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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花易冷——by植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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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别……”陆九背心起了层冷汗,连连摆手告饶,“天赐,就算我不是你亲爹,这养父母大如天。你我父子一场,我没功劳还有苦劳不是……”

陆天赐明明看上去眼珠都是定定的,看不出他是在想什么,但周身却有一股冷冽的杀气。陆九心知道,陆天赐这是动了杀机了。

陆天赐默然的看着桌上的烟土,又看了小郑一眼。小郑一把将陆九摁在地上,掐开他的嘴。陆天赐拆了烟土包,掰开烟土往陆九的嘴里填了一大块。陆九噎得两眼翻白,想紧闭牙关,下巴被小郑狠狠的掐着,几乎要掐碎。他又用舌头顶着烟想往外吐,陆天赐又填一块,把嘴里的前一块捅到喉咙眼,然后下一块又来了。不消多时一整块烟膏全都捅进了陆九的肠胃,陆九躺在地上用手指抠的小喉想呕。小郑踢了他一脚,踩住他的手不让他抠。陆九翻滚着,嘴里涎液外涌。吞烟膏自杀的说法一早听说,吞下去了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嘴里苦不堪言就不说,五脏六腑里像是被放了无数虫子嘶咬着他的肠胃。

陆九吐了两口口水仰面朝天看着居高临下的陆天赐那阴戾的双眼血丝密布,反正是一时死不了,他捂着肚子一边翻滚一边号骂:“狗娘养的狗杂种……,你敢杀老子……,老子变厉鬼也……也不会放过你……,你会不得好死……,死了也下……十八层地狱,上刀山下油锅……哈哈哈哈哈,你这个PI眼党,畜生,连自己弟弟都干,干弟弟的……PI眼不错吧……”

陆天赐拿着毛巾狠狠的擦着自己的每根手指,擦得骨节咯咯响。

陆九脸皮紫涨,眼耳口鼻都开始流血。破锣似的嗓子号叫着,“你真不愧是……你娘生……的野种。一年四季……发情的野狗,沈家的种……全是野狗,畜生。你弟弟跟你也……也是一样的,一样的……”

陆天赐蓦然抬脚重重的踹在陆九肚子上。陆九号叫一声吐了口血,放声大笑着,“一窝,畜生,老畜生,生小畜生……”

陆天赐捏紧了拳头,太阳穴涨痛难当。全身虚涔涔出了一冷汗,好容易回过神来,身体有些轻飘飘的。低头看着地上的陆九,小郑正拿着鞭子抽他,越抽他越骂,越骂越难听。陆天赐扶着额头坐下,定下心神后看着陆九阴森的笑了笑。那种笑看似平常,却寒气逼人,像是一把阴恻恻的剔骨刀。陆九打了个寒噤,他不过是想激怒陆天赐以求速死。陆天赐看起来没这个打算。陆天赐起身往旅部挂了个电话,不多时,一个士兵牵着条大狼狗送到吴家老宅。这是汤德彪从德国人手里买来的黑背,放在旅部一直没派上什么用场。大狗看到地上的陆九兴奋的扑上去。卫士把狗拉住。小郑提起陆九送到后院,绑住了他的嘴和手,只留下那双瘸腿可以在后院狭小的空间里挣扎挣扎。

“狗我明天送回去,你先走吧。”陆天赐挥挥手,养狗的士兵走了。小郑把狗放进后院,陆九跌跌撞撞的躲闪。陆天赐眯上眼睛,听到后院里陆九憋屈的歇斯底里的嘶号,双手握拳紧紧的摁在膝盖上。

陆九足足号了一个多小时,渐渐的没了气息。小郑走到堂屋:“团座……”

陆天赐看着那狼狗血淋淋的嘴:“收拾干净,扔了。”

闹腾了大半夜,天已经蒙蒙亮。陆天赐青黑着脸若无其事的去旅部。白天日本人的飞机在县城上空路过了一趟,洒了好些传单。街道上冷冷清清的,好像大家都已经嗅到随着风飘过来的火药味儿。

城墙重新砌过,借着烟土生意又新添了几门炮。如果日本人要来,胜算谁都说不上来,但是抵挡一阵子总是可以的。汤德彪领着军官们四下查看,走到在城的南门城墙上望着不远处烟波浩淼的江面,“日本人如果来,多半是从这里打过来。天赐,我把这里的防守,交给你了。”

