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允杉从头至尾没说过一句话,他一直是一个旁听者,以往的话唠形象完全不知所踪,实在是因为他不知该怎么插话,即便要插也不知从何插起。
“待会表演的时候,希望我们能好好配合。”陆丞朝李允杉说着。
李允杉有些愣神地点着头,说实在话,陆丞说配合,他心里完全不知道该怎么配合,虽说动作什么的早就商量好了,但听到陆丞与导演的交流后他就蒙了,总觉得自己对于动作的理解与陆丞这人有着本质的差别,至少自己从未深究过一系列动作的完成会花多少时间。
陆丞看出李允杉的心思,拍拍他的肩,示意他不用担心,按照预定的策略演就行了。
表演开始了,陆丞也没说这是几分钟的方案,导演直接喊了ACTION,他便拉着李允杉往窄巷跑,这期间,他们是有对话台词的,陆丞说一句,李允杉本能地与他接上,两人一应一答,镜头前可以看到口型的变化。在窄巷里一路飞奔,不时推翻靠在墙边的阻碍物,然后继续跑。
陆丞的表情做得极其到位,叫喊的声音也有着很应景的响亮度,李允杉与他齐头并进,两人迈的步子几乎没有多大差别,这个细节是陆丞想出来的。他在开拍前对李允杉说,影片中的两兄弟虽没有血缘关系,但是他们从小一起生活,一起打拼,在某种程度上是心有灵犀的。而同步速的跑,正好能客观地表现出这种默契,让观众一目了然。
看到这一幕的林智新,其实是有些兴奋的,陆丞果然没让他失望,能够不经提醒便摸索出影片的亮点,他很欣赏这样聪明的演员。
两人奔跑到小巷尾部,林智新喊了一声卡,随即按下了计时器,看了一眼,三分钟,精确到秒。这时候的林智新忽然浑身打了个寒颤,看着犹自镇定,缓缓走来的陆哲函,心里百般不是滋味。那种感觉他形容不出,他没见过这样可以算着时间来演出的演员,在他印象里,即便是影帝级的人物都没有这样的实力。该怎么说呢,除了震撼,还有一丝心惊。
他不能保证这是不是巧合,唯一的方法,就是让陆丞接着演两分钟的方案,林智新其实有点不相信,毕竟,这几乎不是一个正常人能做到的,除非陆哲函的脑子里装着高速旋转的机器。
“继续吧,我想看看两种方案差别在哪?”林智新随即说着,其实心里有更深层的目的。
陆丞点点头,也不耽搁,叫上李允杉重新朝巷头走去。走到巷头,他朝李允杉说:“这次没有台词,不过你可以自由发挥,可以加上一些语气词,增强气氛。”
李允杉嗯了一声,他总觉得在与陆丞拍戏的时候,自己丧失了不少主动权,身为电影的主角,反倒有点缺乏存在感了。
陆丞的光芒和气质是由内而外发出来的,即使陆丞不刻意去显现,与他对戏的人也能感觉得出。这使李允杉产生一种危机感,他深深觉得陆丞的出现会破坏影片的平衡,或者说,自己与他缺乏搭配感,甚至阿赫这个角色会压过阿维的光芒。若真是如此发展,那么影片所要弘扬的主旨就会出现偏颇,反派令人难忘,主角的正义倒被观众忽视,最终的结果是,价值观被误导。
李允杉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想多了,但他无法摆脱这种想法。
“现在别想太多,专心演好这一场,后面的戏份后面再说。”
李允杉在听到陆丞这话的时候,也挺惊讶的,这男人的眼睛好像能看透人心似的,李允杉不知道陆丞的回答怎能如此符合他内心的想法。
这必是一个很有实力的男人,他如是想着。
第二次小巷追逃大战,与第一种方案唯一的区别在于,减少了两人的对话,变成了奔跑中发出的感叹词。感叹词与对话相比,优势很明显,短暂急促,很能体现情节的紧张性。
