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张皓天更愿意随时陪在英明身边,但必须要承认,英明在给人感官刺激的项目上(必须排除一个例外)绝对不是一个好的伙伴。在游乐场里,英明能够承受的上限是那种用离心力把人甩到45度的简陋飞椅,以及不涉及空中翻滚的低级轨道车。那些自转加公转、直接摔下来会脑浆四射的项目,英明光看着就快吐了。
张皓天刚来北京的时候生拉硬拽地让英明陪着去了一趟欢乐谷,又好说歹说地把他劝上了跳楼机,后果是两人提前回家并导致英明发了一车的毒誓。此后,陪张皓天在各种过山车的前面大排长队的就只剩下王翔和刘宇了。
张皓天在哈尔滨的最后一个傍晚,刘宇带着他去买了肉联的里道斯红肠,秋林的列巴,和一兜子雪花啤酒。当他们抵达酒店大堂的时候,外头开始下雪了,而当他们走进自己的房间时,窗外已经漫天鹅毛。
刘宇找出酒起子开了两瓶啤酒,递给张皓天一瓶。张皓天正在电话上,让送餐部送几个冷菜上来。
“你们哈尔滨人也吃‘冷菜’啊,看来还嫌冷的不够。”张皓天放下电话,说。
“容易保鲜,不像你们那儿,天儿热,冷菜吃多了拉稀——所以,我们这儿人菊都比较紧。”刘宇喝了口酒,答道。
张皓天愣了半秒,随即大笑起来,边说:“你到底是怎么考上北中的?难不成北京市给‘三色学生’加分么?”
“要是有的话,我得保送。”刘宇笑嘻嘻地说。
两个人各喝了一口酒,一时都无话可说。半晌,张皓天抬起头来,问刘宇:“你在想啥?”
刘宇反问:“你在想啥?”
张皓天说:“我觉得咱俩想的是一个事。慢……你丫不会在想什么菊松菊紧的破事儿吧。”
刘宇哈哈大笑,说:“我就不能有灵魂一回?啊?”
他掏了一个列巴出来,又挑了根肠,夹上,递给张皓天:“吃吧!这是这儿的特产。我们哈尔滨人为中国打破俄罗斯人在红肠生产上的垄断作出了巨大贡献哪!”
张皓天接过来,狠狠地咬了一口,满嘴都是肠和面包,一边夸奖:“好吃!我最爱吃面包夹肉!”
他举起酒瓶,跟刘宇碰了一下,说:“为了你的灵魂!”
这会儿凉菜也送过来了,张皓天过去签了单,俩人忙着把每个菜都“研究”了一遍——当然是用嘴。一瓶啤酒下肚,两人就已经有点上头。男孩儿初涉酒场,往往都是嘴上英雄,酒力薄弱;到了后来,酒力越强,嘴上越弱——这叫,成熟。
张皓天一边舒服地坐在床上前后晃荡,一边看刘宇开第二瓶酒。他说:“我在想王翔的事儿。其实这几天一直在想。”
刘宇把刚开的酒递过来,问:“想什么?”
“你说咱们是不是都该对爸妈好点?没准哪天就跟王翔他爹一样。”
“我可不担心我爹。老头没心没肺的,比我还会玩,就是一活神仙。我死了他都没死呢!”刘宇笑道。
“这世界上还有比你更没心没肺的呢?”
“甭急,我还要发展呢。等我到他那岁数,保不齐心肝脾肺肾一块没了。”
张皓天一边猛点头一边笑,又说:“其实看他走了,我也想到自个儿。我不也刚来了北京大半年么?在江东住了十年,也有同学,也有朋友,也有哥们。但是说走就走了,‘咻’一下地就从他们的生活里消失了,偶尔Q一下,MSN一下,半年就淡不少了。”
“来了北京,又见着英明,见着王翔,见着你这王八蛋。好得他妈恨不得穿一条裤子。那又怎么样?啥时候拍拍屁股走了,一样就是‘咻’的一下,就没影了。让谁永远记得你去?”
刘宇想了想,嘬了口啤酒,说:“忘了就忘了呗?干啥非得让人记得?记也就记个几十年,到时候辫子一翘,谁知道你‘记得’过?我就喜欢‘墩子’说的——活着的时候想干嘛就赶紧干,谁也不知道自己明天还能活着。是不是!就说咱俩,现在一块混着舒服,那就赶紧多混混哪!明儿你回家了,没准我一出门被卡车撞死——操,没事!起码咱今儿晚上玩得开心了,是不是!你说你没事儿还记我干吗?我反正死了就赶紧投胎去,我不惦记你。”
刘宇一边说一边笑,张皓天一边笑一边听,俩人聊得简直情投意合,一会儿又干了一瓶酒。
“我觉着,我这辈子是没法你这么洒脱了。”张皓天斜躺在床上,朝着对面椅子上的刘宇说。
刘宇把椅子拉得离床近了点,压低声音故作神秘地说:“因为,你·有·秘·密。”
“我有什么秘密?”