“是!”陆天赐目光定定的立正行礼。

“旅座,你看。”守在南门的士兵突然指着江面上的一艘船把望远镜递给了汤德彪。汤德彪看了一眼,虽然没有看到旗帜,但是船的样子并不像民用轮船,船上看不到活动的人,船的行驶速度也很慢,好像是在朝着这边窥探。汤德彪把望远镜递给陆天赐,陆天赐看了一眼:“炮兵,装弹。”

“是。”

一发炮弹打在轮船附近,掀起十几米高的水柱。这边才放了一炮,船上也回敬了一发过来,距离离南门不到二十米。

“是门轻型舰炮,旅座请先离开。”陆天赐挥手命令炮兵继续装弹,又一发炮弹,还是距离对方偏了一点点。对方船小虽然舰炮的射程远,但是威力有限,又势单力孤,回敬了一颗炮弹后开足马力顺着江流往东逃走。

炮弹打到了城墙边缘,瓦砾飞溅。陆天赐不避不让,被一块瓦砾擦伤额头。下了城,汤德彪坐在城下的吉普车里,看着他流血的额头:“赶紧包扎。”

“小伤。”陆天赐不以为然。

汤德彪皱眉,“日本人可能会来的比想象中更快。”

“来就是。”陆天赐无动于衷的说。

军医做了简单包扎,陆天赐又在南门巡查了一圈。几声炮响,虽然压根算不上战斗,城里的百姓又开始人心惶惶。一入夜,还不到宵禁的时间,街面上已经没了行人。陆天赐从城门上下来,打着马在城内慢吞吞的行走。十一月底了,再过几天就十二月,再过三十几天民国二十六年即将结束。

“团座,你来了。”军马收住脚步,一个卫兵过来抓住缰绳。陆天赐踏着马蹬正要下马,蓦然抬头,看到大门前灯笼上的“沈”字。这老马,竟然驼着他走到了沈家门前。陆天赐蹙眉,从卫兵手里拽回马缰转身要走。另一名卫兵急惶惶从宅子里跑出来,“团座,报告团座,沈少爷不行了……”

五十七、

沈启俊闻到一阵香气,一时之间说不上来是什么样的味道,略有些呛鼻,却又觉得好闻的很。他在院子前前后后翻找,香气一直若有若无,遍寻不见踪迹。走到中院的内堂,看到奶奶正坐在太师椅上端着烟袋子抽着烟。瞥见他进来,往痰盂里吐了口痰,“看你这一头汗,野哪儿去了?成天没个大少爷的坐派……”

启俊吐了吐舌头,等到她重新叼上烟嘴的时候,从边门溜走。

五月份了,院子里的栀子花风头正劲,香气隔了很远都能闻见,但不是启俊要找的那种。一路又走到后院父母住的院子里,远远的便被母亲的香水熏到,倒退了几步转身跑走。父亲去了趟省城,给母亲买了些洋粉、香水之类的东西,听说都是舶来品,母亲喜欢的不得了,天天涂抹很多,不论走到哪里香风一阵,人家就知道是太太来了。这种自然也不是启俊想找的那种。他要找的才不是脂粉香,是种男孩儿才喜欢的香。到底是打哪儿传来的,是什么的香气?愈是找不到,想不起来,便愈是有找的兴趣。这成了他这一天最有意思的事情,也许是连着好些天来最有意思的事情。

每间院落每间院落仔细的搜索过,走到最后边一间荒芜的小院子里时,启俊打了个喷嚏。那气味,便在这里最浓郁,仿佛是从那跟他一般高的杂草和破落失修的屋子飘出来的。只是这里他从来没来过,大人也不叫他来,好像这里藏着什么秘密一样。听惯了家里的佣人讲的神仙妖怪的故事,他不禁猜度这里也许是个镇妖伏魔的地方,又或者,会有狐仙突然从草丛里钻出来。自己吓着自己,不知不觉有些毛骨悚然。饶是如此,都走到跟前了,自然是不甘心不明不白的走。