这两种方案一表现出来,林智新是很有感想的,可以说,他是打心眼里欣赏陆丞这个演员的。当然,他也没忘了观察计时器的时间,分毫不差,两分钟。这时候,林智新已经无法形容心中的想法了。任何一个导演遇到这样的演员,都会产生一种惜才的心情,林智新也不例外,除此之外,还有一种恐惧,没错,越是强悍的演员越是会让导演觉得难以掌控,这种心情会幻化成恐惧的思想,最终让导演怀疑自己的能力。
陆哲函啊陆哲函,林智新在心中慨叹着,你确实是个优秀的演员,只是优秀得有点过头了,反而让人不敢用了。
林智新一边皱眉一边鼓掌,很矛盾的表现。
“确实是极好的,只是陆哲函,”林智新沉声,“镜头前的你有点抢戏了,希望你注意一下。”
陆丞倒是一愣,抢戏?他可没有这么嚣张,正要说些什么,脑子里却忽然浮现一个念想,让他到嘴的话又咽了回去。
他很谦恭地回了一句“我会注意的”便不再多言了。
陆丞猜测,林智新的意思,是自己对影片的掌控度压过了他这个正牌导演,所以心生危机感,才会产生“抢戏”这般说辞。如此相通了,陆丞便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自己毕竟只是演员,还是不要太锋芒毕露的好。
“看林智新的脸色,倒是不怎么高兴?怎么,他觉得你演得不好?”阿青挺纳闷的,在他眼里,陆丞的演技比一年前简直有天壤之别,这时的陆丞,可以说已经应用自如了,哪还会让人不满意?
陆丞给了阿青一个意味深长的答复:“不是不满意,是太满意了。”
阿青虽不懂这其中真义,但知道陆丞在演戏方面一向不用自己操心,他自有一套方法来化解一切矛盾,于是也不深究了,只管做好自己的分内职责。
席榕看向陆丞的眼神越来越让人浮想联翩,有时会凝视很久,带着某种难以言明的情愫,直让阿青胃里犯恶。
对于这样的席榕,阿青会毫不犹豫对视过去,两人的眼神会在空气中产生某种锐利的刀锋,看不见的厮杀之后,会因为陆丞的突然介入而忽然变得缓和。
陆丞对于席榕有着极致的吸引力,可能第一眼见到时还没有这么明确的占有欲,但时间一长,可望不可及的心情就会在胸腔里越陷越深,最后根深蒂固,连自己想摆脱都不可能。
“我一直好奇,他怎么对你如此执着?”阿青有时会忍不住这样问陆丞。
“因为我身上,会时不时出现另外一个人的影子。”这影子会勾起席榕潜藏在心底里的某种意识,但席榕必是不会想到这意识的真正来源,因为那个人已经死了,他也以为那种模糊的情感已经不存在了。事实上,它一直潜藏在席榕心底某个隐晦的角落,像一颗毒瘤,只要不摘除,就会越来越大,最后把整个人都腐蚀。
“另一个人,谁?”阿青虽是这么问着,脑子里却浮现出一张人脸来。那张脸嵌在墓碑上,与陆丞有着相同的名字。
“这个……”陆丞顿了顿,“以后跟你说罢。”
既然陆丞这么说,阿青便不再追问了,有些事情,今天不知道,不代表一辈子不知道。阿青一直坚信,陪陆丞走到老的那一天,他会知道一切真相,替这个好似潜藏着无数秘密的人分享秘密,然后带着秘密一起看尽夕阳,最终堕入尘埃。
不过有时候,阿青也会有其他的思想,比如说——
“哲函,如果你不想说,可以一辈子不说,我可以一辈子不用知道。我喜欢的是现在的你,过去的你究竟如何,与我没有任何关系。”
陆丞淡淡笑着,眼睛却掠过阿青看向身后的席榕。席榕的眼神与陆丞交汇,带着某种痴迷,陆丞眼里带着高技巧的笑意,席榕定是不会料到,陆丞的脸上可以同时摆出两种表情,嘴上的笑意是自然的,眼里却是虚假的。
第四十五章
《街头教父》这部戏虽然是双主角模式,但阿维这个角色俨然是核心般的存在,他所代表的黑帮信义是影片所要反应的主旨,因为作为阿维的饰演者李允杉需要极其出彩的演绎。
