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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是故人来 下——by逆旅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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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会吧……”英明斜着眼看了半天。

“徐小梅!”两人异口同声地说。

英明连声“啧啧”,赞叹道:“连不同物种都能过到一块去,人类离普遍承认同性婚姻已经不远了。”

张皓天闻言,与英明相视而笑。这是全年里最悠闲的时刻,不用上学,不用想着功课,大街上只有寥寥几个厚裹着冬装的行人,没有人行色匆忙;道旁的秃枝上没有树叶也没有小鸟,只偶尔见到一二已被遗弃的鸟巢;路边多有小店,稻草杆上插着一把把红彤彤的、糖衣包裹的、在零下十度的气温里冻得晶莹剔透的糖葫芦;还有些地方卖着过了季的糖炒栗子,以及不晓得拿什么肉烤出来的肉串,色香味俱全地向过往行人传达着温煦宁静的讯息。

英明想起来,他上一次感受到这样的安详,也是和皓天一起,当时他们正走在无际寺的院墙之内,踏着青苔,看见了一尊铜佛。

英明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拍大腿,站住了,冲着一脸疑问正扭过头来看着他的张皓天说道:“我就觉得有件好玩的事没跟你说!”

“还记得我们在未央山无际寺里碰见的那个‘看门老头’么?”英明问道。

“当然记得,不就是跟我们讲两只鹤的故事的那个老爷爷?”张皓天在私下里对那老者的称谓也同样彬彬有礼。

“是。我当时就觉得眼熟,前几天我看南方周末对他的一个专访,才想起来那人是京华国学院的国临先生,大师级的人物啊!我就说一看门大爷住不了广明湖边上的四合院吧!”

张皓天跟着赞叹了两句。在他眼里,所谓“大师”都是些遥不可及的人物,就算认识了,也绝想不到还会和自己的生活产生什么实在的交集。

英明倒是表现得相当兴奋,当时就决定要前往京华拜访:“先生当时说了要给我看《蓉园府志》的,咱们现在就去找他!”

张皓天怯怯地道:“人家早就忘了那回事了,怎么会记得咱们?人可是大师,咱们这么瞎碰去多不尊重……”

英明“啧”了两声,说:“你这叫‘怯上’。大师怎么了,大师也是人,也得有学生有朋友吧。你看我爸还是省长呢,在你我跟前也和一个一般的中年大叔没什么分别吧?你别把他们当圣人一样仰望着,他们也就会像普通人一样地对你,明白吗?”

于是,在英明软硬兼施之下,张皓天终于也老大不情愿地跟他上了出租车,往京华大学去了。英明在车上晕得厉害,下车走进京华,一路上都得搭着张皓天的肩才得以免于踉跄。等两人按照老人个把月前的提示找到坐落于无际寺外广明湖旁的小四合院时,英明面色苍白,额头上冒出细细的汗珠,但头晕得倒像是好一点了。

张皓天伸手在朱漆大门上叩了三下,没有动静,又叩了三下,须臾,门后传来了不快不慢的脚步声。

“吱呀”一声,大门打开,门缝里探出一颗长毛的脑袋,好像一只放了多时的胡萝卜顶着一坨泡灢了的方便面——若不是这一头方便面,张皓天倒真要辨认一下是男是女。

“你好,请问国临先生在么?” 英明开口问道。

“你谁啊?”泡面头脸色凝重口气剽悍。

“哦,我叫英明。国临先生约了我来谈谈《蓉园府志》。”英明气定神闲地答复道。

泡面头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又斜眼瞅了一下张皓天,闷声道:“等会儿。”说罢朱漆大门又“咣当”一声,关得严丝合缝。

英明冲着大门摇着头翻了翻白眼,对张皓天说:“这必是个狐假虎威狗仗人势的秘书、保姆或者远亲。对付这种人,就得理直气壮一点,不然她且刁难你!”