他心有戚戚的扒开跟自己一样高的杂草往草丛的深处走去,然后看到一个黝黑的石井栏。妖怪的洞穴么?沈启俊扶着石井栏小心的探头朝里看,果不其然看到一张人脸。

“啊……”尖叫一声,身体也跟着掉下去。懵头懵脑的还没从疼痛中回过神,井里的人揪着衣领把他提起来。沈启俊定晴,看清那个人不过是厨房里厨娘的儿子,叫“天赐”的。远远的见过好几次,他总是冷冷的,谁都不大爱理睬。

沈启俊拍拍身上的灰,看着头顶的天,这是口枯井,不深,但是想就这样爬上去还是挺困难的。他低头看天赐,蓦然发现他手里拿着几支烟火。启俊眼睛一亮,原来自己一直闻到的味道,就是烟花烧起来的时候散发的硫磺的味道。这个季节早就没有烟花这种东西了,他却有。启俊坐下来,天赐当他不存在,又点了一根他的私藏,咝咝的在枯井里绽出刺耳的光亮。

等到光亮灭了,周遭的一切都黑了下来。没有五月天的微醺的风和晒得人冒汗的太阳,也没有任何香气。他坐在冰窖一样的地方看不见光,没有暖意。

“这个……沈少爷他身子太过虚弱了,加上又有烟瘾,风邪入体就来得比常人要凶猛。这个时候,如果断了他的鸦片,无异于直接送他入鬼门……”

“放屁,你们不是医生吗?医生有叫病人吃鸦片的吗?”陆天赐恶狠狠的盯着请来的大夫。

“这个,鸦片本来也是一济中药……”

“滚!庸医!”陆天赐把药方撕了个粉碎。几名县城里小有名气的大夫小心翼翼却又带着如释重负的感觉提着药箱走了。

屋子里静得可怕。明明有两个活人在这里。陆天赐一个大活人,还有沈启俊……

沈启俊算是活人吗?陆天赐有些不确定。他坐在靠窗的那张椅子上远远的看着沈启俊,灰白的脸色,枯瘦的身板。远远的看着,就像具尸体躺在这个冰冷的屋子里。

尸体……

陆天赐兀然心惊,走到床前仔细看沈启俊。他五官还是那样精致,就算是皮肤灰白,五官也精致的。像一尊才塑好的泥像,冰冷、僵硬没有光泽。陆天赐执起沈起俊的手,手上伤痕累累,指甲缝里都是干涸的血渍。士兵说,烟瘾发作的时候,他在柴房里折腾得十分厉害。

陆天赐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自问这一生杀人无数,就在昨天也才刚刚把陆九弄死都从来都没有怕过,却只是在沈启俊这里看到一点点血渍便心惊肉跳。他丢开沈启俊的手,连退了好几步。沈启俊的手软软的从床沿垂了下去,真的一点活气都没有了。

“喂……”陆天赐走到床跟前推了一把沈启俊。沈启俊软绵绵的,出得气多进得气少。陆天赐抓着他的手,这才发现他手冷得个块冰。

“起来,睁开眼睛!”陆天赐提着沈启俊的衣领,“起来!”

沈启俊一动也不动,拍打也好,掐也好,他都软绵绵的,随着陆天赐摆弄来摆弄去。

“生火,生火!”陆天赐大声喊着,士兵架起炭盆放到床边,屋子里能翻出来的被子都翻出来压在沈启俊的身上。就这样也不见他身上有什么暖意。陆天赐脑子蓦然嗡得一声,听什么都听不清楚,像是耳朵被人蒙着。

死么?怎么能这么脆弱说死就死?但其实死也是件很容易的事,那么他杀过的人不都手起刀落死了么,还有母亲不也说死就死了十年么。陆天赐呆看着沈启俊,慌乱捏紧沈启俊的手喉头泛起一股铁锈味,咳了一声,手掌心上有几颗咳出来的血沫。

“团座,要不……,我去请冯医生……”小郑站在门前说。

“去,快去!”陆天赐蓦然回过神,他竟然忘了还有冯英翘这么号人。那些什么县城的名医都靠不住,冯英翘一定靠得住,她一样不想让沈启俊死,而且她还是留过洋的西医。陆天赐摆好沈启俊等冯英翘来。

