经到了山的高处,四周细细地飘起了雾霭,空气由是变得稠厚。走了这么些路程,竟全是笔直向上的山道——英明心里有些奇怪。他往前方打量,见有灯光处伫立着一座建筑,在烟雾中勉强能看见耸起的飞檐,颇有气势。

英明拉着张皓天的手,往那个房子走去。到了近处,才发现是一个庙,里面隐隐地传来钟钹之声,空气里四处漫溢着香火味。英明浑身直起鸡皮疙瘩,觉得这个地方冷落得十分诡异,虽是禅处,却不像是个良善的地方。这么大半夜的,哪里会有什么正经和尚在里面敲钟念佛呢?

寺门只是虚掩着,张皓天轻轻一推,木门便“吱呀”一声,敞开了。

“别进去了,我不喜欢这儿。”英明牵着皓天的袖子央求道。

“没事,不碍的,有我呢。”皓天给了他一个安心的笑容,便拉着他进去了。

进寺之后,香火味更浓了,钹铙之声却还是远远的,听不大真切,反倒衬得空无一人的庙宇里一片死寂。英明紧紧地贴着皓天,环顾四周,见寺内的殿堂尽是一片漆黑,透过弥漫着的烟雾,只能勉强看见几尊神只的塑像立在堂中。

张皓天牵着他的手绕过眼前的大殿接着往里走,英明都快哭了,一个劲儿地求他:“别往里去了,我们从刚才的门出去吧。”

张皓天笑了笑,说:“这条路过去肯定有门,跟着我你还怕什么呀?”

拐过大殿的一角,英明只见前面是一条狭长的甬路,更是一点点亮光都没有了,他的眼泪夺眶而出,两只手从后面使劲把他抱住,带着哭腔说:“求求你,别往里走了,我们从原来那边出去吧……”

就在这时,眼前的狭路中传来了由远而近的脚步声,来人走到面前,是一个和尚。和尚在他二人面前站住了。

“请问这位师傅,前面能出去么?”英明听见张皓天问。

和尚笑道:“本刹大迷觉寺,处太虚之迷津,进可进,无路,出可出,无门。寺中行走皆通大乘;树结蟠桃,可宴三世十方诸圣,花开四季,能渡八面有缘之人。施主既然能从无门而入,定具慧眼,修行在贫僧之上,自然眼下有三千坦途,又何必问?”

张皓天也笑说:“虽有慧眼,早已落入迷灰,如今看不大真切,还是请师傅带路。”

和尚想了想,叹了口气,说:“施主佛缘广大,既然吩咐在下,不敢有违,但随我来便是。”

和尚又打量了英明一眼,说:“只是这一位,前世的积业未净,眉宇中亦不像福寿之辈,原不该到此,只请原路折回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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