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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是故人来 下——by逆旅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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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尚伸手要来拉皓天的胳膊,英明大哭,死死地牵住着他的手不肯放。

张皓天说:“我和他有前世今生难解之缘,不会弃他一人独行,若师傅身有不便,我只和他一同回去便是。”

和尚又叹了口气,说:“如此固执,终究难成正果。你和他去,只有一路艰难,遍途荆棘,且道有不测之渊,只怕要终生劳顿,不如在此分手,与我同往。”

张皓天笑笑,摇了摇头。

和尚长叹一声,道:“情皆是幻。你在人世,本当结缘众生,去其幻,觉其迷,谁知竟自己为幻所迷,以致到如今仍轮回颠倒,深陷苦海而不能自拔。可曾记得,你也是历经三千劫难才修得不坏金身,就为了他全都抛下,值得吗?”

一切都静寂了下来。周围一片漆黑。只剩下沉默。英明浑身都在颤抖,他想寻找那张能够扫除心中恐惧的脸庞,却发现自己浑身僵硬,连想要转一转头都不行。

在沉默中,一个仿佛近在眼前,又似远在天边的声音,传入他的耳中。那声音无比熟悉,却又有几分陌生,只是一遍遍重复着:三千劫难,能够换得和他数度聚散,谁可说不值得?广明湖畔无际寺里聚散起止,忘川河边三生石上生灭轮回,直到忘川水尽,三生石老,才敢抛却轮回,幻去迷觉……

英明从一阵晃动中睁开双眼,还兀自念着:“广明湖畔无际寺里聚散起止,忘川河边三生石上生灭轮回。幻去迷觉。幻去迷觉……”

“三儿!怎么了三儿!做梦了么?别吓唬我啊!”张皓天弓着腰,几乎整个人都伏在英明身上,惊慌失措地摇着他的肩膀。

原来只是一场梦……

英明这才从没有呼吸的状态中缓了过来,长长地松了口气,上上下下的衣服都快被汗浸透了,他觉得全身就像散了架一样,软软的没有力气。他倒在皓天的怀里,心有余悸地安抚着自己紧张的情绪。

“都是红牛喝的……早知道就不买了……对不起啊,三儿……”皓天抱住英明,难过地说。

“你刚才睡着了,一边做梦一边哭,还喊我的名字,我都吓坏了,才把你摇醒的。”张皓天向他讲述真实世界中发生的事情。

英明努力地回想梦中的一切,但一丝一毫都难以想起,只觉得,他面前的这张脸孔,在梦中也出现过。唯有一丝淡淡的悲伤还留在心里。他沉默了许久,抬起眼看着皓天,说:“不管发生了什么事,你都不会抛下我先走吧?”

“当然了!”他毫不犹豫地说。

“吓得我一身汗!”皓天撸了撸袖子,“还有劲儿接着走么?要不我背你?”

“身上倒是没什么事儿,咱们接着走吧。”英明牵起张皓天伸过来的手。他想起来,在梦里,也有这样的温暖从手心传来,与现在没有任何不同。

英明一觉起来,虽说经历了一场恶梦,身上倒觉得松快了些,他大口地喝下了一瓶矿泉水去,又恢复了精神。

中天门以上的路程,越发显得艰难,尤其是南天门之前的十八盘,确实险峻,山阶又陡又窄,爬着费力不说,往下一看更是让人胆战心惊。但英明爬得倒不甚辛苦,因为张皓天一路上都用胳膊搀着他——准确地说,是提着他,往上走。但就是这样,人家照样气不乱喘心不乱跳,一点没看出来像是受了多大累似的。

“你这身板儿,挨学校里读书都屈才。”英明已经把自己做了一场噩梦的事彻底抛到了脑后,这会儿又同往常一样插科打诨了起来:“还不赶紧报名哪个国家队去练练,一准儿为国争光!就是到街道上老大妈联防队里挂个名,抓抓坏人,也是为四化建设做贡献嘛!”