然而问题又来了,导演知道陆丞这人的实力,演技已经达到了令普通演员仰望的高度,只要他出现的镜头,光芒绝对盖过另一主演李允杉。这是绝对要不得的。
李允杉也相当苦恼,自己已经尽力在演,可是一碰到陆哲函这人,他就觉得自己在耍猴戏,演技粗糙得连自己都不忍直视。
“我觉得自己只能仰视他的背影,远远达不到他那样的境界。”间歇之余,李允杉苦恼地对导演诉说着自己的烦闷。
林智新当然也明白这点,不过说实话,当初在挑选演员时,他没料到会是这样的差别境地。他之所以会看中李允杉,因为这个年轻人有着很具有感染力的热情与活力,他的脸会不由自主地让人想到正义这个词。再加上他新生代偶像的身份,绝对会为影片增色不少。
陆丞的名气他也略知一二,听说演戏很有自己的一套方法,而且以真实性打动观众,林智新当然不会放着这样一个优秀演员不要。只是他没想到陆丞与李允杉的差别会这么大,更糟糕的是,李允杉已经深深受到了陆丞的影响,有些表情动作有时候甚至是被陆丞的演绎带动出来的,即是俗称的本能反应。
林智新深知不能放任这样的状况不管,他绝不能让一个反派角色掌控了电影的精髓。
“我会和他谈谈的,你按照自己的方法演,千万不可受他的影响。”林智新只能这么说,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说服陆丞,让他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我知道你很认真地在演,允杉同样很认真,但是你们不是一个层级的,这点我不否认。”在角落里,林智新找来陆丞,与他细细谈着,“不过对于一个导演而言,追求的不仅仅是演技,还有影片的整体效果。你可能不知道,在屏幕上,你的锋芒盖过了李允杉,有点过了,作为一个反派角色,这其实是影片的败笔。不,或者说,这是我的败笔。”
“导演,我明白你的意思。”当林智新与李允杉谈完之后又找上自己时,陆丞便对导演的意图猜出一二了。实际上,在表演的时候,他也这么鲜明地觉察出,李允杉跟不上自己的步调,这个以偶像剧起家的小伙子,俨然还没有形成自己的演戏路子,会受到自己的影响也是毋庸置疑。
“你真的明白?”林智新半信半疑地问着他。
陆丞微微颔首:“我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你没必要有太多的顾虑。”
陆丞知道,影片虽名义上是双主角,但李允杉才是真正的主角,自己这个天子第一号配角绝对不可以抢了主角的风光,否则这部电影就不伦不类了。
所以,他需要掩饰,需要压抑,需要尽量使自己显得不那么出众。那么,唯一的方法便是,他去迎合李允杉的演戏模式,完全摒弃自己以往所具有。
陆丞坚信自己做得到,他连傅子辛的演戏步调都可以跟得上,何况是李允杉,只不过是降低了几个档次罢了。
阿青是看着陆丞在镜头前突然变化的,以往的技巧全都舍弃,学着李允杉的样子,采用有些夸张的表现形式,肢体动作和语言台词都刻意摆得很粗劣,这倒让阿青有点跌眼镜了。
“这可真不适合他。”席榕不知何时插进来,一副扼腕叹息样。
阿青看来席榕一眼,却是一个字都没说。他不需要与一个毫不相干的人谈论陆丞适合什么样的演戏路子,况且这个人还一点都不了解陆丞。
“你为什么总是摆出一副很自以为是的样子?是不同意还是不屑?”席榕板着脸问。
“不同意,也不屑。”阿青惜字如金一般冷冷回着。
席榕略带严肃的脸幻化成讽刺意味的笑:“你以为你了解他?不,陆哲函这人需要更大的舞台,跟李允杉这种人对戏,简直折煞了他的光芒,太可惜了。”
阿青不想与席榕争辩,陆丞配与谁对戏不是他自己一个人说了算的。对于陆丞来说,舞台是起点,演戏是过程,他享受的也是过程。
