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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是故人来 下——by逆旅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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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啦好啦,”英明知道张皓天不喜欢这些功利主义教育,赶紧出来打圆场:“咱这儿又不是美国。就是耗子愿意,我也不忍心把他塞到白球摁手底下当差,再说,耗子还在校庆的时候跟他不对付过——那小心眼儿,绝对不会给咱耗子啥好果子吃。”

“所以啊,万事都要小心谨慎,千万不要冲动,一时痛快,会留下很多后遗症的,这都是叔叔阿姨这么多年的亲身教训。比如……”李金淑借题发挥开始跟张皓天讲做人,英明赶紧找了个空当,以洗澡睡觉为由拉着张皓天回房了。

第二天是个周四。因为英明下午有活动的关系,张皓天在家里和他一起吃过午饭就出去找同学了。英明自己打了一会儿游戏,只觉得百无聊赖,因此虽然时间尚早,便也起身去学校了。

没了学生的校舍,显得有些萧索,此时只有各个年级的老师还在办公室里批改考卷,一些如团委白书记这样没什么用的人,除了忙着开会,也就是闲呆着等放假了。

英明到学校的时候才一点刚过,离预定欢送会开始的时间还有1个小时。他走过熟悉的小路,走进熟悉的小楼,推开熟悉的小门,进了团学联办公室。屋里副主席沈超正带着两三个干事在布置会场,在各处放些水果、糖、零食什么的。英明拿起了一串香蕉,道:“这是准备开会啊还是吃饭啊?还整这么些个东西。”

副主席见他进来了,于是直起腰来,笑说:“你怎么这么早来了?这可不都是给你准备的么。”

英明摸了摸头,笑道:“欢送啥呀,我这不还得在学校里呆个半年呢么,送啥?再者就是要送,你们就那么高兴么,还‘欢’!”

陈晨这个时候也来了,听见英明在屋里扯淡,也笑说:“那可不得‘欢’么,你一大萝卜老占着坑儿,人沈超早等不及要抢班夺权了!”

陈晨走到英明旁边,在他屁股上拍了两记,趁着别人都在远处,耳语道:“我带了全套装备啦。我们班的钥匙也拿了,今儿咱可终于能好好……一下了。”

英明一下血涌上脑,觉得太阳穴都在“突突”地跳。要说陈晨的身体对他已经完全失去了吸引力,是不可能的——毕竟荷尔蒙还在雄激素尚存,英明的审美品位也没有发生显着的变化。可他现在真不愿意再和陈晨发生任何肉体关系。这真是种诡异的逻辑:明明是他背叛了陈晨喜欢了别人,但英明现在却会因为和陈晨的关系而感到背叛了那人——虽然他和那人的关系还处在混沌不明宇宙洪荒的史前时期,而且陈晨至少目前还是他的“法定”男友。

他支吾了一下,想不到任何可以拒绝陈晨的借口,便点了点头。陈晨看了他好一会儿,好像想要问些什么,但终究没问出口。

这次欢送会兼工作总结大会人来得齐,从高一到高三所有的部长干事都到齐了。白书记首先在会上总结了一年的工作,着重表彰了团学联各部门在英明主席的领导下,在校庆活动的组织过程中所表现出来的创新进取团结协作精神。接着白书记话锋一转,开始进入欢送的主题,他首先深情地回顾了英明从高一暑假接任团学联主席至今为团学联做出的杰出贡献,接着激动地表扬了他为营造组织内部团结紧张、严肃活泼的工作气氛所做出的努力,最后亢奋地号召大家以英明同学为榜样,做一名德学兼修的优秀学生干部,为学校争光,为团学联添彩……

欢送会在煽情的掌声中开始,在一桌的瓜子皮里结束。英明和老同事们摆了一下午的龙门阵,彼此都觉得有些不舍。毕竟那些在十年之后看来压根不值一提的“事业”,让他曾经为之流血流汗,而如今,都将随着他短暂的青春年少,一去不返了。

白书记不到三点就已提前撤退,留下团学联的学生干部们自己聚一聚。同学们虽然彼此都是熟人,却也难得有机会坐下来开怀畅谈,因此一路侃到四点半,还意犹未尽,不肯就此散去。陈晨一个劲儿地低头看表,焦虑的眼光时不时地要往英明脸上瞟两下。英明有个自己的小算盘——如果会结束的太晚,他也就有理由向陈晨提议把他们的计划改期执行了。

又聊了十来分钟,一个校工过来催大家散会,说五点就要锁门了。陈晨大失所望,他本来想和英明到他们自己的班上云雨一番的——照他的幻想,这会是个激情四射的下午,可现在已经到了锁楼门校门的时候,这个愿望已经不可能实现了。

会终于散了,与会的学生纷纷散去,候任主席沈超又带着那几个干事开始收拾屋子,只有陈晨沉默地坐在椅子上,端着双臂,一动不动,直到英明过来招呼,才慢吞吞地起身离开。

“我也没想到这个会能拖这么久。”英明见陈晨的心情不好,便主动开了口,希望找出一些能让陈晨不郁闷的借口。

他等了一会儿,见陈晨毫无反应,只好又硬着头皮说:“要不明天?我去你家找你好不好?”