“我就是考虑到北京现在监狱的承受能力差,抓那么多坏人没地儿安置不是?要是都像三儿哥这么机灵的,画地为牢能管事么?”张皓天笑道。

“哟,还知道‘画地为牢’呢?”英明挑着眉毛,笑问道。

“小的没文化,但《封神演义》还看过两遍。”张皓天答道。

“嘿,果然是没文化才看的书,那是什么好书啊?姜子牙那哥们还说呢:‘古人云,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那是哪门子的古人啊?封神榜那时候商朝还没玩完呢,孟子说这话的时候周朝都快嗝屁了,不通,实在是不通得很。”英明揶揄道。

张皓天大笑,说:“说这么热闹,敢情还是看过么。”

“批判地看,批判地看。”英明笑嘻嘻地打了个圆场,“另外那时侯那些个人名也忒不招人待见了。你看,吐哺的那周公,原名叫姬旦——也真是运气好,那么多年都没打了。还有那个掏了心的,叫什么‘比干’,怎么听怎么像一鱼名。”

张皓天哈哈大笑。其实刘宇也经常能像这样把他逗得捧腹——甚至前仰后合,但这中间毕竟有些微妙的区别只有他自己能够体会。那是不一样的笑。有的笑,并不来自于幽默感本身,却发自内心,好像从一颗深埋土底的种子里开出来的花。

他们二人登上南天门的时侯还不到五点,离一月份泰山的日出时间还有两个多小时。山顶上熙熙攘攘的都是人,英明和张皓天在天街上四处溜了溜,打探了一下可能的观日点,便找了一个没什么人的小饭馆进去坐了——外头实在太冷,耐不住。

进了饭馆,老板立刻拿上了菜单,催着他俩点菜,说上了菜以后连吃饭带休息只能呆半个小时,省得有人不掏钱白进来躲着。

张皓天拍了两百块钱在桌上,说:“呆到早上够么?”

老板笑嘻嘻地把钱揣兜里,说:“那你们俩慢慢看,决定了再叫我。”

“什么东西。”张皓天转过头来,嘟囔了一句。

英明称赞道:“真有派诶!妾身跟着公子可算是终身有靠了。”

张皓天笑说:“养一般人是差不多了,养你估计还差点。都说英家侯门似海,我一民营企业暴发户的第二代,还有戏么?”

没等英明开口,张皓天又说:“就是还有那么一点希望吧,前头藏龙卧虎的,今儿是陈晨,明儿是王翔,哪儿就轮到我了呀?”

“那得看谁的聘礼下得快了,你赶紧挣钱,改天拎上一箱一千万的来砸我妈,砸两下她老人家就同意了。”英明坐在张皓天的对面边贫嘴边玩筷子。

“您老的爸妈可是高级知识分子,大干部,我党我国的柱梁之才,岂是区区一千万的小钱可以拍动的。再者说,装了一千万的箱子,别说同意了,拍两下怕直接就晕菜了。”张皓天放下菜单,叫来老板,要了两碗牛肉面。

天街的牛肉面仅是贵也就罢了,可做的也实在忒难吃,牛肉硬得跟牛筋一样,面条瀼得跟面疙瘩似的,英明吃了两口就放下了。后来有只店里养的肥猫闻见了肉香,屁颠屁颠地跑过来,两人把碗里那点牛肉都拣出来喂给猫吃了。

好歹也算是吃完了饭,两人沾着点热乎劲儿都有些困了,便趴在桌上小眯了一会儿,等张皓天迷迷糊糊地醒来时,已经六点半了,外头已然是一幅人头攒动的景象。张皓天赶紧把英明晃起来,出去找地儿看日出了。

他们俩昨儿晚上选好了一处平台,修葺地很规整,估计是官方认可的观日点。可这会儿过去,上面已经满满的都是人了,稍微有个屁股缝都塞了俩孩子在里头,根本没法往里进。后来看有三三两两的人吆喝着往那边的山头走,英明心想也不能一棵树上吊死,便拉着皓天一块过去了。