“我哪儿知道。你那天自己冲人王翔吼——‘我都给你们每个人保守秘密!’,‘我自己的秘密有谁来听!’啥的,忘啦?”
“我原话没那么恶心昂!而且我声音也没那么夸张我自个儿知道,你少添油加醋!”张皓天的脸上红扑扑的,分不清是酒还是别的。
刘宇把拿酒瓶的手搭在椅背上,说:“我们心底坦荡,一身浩然正气的张·皓·天同学,居然也有秘密!啊?来,哥们来听了。你要愁没人听秘密早该跟我说啦,不知道哥们就好打听这个么?”
“跟你说?你这么不靠谱。”
“我宣布从今以后谁再说我不靠谱我跟谁急啊!我不就是嘴上有点没把门么,又没犯过大错误,说吧说吧,我保证靠谱。”
张皓天“哧”了一声:“凡是涉及到秘密的事儿,还有啥是比‘嘴上没把门’更大的不靠谱么?”
“不是,我那意思是说,我说话是想啥说啥就说啥,不装,可不是说会跟人传的意思啊!好好好……或许,我曾经,曾——经,传过那么三五个、七八个人的小道消息,但你不是他们啊!我要他妈传我最好的哥们的是非,就让我菊花能塞瓶酱油进去!”刘宇祭起毒誓。
张皓天斜看着床单,抬眼看了看刘宇,又斜看着床单。他沉默片刻,说:“那我告诉你一事。你听了这事儿,可能咱哥们就做不成了。你可不后悔?”
“不可能!——我不后悔。说吧。”
“我喜欢英明。”
“哪个英明?”
“装傻是不是?行,我走。”
“别别别哥们!你也得让人反应一下!”刘宇赶紧起身把张皓天摁回床上,回座的时候没找准凳子,一屁股坐到地上,也不想费劲儿起来,于是就坐在那儿了。
“就是跟你一块住那学生会主席?”
“是。”
“你原来喜欢这型儿的呀?那龟仙子也……”
“我走了。”
“别别别别!我就是开个玩笑!调节一下目前屋里凝重的气氛。”
“不好笑。”
“那你还不是笑了?都是我的功劳。”
刘宇把酒瓶放在一边,搓着手,说:“就这事儿,你还至于什么‘哥们都做不成了’?也太小瞧了我刘某人!”
“而且,那哥哥确实长得漂亮,我看着都觉得舒服,喜欢也不丢人啊。”刘宇接着说:“诶,我问你啊,你说喜欢,也包括想跟他那个么?”
“干嘛?”
“诶我说你别老拿看变态的眼神儿看我行不行?你看啊,我是这么想的。你说,咱俩够好吧?平时也老粘在一块吧?所以我也琢磨过我会不会是同性恋。琢磨的结果,我觉得我在概念上是能接受跟一男的在一块,当然必须得长得好看啊,至少得是像你这样的。”
“什么叫至少啊!”
“你别插嘴。或者说,我觉得我在概念上可以喜欢你,但是——这个但是,我觉得我没法跟你make love。我有几次打手枪,试着想象跟你一块儿3P,但是你的部分每次很快就完了,剩下全是各种女的。”刘宇说。
张皓天脑袋都快晃下来了,有气无力地说:“我就是想单方面地告诉你一秘密,真——没打算跟你交换。你要告诉我,也行,您能少告诉我点细节么?”
“你这人怎么这样!光许你说?不行,我也得说痛快了!”
“说说说……”
“你,跟那谁,做过了么?”
“我靠,不是你说么?又问起我了——没有!”张皓天顿了一会儿,又吞吞吐吐地说:“我……我没跟人家说过……”
刘宇盯着张皓天看了一会儿,从地上爬起来,移坐到张皓天身边,右胳膊搭在他肩上,说:“忘了刚才咱说啥了?你明天坐飞机回去,咋知道就能活着到北京?万一‘咔嚓’一下飞机摔地上了呢?”
“飞机摔地上就‘咔嚓’一声?”
“严肃!你要是明儿就死了,后不后悔自己从来没告诉过人家你喜欢过他?”