陈晨转过头来看他半晌,微微一笑,在他的头发上撸了一把,佯作轻松地说:“我看你在会上倒是聊得挺开心的。”

“你不会以为我故意拖延时间吧!”英明虽然心虚,但嘴上依然相当挺得住,“我难道不跟你一样心急!但是今天不是欢送会么?我要是早撤了,多不好啊。你也是欢送的主角之一啊,不是么?”

陈晨又沉默了半晌,好像是在思考该怎么表达自己的情绪,但最后只说出了句:“我知道,就是有点失望。控制不住。”

他在前面带路,英明在后面跟着。他们走到了那个中午休息常去的凉亭,在里面坐了下来。陈晨眺望着远方,晚霞正摇摇欲坠地挂在京城的天边。他长长地出了口气,说:“你还记得高一的寒假么?你第一次约我一块出去玩。那个时候我觉得我和你的距离就跟天和地一样大,收着你短信了以后简直兴奋得要死……”

“现在就不兴奋啦?”英明微笑着呼应道。

“更兴奋,还多了那种兴奋。”陈晨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只是……好像这一阵兴奋的机会越来越少了……”

英明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的确,他最近给陈晨的短信发得少了。跟他们热恋的时期相比,可能连当时的三分之一都不到。假装的热爱,对于一个演技尚不成熟的孩子来说,是过难的挑战了。露馅是注定了的结局。陈晨或许内心没有英明那样细腻,但也没有迟钝到什么都察觉不到的地步——这可是他的初恋哪!还有什么能比初恋更让人在乎呢?

“最近我妈管得比较严……平时张皓天也在边上,我也怕发多了让他起疑心……你别怪我……”英明发现自己每一次的辩解都比上一次更苍白无力。

“我怎么会怪你呢。”陈晨在他的脸颊上捏了捏,笑了。那个名字,刺痛了他的耳膜,可他什么也没有说,什么也没有说。

“这就快三年了。再过5个月,咱们就要离开这儿了。”陈晨今天显得非常伤感而忧郁,语速比平时慢,语调也比平常低沉。他说:“明子,你知道么,不管我高考能考几分,能考上哪个学校,这三年我都没有遗憾。因为我在这儿碰到了你。”

“我也是一样。真的。”英明从心底里被这句话打动,同时也不禁地有些难过。在这段艰难的对话里,他终于说了一句真话。他为此而小小地高兴。

陈晨说他明天开始就要去他父亲给找的一个补习老师那儿上课,没法请英明来家里,只能下周找一天逃课出来玩了。英明言不由衷地表达了一番遗憾,言定下周再约。

那两人走出校门的时候,黑夜夺去了最后一缕霞光。陈晨的心情,也随之沉入了黑暗之中。

当英明在团委聊得海阔天空的时候,张皓天正身在一个他从没想过会去的地方,见到了一个他从没想到会在那里见到的人。

“您不是那个……您……您是陈海麟的爸爸?”张皓天把小眼儿挣得溜圆,不可思议地问。

对面那人笑了笑,说:“是。准确地说,是养父。”

张皓天被此人的身份吓了一大跳,更没想到有人竟会对一个几乎完全陌生的人、在自己的孩子的面前,提起“养父”这个词。他于是不安且略带内疚地看了陈海麟一眼,但陈海麟脸上倒看不出任何异状,似乎这个陈述在他并没有引起任何不快的感受。

他支支吾吾地把头转向陈海麟,问:“我怎么记得你跟我说,你妈是北京人……所以才在北京长大的?”

陈海麟不好意思地低了头,略带不安地看了他养父一眼,说:“那时候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就骗了你。对不起。”

张皓天不知道该接什么话好,只好端起茶杯放在嘴边吹着,以掩饰尴尬。

“你那时不是还问我我爸爸是做什么的么?现在知道了吧。”陈海麟有些羞赧地笑了笑。

张皓天一口茶喝岔了,“噗”地喷了一地,连声道歉,手忙脚乱地收拾了一阵,面红耳赤地坐下,才说:“知道了,但是真想不到……”

这不是他今天第一件想不到的事,它起因于另一件在他意料之外的事情。今天早上起来,张皓天打开手机,收到了一条来自陌生号码的短信。他打开短信,内容是:“今天是我生日,想请你来我家吃个饭,行么?”

会是谁呢?张皓天绞尽了脑汁也无法对这个手机号码产生哪怕一点点的印象。这人会邀请自己去给他过生日,说明一定是个熟人了,而且他发短信又没有署名,一定是认为自己应当有他的号码。张皓天怕直接问名字会冒犯冲撞了别人,于是又把手机号码跟英明确认了一番,还是一无所获,只好回了一条:“生日快乐!我好像把你的手机号弄丢了……你是?”