两人跟着前面的到了那边,一看,还真是个好地方!再往后一看,只见后知后觉的同志们正乌泱乌泱地涌过来,英明站在一处开阔的高地上,心里不住地得意,还一个劲儿地跟张皓天要功撒娇,说自己有先见之明,选的地儿多好多好的。

七点刚过,天色越来越亮了,天际线已经被染成了令人悸动的红色,体内的激素因为太阳的即将升起而加速分泌,看日出的人都在明亮的天光下兴奋和清醒了起来。

若不是亲眼看到,绝无法想象那一跃而出的时刻有多么动人。她的力量是如此震憾,任何人在目睹了那一点金色刺破云层万丈虹光拔天而起的情景之后,都无法怀疑,这个人世间的一切邪恶都将被这普照四方的光明所一扫。

英明扭头看张皓天,他的侧脸被初升的太阳照耀得如金子般熠熠生辉,这时候也正目瞪口呆地看着前方。他们俩紧紧地贴着,尽情地沐浴新年的第一缕阳光,迎向这新的一年里,远超出他们想象极限的命运。

1月3号,李金淑回到了北京,身心都有些疲倦。

此行是李金淑作为省长夫人在江东的第一次亮相,她又是个第一要强争胜的人,因此每天都在大大小小的饭桌上努力抖擞精神,不管是红白黄汤,也不管碰杯的是省长还是科员,都尽量地做到“感情深一口闷”,为英副省长挣足了面子。一个多礼拜下来,李金淑觉得自己像是只卤在酒缸里的醉蟹,由内而外地挥发着酒精的气味。

这次她见的人很多,省里的,市里的,石化系统的,还有不少她和英波的熟人、朋友,但惟独没有见张英夫妇。论情论理,这都是说不过去的,虽然李金淑有个借口——她几个礼拜之前刚和张英两口子在北京碰过面。但是,英波的态度很坚决:在江东的地面上,他们两家接触得越少越好。隔墙不止有耳,可能还有摄像机、窃听器,而这一切都有可能在某时某刻被有心人操作成对他不利的证据。

英波还再三嘱咐李金淑,今后和张家的交往,尤其是钱物上的往来,一定要再三小心,能避免的尽量避免。还有,张英在青龙门给他们置办的那套房子,也先不要办产权了,先拖一阵子再说。

“老张那边不用我解释,他比我明白。”英波最后总结说:“我的安全就是他的安全。”

自此以后,李金淑每次看见张皓天,总有种莫名的内疚和怜悯油然而生。她也说不上来这是为了什么,就是觉得有些对不住他,因此英家的饭桌上每每都会多出一两道张皓天爱吃的菜来。

新年过去不久,北中的期末考试周也随着一场大雪的降临来到了。英明应付考试依旧轻松如故,张皓天虽不像英明那么有底,但大概估摸着自己也不会太差。考试结束的当天,英明陪着陈晨去电玩城玩了一下午,打了一小时桌球,又吃了一顿麦当劳,直到他感觉陈晨已经尽兴了,才与他告了别,踏着积雪各回各家。

英明搓着手进了家门,见客厅里探出了一个漂亮的小脑瓜,咧嘴叫道:“三儿哥回来了!”

“嚷嚷啥?”英明笑道:“好像我们家有多少人似的。不用五指,仨指儿就能算得过来。”

他妈的声音也从客厅里传了出来:“可舍得回家了?”

英明“嘿嘿”一笑,一边脱着大衣一边往卧室走。张皓天伸手接过英明的外套,说:“我来挂吧。你手好凉啊,外头特别冷吧,快进屋暖和暖和。”

有他在可真好。英明心想。他把书包也递给皓天,自己改变路线进了客厅,坐到李金淑身边。他妈像往常一样亲昵地搂了楼他,替他捋了捋头发,问道:“觉得考得怎么样?”