过不多时,门又开了,泡面头侧身站在门后,胡萝卜一样的脸上写着疑惑与不满,说:“进来吧。”

英明也不道谢,大模大样地拽着张皓天就进去了。泡面头带着这两人穿过一个小院,推开一扇小门,走过一条小路,又推开一扇小门,这便进了另一个小院;他们跟着泡面头走进一间耳房,扑面一股墨香,房中有两面墙上靠着书架,一面墙上挂着一副山水,还有几幅字,挂得十分随意,不像是作装饰用的,估计是老先生自己的墨迹。屋里正中央的位置还摆着一张条案,上悬一盏古朴的吊灯,笔架、砚台、如意镇纸在案上整整齐齐地一溜排开。

三人从小书房前的一条连通前后厢房的走廊里穿过,廊上沿着一溜窗户根摆着好些绿植,高低错落,十分好看,但张皓天从中认得的只有吊兰。

走不多时,三人进了一间规模大得多的书房,两面窗户,两面书架,房中靠着北窗摆着一条长沙发,长沙发的西侧呈九十度摆着一张书桌,东侧斜四十五度摆着一张单人沙发。英明和张皓天到时,他们上次在无际寺里见到的老人正坐于书桌后,在一个大本子上写着什么。

老人见他们进来,便站起了身,大步朝他们走来,和他们握了握手,招呼他们到长沙发上坐下,自己则先一步坐到了单人沙发里。

张皓天只觉得脸上发烫,脑袋一片空白,语言功能尽丧。大官巨贾他见得多,从不“怯上”,跟着他父母应酬寒暄也是落落大方,但那个大方恐怕更多的来自于他从内心里对那样的人缺少尊敬。既然无敬,也就无畏。

他尊敬有学问的人,有才华的人,对于有大学问、大才华的人,由敬生畏也就可想而知了。他虽不像英明那么博闻强记,但国临先生还是知道的——他乃是当今国学界的一面旗帜,文坛耆宿。怎么解释他的地位呢?简单地说来就是,如果他死了,连国家主席都得送花圈——就是这么个地位。这么一位大师级的人物,跟平常人一样和自己打了招呼,握了手,还请自己坐下,仿佛这就是无上的光荣了。

“……真没想到您还能记得我们。”张皓天回过神来的时候,听见英明和老先生的寒暄已经到了尾声。

老先生莞尔一笑,露出了孩童般得意的神情,道:“我平生最大的本事就是记人。打眼前过的人,模样、名字、身份,从不忘的。”

“这要是您最大的本事,那全国研究文化史的人得着多大急啊!”英明拍了个恰到好处的马屁,引来老者一阵大笑,又接着说,“您那些年写的几本书,像是《竹林诗稿》、《北宋文史大纲》真是太经典了,简直就是我的文学圣经!我如今要是还有点古文底子,八成都是从那儿来的。”

老先生摆了摆手,说:“那都是好多年前的东西啦。其实里面错讹还是不少,尽管修订过几版。前些年一直想做个全面的修订增补本,甚至都动笔写了一些,但是杂务太多,就耽搁下了。如今已经到了这个岁数,精力、脑力都大不如前了,恐怕这个任务是完不成了。”

“我现在只能做一些小题目啦,不能再像年轻的时候那样雄心壮志地要做一整个朝代、一整段历史的文章。小题目范围小,材料少,像我这种老头还能研究得透,再和前头几十年攒下来的老东西结合一下,出来的东西可能还是能看的。”说到这儿,老者像是突然想起来了什么,说:“哦!你们来不就是为了上次说的《蓉园府志》?这也是我这几年研究的一个小重点。”

老者一边说着一边站了起来,走去一面书架前找书:“说起来呢,我跟这个园子还有点远亲。我爷爷的爷爷,那是多少年之前了?200多年前了。我爷爷的爷爷,也就是我的曾曾祖父,和《蓉园府志》里的这一位‘蓉园主人’,是嫡亲的堂兄弟。《府志》里还提到过我曾曾祖父的二三件事儿。不瞒你们说,这一点私心,也是我想要研究蓉园史的起因,而且家里还藏着一些外人没有的史料,比如《蓉园府志》,那是在我曾祖父的时候让人誊抄的,研究起来有些得天独厚的优势。但是一研究,没想到,这里头的故事啊,有趣极了!”