“后悔。”
“那你今天就告诉他。如果他也喜欢你,很好!不喜欢,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你要被扫地出门了,住我家去。”
张皓天看着刘宇,看见他也看着自己。刘宇起身开了两瓶酒,又从袋里抽出两根里道斯红肠,一样递了一个给张皓天。张皓天也从床上站了起来,两个人一手肠一手酒,一团傻气地对看。
“喝完,给他发条短信。我用你的原话啊‘要是还认我这个兄弟,就跟他说’。”刘宇伸出手,手里握着酒瓶。
张皓天也伸出手,“咣当”一声,然后一饮而尽。
看来,或许他真的不是个那么不靠谱的家伙,也没准。
英明站在首都机场的候机楼里,攥着手机的左手有些出汗。他透过宽大的玻璃窗看着外面,一片雪白。因为早晨大雪的关系,进京航班大多延误了两小时以上,也因为此,张皓天本来下午2点就应该降落的飞机到了现在——下午5点,还在天上。
英明又摁亮了手机,屏幕上还是他昨天半夜两点钟收到的那条短信。他又一个字一个字地读了一遍,同他昨晚在睡眼惺忪之间所理解的意思没有丝毫变化。是啊,对于这几个字,任谁都难做出别样的解释来。
他的心又狂跳了一阵,一阵眩晕袭来,英明只好在大厅里找了一个宽大的柱子靠着。
这真是一个出乎意料的、戏剧性的发展,看来这个寒假注定是要不同寻常的——是好事还是坏事?凡人也真难逆料。
“我爱你”,短信中分明这么写着。他隔一阵子就把手机掏出来看一眼,放回兜里,又看一眼,放回兜里,心中的紧张不安与兴奋同手机电量成反比迅速增长。
我也爱你啊。但你为什么爱我呢?我对你那么不好,老冲你发脾气,又不温柔,长得也就那么回事儿,不高,不瘦,运动神经一般,学习还好得令人作呕……更关键的是,我现在还有陈晨啊,我们尽可以相爱,但他怎么办?我知道现如今我是不能抛下他的,他同你我一样,都是极重感情的人,若我在这个节骨眼上离他而去,真不晓得他要怎么应付考前的这最后六个月。
英明闭上眼,眉头紧蹙,感觉好像有只蜂鸟在他大脑里以每秒60次的速度振动翅膀四处撒欢。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在他肩上拍了拍,英明睁开眼,见张皓天正站在自己面前,微微笑着——他大概也有些尴尬,因此双唇紧紧地贴在一起,嘴角只稍稍向上,远不及平时他傻笑时所在的位置。
但一相见,英明只觉得自己脑袋里的所有烦恼都不见了,眼里只看见他。他什么话都没说,抢过张皓天的旅行袋,拉起他的手,朝自己来时的方向走去。
到家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屋里没有一丝光亮。如今年关将近,李金淑每周总有几天是在外面“联络感情”,今天也是如此。张皓天把大门在身后带上,“咣当”一声。英明把旅行袋往客厅里一扔,转身把张皓天推到门上,紧紧地贴住了他的唇。
没有人出乎意料。只有微微压抑着的、热切的、颤抖的、青涩的呼吸,拥抱和接吻。他们抱着彼此,踉跄地走进卧室,脱光了彼此身上的衣服,赤裸裸地抱在一起,用身体的每一个部分磨蹭着对方。他们什么都没做,只是维持着拥抱的姿势,在橘黄的灯光下躺了一夜。
十一点左右他们听见了李金淑开门的声音,接着一串特意放轻了的脚步。待确认李金淑不会再出来了,英明捧起张皓天的脸又一次长长地吻了他。
“我也爱你。”这是英明第一次正式对张皓天的短信做出回应。
张皓天光着身子爬下了床,拉开了书桌右边第三个抽屉,拿出了他从江东带来的小盒子,拿出一块隔板,又一块,最后从最底下一层里取出了一条勉强算是项链的小黑绳,在绳子上拴着一个拉环——在张皓天刚来北京的时候英明曾在他脖子上见过,后来就不见他戴了。
张皓天拿着项链翻身上床,又把被子拉上,缩进被窝,挤在英明身边,把拉环放在手心上,给英明看。
“S&M?你是暗示我要……”英明斜睨着张皓天,抿着嘴笑道。
张皓天握起拳在他头上来了一个栗凿,说:“什么眼神啊!这是3和6!就算刻得丑了点吧……”
“3和6 ?这字写得也太……可爱了……是你跟我的意思?”
“嗯。还记得这是什么?”
“不记得了……”
“是你送给我的!”
“真……不记得了……”
张皓天故作沮丧地叹了口气,说:“十一年前,我从北京离开的那天,我去你家找你,跟你道别。那天天气很热,你给了我半罐可乐,还有这个……”
张皓天举起拉环在英明眼前晃了晃:“这个。你把这个套在我的指头上,说‘我以后一定会去找你的。如果那时候我们都长大了,认不出来,这个就是我们之间的记号。到那时候,我们就会永远在一起了。’”
张皓天轻声一笑,说:“我现在都清清楚楚地记得你说这话的神态、语气,真得可爱死了……这个拉环下面的小铁片掉过,我在中学物理实验室里自己给焊上的。那几个字是拿牙签蘸着模型涂料描上的,现在也掉得差不多了。”
张皓天抬起头来,看着英明,轻声重复了一遍:“到那时候,我们就会永远在一起了。”
英明从张皓天的手心里拿起项链,挂到了张皓天脖子上,小心翼翼地抱住了他。俄而分开,他没有说话,许久之后才长出了一口气,犹豫了一下,似乎在为困难的发言措辞,说道:“耗子,我也想永远和你在一起,我也爱你。这都是真的。但是……但是,我和陈晨你是知道的……他现在正在高考的节骨眼上,成绩又不稳定,我……”
“哥,这事儿你一点不用担心。” 张皓天插嘴进来,脸上浮动着真诚的微笑,“你和陈晨哥原来怎么样,现在还怎么样,不要顾忌我。我可能会吃点小醋吧,但是会理解的。只要你能每天像这样抱抱我,我就满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