“就那样。你自己儿子,还不知道么?”英明冲他妈挑了挑眉毛。

“德行。”李金淑高兴地在他脑袋上拍了拍,说:“你学习成绩好真是我们家最骄傲的地方,你爷爷奶奶逢人就夸。谁说官二代官三代就一定是纨绔子弟了,那得看这一家的家风怎么样!”

“是是是。”英明附和了两声,转头问替他挂好大衣放好书包的张皓天:“你今天考得咋样?”

张皓天说:“挺好的,昨天复习问你那两道状语从句的题今天居然都考到了。”

“那就好!这样你爸妈在江东也不用操心了。”李金淑示意张皓天坐到自己的身边,也同样亲昵地搂着他,说:“过年咱们一块去江东。英明他爸爸——你干爹今年要值班,我们也到江东去陪他过年。”

“对了,”英明好像想起了什么,插嘴道:“说到一块出去我想起来了——小时候去五台山那次,老贼秃到底跟你们说啥了?上次您说到一半,说他把我们弟兄几个都损了一遍,是咋回事?”

“哦!”李金淑一拍大腿,“是,上次没说完,我就给忘了。”

她转头看着张皓天,说道:“那次我们去五台山,忘了是在哪个庙,你被个老和尚给看上了。哎哟,死缠烂打地非要让你爸妈把你留下。你别说,他们那个庙啊,规模还真不小!我上次还跟英明说呢,要是当年你真留那儿了,没准也能在宗教界干出点事业呢……”

“知道啦知道!您能不能言简意赅切入重点?”英明见他妈又开始咸的淡的絮叨,赶紧做发言提示。

李金淑“好”了几声,话锋一转,说:“我记得那老和尚说啊,什么‘你们要是舍不得这一个孩子,这么些孩子,都好不了’。那次不正好是暑假么,去的小孩也多,王翔去了,张霖去了,吕梁、严刚也去了,还有原来住我们楼后的——不知道你们还记不记得,季晓文和孙强,好像还有两个女孩。那老和尚也挺神,在孩子堆里头一划拉,还都是你们九个小兄弟里头的。”

“是在我们兄弟里点到其中几个,还是当时在的都被点到了?”英明问。

“都被点到啦!老七老八那时候已经出事了,剩下你、老大吕梁、老二严刚、老四张霖、老五王翔、老九陈京宝,就点了你们六个。说什么‘都非福寿之辈’,又什么‘命里有逃不过的大劫’,反正说来说去就是一句话——要是耗子不出家,他们五个也都好不了。那话说得真叫一个气人,我当时就说了,‘您别跟这儿挑拨离间,各个击破,我们自家管好自家的孩子,就算真是命里有什么,也不能把别人家的孩子卖了消灾’。老头这才没话说了。”李金淑又细细地描绘了一遍当时的地点、时间、环境、气氛,说得绘声绘影,仿佛犯罪现场重现。

张皓天越过李金淑和英明对看了一眼。英明看出了他眼神里的疑惑,想来他是联想到胡半仙给的那首打油诗了。他也有疑惑。从小一起长大的同学、朋友有这么多,但举凡死了的,丢了的,不好了的,都出在他们兄弟九个里头。这是为什么?他不愿再想起这个念头,也不愿张皓天再想这件事——他是那样善良,如果他知道(哪怕只是暗自揣想)这些小兄弟的不幸和自己有关,心里该多么难受啊!

英明赶紧拿些学校的事情把话题岔开:“我下学期就不当团学联主席了,还有两个高三的部长也要卸任,白球摁非说要搞个欢送会,明天我还得去学校一趟。”

李金淑说:“这个得去,怎么也是大家的一片心意,而且应该说学校对你还是很照顾的,也应该借这个机会感谢一下。对了,你跟你们白老师说说,也给耗子一个岗位锻炼锻炼。”

张皓天赶紧红着脸摆手说:“阿姨阿姨我不行的,我最不擅长当干部啥的。”

李金淑正色道:“正是因为这样才要锻炼!人的素质是多方面的,而且你爸爸妈妈总会老的,他们的事业,以后难免要落在你的肩上,得从小就培养领导能力。在人家美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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