老者从书架上取了一本书,又走回沙发前,递给英明,说道:“今儿你来得不巧,《蓉园府志》的真本前几日借出去了,我这儿留的复印件也一时找不着。要不,你先拿这本书回去看着,不用还,是我几年前根据这些材料整理的蓉园主人的个人志。是个故事的体例,容易读,你先看着。等我让他们做一本《府志》的复印件,再给你寄过去,你看如何?”

英明再三再四地感谢了一番,给老人留了个地址,又聊了几句书的事儿,心里毕竟怕在这儿呆得太久,影响了先生的工作起居,便起身告辞。老人也未留他,于是笃悠悠地起身陪他们往院门走去。

在院门口道别时,老人看了眼仿佛跟随主人的幼犬一样半个身子躲在英明之后的张皓天,对英明说:“这个小兄弟比你高大不少,却是个沉默的人啊。”

张皓天闻言脸“唰”地就红了,磕磕巴巴地也说不出话来。英明笑道:“他是嘴上笨心里美,跟萝卜似的。”

老人又上下打量端详了下张皓天,一手摸着下巴,说:“小伙子站起来这么全身瞅着,我觉得倒是像一个人。”

英明和张皓天都向老者投以疑问的目光。

“一个画上的人。”老人笑道,“还是你手里的这本书通篇上下的一个关键人物,也是整个蓉园由盛而衰的一处大关节。这也好,你一边看书,一边看人,容易得到直观印象嘛。”

老人像是把自己逗乐了,“哈哈”一笑,冲两人挥了挥手,转身回府了。

张皓天长长地出了口气,赶紧动了动胳膊腿——刚才在沙发上脚趾头都不敢动一下地僵坐了一个多小时,这会儿各处关节都“噼啪”作响。

“不晕了吧?” 张皓天一边掰着脖子,一边问英明。

“早没事儿了。”

“你总容易头晕,要我说,最好上医院去做个检查,核磁共振还是什么的,有没有事儿都是查一下心里踏实。”

英明说了两声“好啦”随意敷衍,把手里的书举起来在风中晃了晃,说:“有了好书,什么毛病都迎风而散了。”

他们就这么有一句没一句地走到了广明湖边的一个亭子里,这里视野开阔,正对着一整片结冰的湖面,以及东边远处的未央山由枯枝和黄土共同构筑的身影。

正当他们在亭中站定,开始眺望远方,毫无预兆地,英明眼前的世界突然颠倒旋转了起来——强烈的晕眩,从来没有过的强烈;同时朝他涌来的还有强烈的Déjà vu,从来没有过的似曾相识,好像他确确实实地曾在某年月日携张皓天来过此地,而他现在只是在一个梦中回到了那时。他感到自己的意识离开了肉身,漂浮于三尺之外,平静地看着眼下这幅曾经经历过的画面。

奇怪,却不感惊讶。无逻辑,却丝毫不觉得荒谬。

英明紧闭双目,世界不再晃动,但意识却依然清楚地看着他、他身旁的人和周遭的一切,连他蹙眉的样子,张皓天脸上浮动的关切和恐惧,都看得那么一清二楚。

他再睁开眼时,症状已经消失了,就好像从未发生过,就好像是刚刚从一场梦中醒来。张皓天的右臂搭在自己的肩上,在对自己说着什么,但操得是外星语,他一个字也听不明白。

他又怔了自己不知道多长时间的好一会儿,才开始明白自己听到的话了。

“到底怎么了?不舒服么?我们坐会儿吧,昂?”这是张皓天的声音。

英明点了点头,被皓天拥着到凉亭的长椅上坐下。张皓天抱着他,他把头靠在张皓天的锁骨上。

“等过完年,我陪你上医院看看吧。不用惊动叔叔阿姨,就去检查检查,嗯?”张皓天轻声说。

英明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头发蹭在张皓天的脖子上,发出“沙沙”的声音。

紧接着,春节就来了。由于英波今年要在省府值班的关系,李金淑便带着英明和张皓天一起去江东过年。大江之左,在除夕来临前的几天里,空气中洋溢着和京城一样的喜乐、祥和。但若这一对年轻人知道,在即将到来的一年中,等待他们的是怎样让人几乎五内俱焚的离奇命运,只怕他们便再没有享受此等喜乐、祥和的心情了。