小郑没过多久就回来了,样子有些狼狈,但万幸的是冯英翘带来了。冯英翘穿着件灰色的羊毛大衣,被夜风吹得素白的脸看上去冷若冰霜,埋在大大的毛领里。她没理会陆天赐,把大衣脱下来扔在椅子上,从小郑手里接过药箱径直走到床前给沈启俊做了些简单检查后打了一针。沈启俊咳了一声,喘过气来,她又拿出一支针剂给沈启俊做了肌肉注射。

“弄点粥。”冯英翘说。

“粥!”陆天赐吼。

士兵转身去了,不过多端着滚烫的粥来。

冯英翘把粥放到温热给沈启俊硬灌了半碗之后,黄的白的药片数了一把塞进他的嘴里。折腾了两个多小时,沈启俊终算缓了过来,呼吸比先前有力多了,手上也有了丝热度。冯英翘收拾了药箱,“看着他,如果醒了要抽大烟就给他抽。抽完了强迫他吃点东西再吃药。”

“为什么还在给他抽大烟?”陆天赐眉头拧起来。

“为什么?”冯英翘谑笑道,“是谁让他染上这大烟的瘾的?”

陆天赐咬着牙睨了冯英翘一眼,“那就戒了吧。”

冯英翘气不打一处来,半张着嘴想骂人,想了想又把先前要说的话咽回去,轻轻一笑:“也好,那明早就去老南生订一副上好的楠木棺材。就这两天,你该如愿了。”

陆天赐吃了个瘪,压着怒气看着冯英翘,“你不是医生么,医生不就是治病救人么?”

“我还以为你陆团长的医术更好,可以指点我怎么用药。”

陆天赐不再说话。士兵送冯英翘走的声音远了,周遭寂静如初,连同脑子里那些一直嗡嗡不停的杂声也都渐渐停了下来。四周黑漆漆的,黑暗让他觉得心安。一道光线在眼前划亮,咝咝的,灿如烟花,映亮了一张满是稚气的脸。

“我知道你叫什么,”启俊略有些得意的说,“我听他们都叫你天赐。”

“那我,叫你天赐哥如何?”

五十八、

“那我叫你天赐哥,如何?”沈启俊自顾的笑着,两眼直直的盯着陆天赐手里的东西。烟火的光线映着他天真得发蠢的脸。从见第一眼起,就那么讨厌。明明长着一张蠢脸,却养尊处优。穿着考究的衣服皮鞋,梳着油光发亮的小分头。皮肤白嫩的跟娘们儿似的,身上还带着淡淡的香味。这院子里除了沈老爷、沈太太和沈老太太,余下的都对他点头哈腰。他才一个十来岁的小孩罢了,手不能提肩不能挑,凭什么?陆天赐轻轻“嘁”了一声,打从心眼里瞧不起他。

被一阵彻骨寒气冻醒,陆天赐睁开眼,眼角的余光落在空空的床上,瞬间困意全无。被子已经没有暖意,人看来已经起来了很久。他跳起来,正想冲到门前喊卫兵,就见沈启俊正呆呆的站在书桌前看着窗子外头。陆天赐走到窗子跟前看了一眼,下雪了,才入了十二月就下雪了。窗前的树上厚厚的落了一层,枝条银白倒是应了那种成语,玉树琼枝。陆天赐也呆了一呆,旋即被窗口游戏而过的夹着雪花的风吹得一个哆嗦,看到沈启俊单薄的身板仅仅只穿着件单薄睡衣赤着脚站在冰冷的地板上。他拦腰把沈启俊抱起来送回到床上,打开衣柜把毛衣棉衣一骨脑儿扔到沈启俊面前:“穿上。”

卫兵敲了敲门,得了允许拿着已经在外头燃好的炭进来加炭。往火盆里放的时候动作稍重,几枚火星跳起来,一点正落在沈启俊的手背,啪得一声响。沈启俊抬起手背呆呆的看着。枯瘦的手背上冒出一个晶亮的水泡。卫兵惊了一吓,陆天赐踹了他的腿窝一脚:“滚出去。”

卫兵忙不迭端着炭盆和火钳出去。

沈启俊还在看那枚水泡。陆天赐拉过他的手,泡也就小米粒那么大一点,却红了有蚕豆那么大一块。他拧着眉看着沈启俊:“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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