“你为什么又不说话了,是无话可说了吗?”席榕还在絮叨着他那可怜巴巴的骄傲心态,“陆哲函这样有实力的人以后肯定会走得很远,你这样的身份,这样的年纪,以为能栓得住他?别妄想了,他终究要飞走的。这种心态,我极能理解。”
席榕说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忽然想到了逝去的陆丞。谈到那人,席榕终是有些愧疚的,但愧疚之余更多的是麻木。自己不是没对他产生过好感,但这种感情在地位与荣耀面前显得极其微不足道,一份感情可以像金燕奖的奖杯那样长久不衰吗?怎么可能!那种虚幻的东西,终有一天会被金钱、名利取代。这就是赤裸裸的现实,他一直如此信奉着。
“如果你有这样的心态,我表示很可惜。”阿青冷言回敬着,“而且我深度怀疑你接近哲函的目的。”
席榕却调笑着摇摇头:“不不,司徒先生,我说是这么说,现实又是另外一回事了。我如今功成名就,说句谦虚的话,算是与陆哲函门当户对了。你却不同,很多方面。”
席榕极力夸赞自己的身份地位,却对阿青的所谓“不同”含糊其辞。
阿青顿觉无聊,连笑都懒得笑,什么“门当户对”,这种恶心人的话也说得出,席榕啊席榕,你的脸真是可以与城墙媲美了。
“两人聊什么呢,聊得这么高兴?”陆丞走下场,说着客套话。阿青与席榕的针锋相对他可是看在眼里的,说什么“聊得高兴”,那不过是逢场作戏的寒暄之词,或者说,是装傻之词。表面功夫,他一向很在行。
“没聊什么,你肚子饿吗?我给你弄点吃的。”阿青说着。
陆丞摸摸肚子:“你一说我还真饿了,给我弄点来吧。”
阿青道了声好,瞥了席榕一眼,便离开了。
席榕可是看出来了,阿青那眼神是在警告他呢。可席榕是那种会被眼神吓唬住的人吗?俨然不是。他随性地在陆丞面前坐下,也不谈论剧本,倒是很直截了当地切入了主题。
“晚上有空吗?出去喝两杯。”
陆丞淡淡看了席榕一眼:“明天休息没错,不过我习惯于养精蓄锐,不喜欢宿醉。”陆丞其实没有直接拒绝,他还是留点余地的,这余地自然就是一个温柔陷阱,等着席榕来跳呢。
“没关系,不是要去喝疯酒。”席榕赶紧解释着,“我只是想单独请你吃顿饭。”
陆丞心道席榕啊,你还真是不负我望,“无缘无故请吃饭,还单请我一个,会让我想歪的。”
席榕低低笑着:“你要想歪就想歪吧,我可从来没对一个人这么上心过。”
陆丞听着,不由“扑哧”一声笑出来,心想席榕啊席榕,我若不是以前认得你,听你这般突兀的话,说不定真会上钩的。可惜,你大概不知道,这副壳子里,藏着的是个你认识了二十几年的灵魂吧。
从来没对人如此上心过……呵呵,陆丞在心里笑笑,席榕会说出这番话,算是对以前的自己有个确切的答案了。不过那又怎么样呢,自己早已不在乎了,你对谁上心也好,不上心也罢,都与我无关了。现在的我是陆哲函,是一个为事业奋斗的演员,不再是当初为了你活得像狗一样的蠢蛋了。
如此想着,陆丞便觉得海阔天空了,这一世的生命,他必定要好好珍惜。
“也好,当作出来放松放松好了。今晚什么时候,约个时间地点吧。”
“到时候我打电话给你,顺便来接你。”席榕凑近,轻轻说着,笑得挺暧昧。
这一幕正好被行走而来的阿青撞个正着,脸色顿时有些难看。席榕站起来,朝着阿青摆出得瑟的笑意,故作拂袖姿态扬长而去,可谓潇洒至极。
阿青没有去看席榕的背影,他懒得去看,那勾搭人的样子着实让他觉得恶心。他坐在陆丞面前,什么态度都没表,只是自顾自地打开餐盒,拿着筷子夹起一块面制小点心,对陆丞说:“来,我喂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