好在凡人不能预知未来。正是因为不能预知未来,人类才能享受当下,也才知道享受当下的重要。

张皓天和英明在江东省城的几日过得十分惬意、自在,尽管两人都多多少少感觉到了两个家庭的大人之间存在的那一点微妙的紧张和不自然。

英明曾向他爸妈询问过和张家一起吃年夜饭的可能——按他本来的估计,这不是“可能”,而是“一定”的事情——他们两家亲密如此,好不容易在一处过年,怎么能不在一起吃年夜饭?谁知这一动议被英波一口否决了,英波说:“我们现在的局势,就像是在剧院里演出,你在聚光灯底下,但台下漆黑一片,你根本不知道谁,在哪儿,用什么眼光看着你,所以,眼下最大的作为就是无为——这对我们两家都有好处。”

那天晚上,在英明上床以后,他父亲难得地进了他的卧室,到他床边坐下,跟他聊了十来分钟。他的口吻虽然严肃,但不像父亲儿子的对话,更像在和朋友交代心事,其中有几句话英明记得清楚:

“你爷爷曾经不希望我走仕途。因为这条路凶险非常,一不留神就会家破人亡。尤其在你出生以后,我曾经认真想过还要不要在这条路上走下去,还是干脆像你叔叔、伯伯、姑姑们那样,过轻松容易的日子,那样你和你妈都会过得比现在更好,也不用这么为我提心吊胆的。但是呢,我总还是觉得,自己能够做事,也希望能做些事。这个国家,现在也还有很多事可以去做,值得去做。因此,就还是照这条路走下去了。

“但是,爸爸并不是一个人,还有你,还有你妈妈。我必须得照顾好你们两个。”英波说到这里停了许久,叹了口气,才接着说:“所以,有的时候你不能怪我如履薄冰,明哲保身,在必要的时候,我必须得先保存自己,也是保存你们。事实上,也只有保存了我们自己,今后才有能力拯救他人。你明白么?”

英明心下虽然有些糊涂,但依然点了点头,他怕他若是摇头,他爹的眼泪就要掉出来了。英波走后,英明在床上琢磨他爸的这几句话是因何而起——多半是和张皓天他爸有关系的。英明于是想起了张英在青龙门给他们家弄的那套豪宅。那真是套好房子啊,他从来没见过那么好的房子,本来连搬家的日子都定下来了,谁知却一拖再拖,最后就没有人再提起了。他时常想到客厅里的大幅落地玻璃窗、成套的家庭影院和豪华宽大的厨房,心里多少有点遗憾。如今看来,其实是有原因的——张家恐怕是出了什么事,或者要出什么事了。英明想到这一节,又有些替皓天担心。

如果这个假设是成立的话,那么,爸爸说的“明哲保身”也就是抛下张皓天他爸不管么?如果不管,会怎样呢?会被抓起来?会坐牢?还是……如果那样的话,皓天该怎么办……我又该怎么办……

一边胡思乱想着这些没有答案的问题,英明坠入了梦中。

梦的世界里,一切古怪得熟悉,熟悉得古怪。他梦见自己依旧与皓天住在一起,但没有英波,也没有李金淑,人们只管张皓天叫“张公子”或者“张家的小少爷”。他又梦见自己和张皓天在那开满奇花异卉的草地树林里奔跑、嬉戏、玩耍,最后扑到在草丛里,拥抱、亲吻、做爱。可除此之外,一切都只是不成文章的片断,他们一时在这里,一时在那里,四下里的景物不断变幻,陌生中透着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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