不一会回复来了,张皓天赶紧打开一看——“陈海麟”。他这才想起来,有一次他俩放学一块走,分手的时候陈海麟留了他的手机号,也给他响了一下电话,但他始终没把那个号存起来,最后就彻底忘干净了。

张皓天心里有些歉意,于是更难以推辞这个邀请,便鼓起勇气接受了。用“鼓起勇气”这个词许是夸张了,但非如此不能说明问题。陈海麟其实长得不差,可以说清秀,在文史哲方面也相当有才华,经常在报纸杂志上发表些小文章——张皓天班上深受群众爱戴的“墩子”黄三齐老师最喜欢的学生就是他。可是,他身上就是有一股说不出来的异怪劲儿,神神叨叨的,说话也过于温柔。刘宇以“龟仙子”称之固然是不大厚道,但连老实人张皓天也不得不承认——这个外号还真够传神的。

陈海麟于是邀请他下午一点先来家里喝茶聊天,晚上一块吃饭。张皓天一看短信,不禁低声呢喃:“我的天……”

跟龟仙子吃一顿饭就够受的了,还要跟他聊一下午?不过也好,过去聊会儿,露个脸,全个礼数就能尽早抽身了,反正生日聚会也不会只有他一个人。这么一想,张皓天倒觉得心里轻松了不少,于是抱着早去早回的心情按图索骥地找到了陈海麟家。

陈海麟的家住在离光荣里不远的一条胡同里。张皓天从胡同口一路走过,看着周围的景致有那么一点眼熟,他应当是来过这儿,但啥时候来的一点也想不起来了。他数着门牌号一户一户地找过去,终于在胡同深处看见了陈家,是一座小四合院,大门微敞着,露出了院里的半面影壁。

张皓天在大门上叩了三下。不一会儿,陈海麟出来了,见到他高兴地说:“我就猜你会敲三下门,果然如此!”

这人还嫌自己不够异怪。张皓天一边寒暄,一边暗想。早来早走,早来早走,张皓天在心里反复安慰自己了两声,跟着陈海麟进了家门。

没想到陈海麟家里还挺阔,四合院足有三进,有厢房有耳房有暖阁有左右抱厦抄手游廊,院中多种着草木花果;透过敞开的门窗,他看见屋里的陈设虽不事铺张,但样样都古色古香给人以亲近之感——只有真的好家具才能这样。小院不和任何交通要道比邻,安静的让人能听见风吹树梢的声音。一只胖乎乎的白猫慵懒地睡在灰瓦铺成的屋顶上,看见来人,懒洋洋地朝他睁了睁眼,伸了伸爪子,又蜷起身来睡了。

在一片安静中,张皓天绝望地发现,这个生日“聚会”没有“聚”,也没有“会”,这偌大的厅堂里只有他和陈海麟两人。

“呃……”张皓天支吾道:“我以为今天是给你过生日的……”

陈海麟答道:“是啊。我爸爸说今年是我十八岁生日,要过得隆重些,所以就把你这个贵客给请来啦!”

“隆重……呵呵,该不会是要拿我蒸了献给你们家祖宗吧。”张皓天苦笑道。

话音方落,他听见身后有人爽朗地笑了。张皓天转过头来,见一个鬓发花白的半大老头从里屋走了出来。眼熟。

张皓天觉得自己应当是在某次家长会上见过此人——他必是陈海麟的爸爸了,于是赶紧问过了“伯伯好”。

“海麟快倒茶来。”老伯吩咐道,陈海麟答应了一声,穿过中庭,一溜小跑进了西北角上的一间耳房。

“坐坐坐!”老伯拉着张皓天在客椅上坐下,“不好意思啊,还特地请你来给海麟过生日。18岁是大生日么,我想还是得请个时运旺盛的人来,壮一壮我们海麟的运。”

张皓天现在知道陈海麟的异怪劲儿是从哪儿遗传的了,他无奈地笑了笑,问:“您怎么就认准我是个‘时运旺盛’的人了?难道我额头上刺了‘福星高照’四个字?”

“不用,”老伯又大笑三声,说:“小伙子还挺幽默。用不着你刺字,我自己会算哪!”

张皓天几乎有点想拔腿走人了。他清了清嗓子,笑道:“您会——算?”

“他真会!”陈海麟端来了一杯茶,放到张皓天面前,说:“我爸爸可厉害了,给好多大领导指点过,你看这房子、字画、古董,都是别人为了感谢我爸送的。你不知道,平时多少人求着我爸给看看,他连搭理都不搭理呢!”

陈海麟他爸冲他摆了摆手,示意他坐下,又对张皓天说:“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可我一个别无长用的老废人,从山上下来,总也得吃饭,也得糊口,免不了要和这些达官贵人打些交道。但是——人活着要吃饭,却不是为了吃饭。就像我一样,或许懂一些奇门遁甲,也用它挣了点钱,但不是‘为了’挣钱。”

张皓天听了陈海麟父子的一席话,好奇心也上来了,手里端着茶杯,两肘架在腿上,身体微微前倾,问道:“那是为了什么?”

老伯盯着张皓天,一字一句地说道:“全在我写给你的那张签子上。”

“你什么时候给我写过……”张皓天的后半句话全梗在了喉咙里——他认出对面这人来了。这不是几个月前给他在胡同口测字的胡半仙么!难怪这条巷子看着这么眼熟,原来是这么回事!

于是,这才有了这一章开头那段瞠目结舌的问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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