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捕快春秋上——by绾刀【有前部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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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冶修只是盯着西北面墙壁上贴着的,开封府朱仙镇出的四裁年画‘五子夺魁’瞧看,没甚反应。

因为喜欢这副年画,年早过完了,他也没让人撤下来。

以为他瞧得出神没听见,公冶一诺大声叫道:“爹!”

公冶修转过身,绕过案桌,摇了摇手,示意他关上房门。

公冶一诺反身关上门,就急不可耐地想把路上的种种威风,一一讲述给公冶修听。

公冶修咳嗽了一声,阻止他道:“那些,肖爷已经跟我说过了。”

瞧出他面有不悦之色,公冶一诺疑道:“爹,你怎么了?”

将目光移到他身上,公冶修道:“其实,我叫你来,是想告诉你,以后行走江湖,这类闲事还是少管为妙。另外,那个‘安泰客栈’你也不许去。”

公冶一诺大为讶异,道:“为什么?宴席上,爹不是才说我有长进吗?”

公冶修摇头,无奈道:“那种场合,你指望我能说什么?”

公冶一诺不明其义,道:“爹到底什么意思?”

公冶修恨铁不成钢般道:“儿啊,你怎么就不长点心眼呢?”

公冶一诺‘哼’了声道:“裤子长了难免绊脚,心眼多了必然受累。我只想干干脆脆的在江湖上做个人人敬仰的大侠,要心眼做什么!”说完,气呼呼的就想离开。

“我话没说完,不准走!”公冶修喝道:“弄那些个苗女回来,你以为咱家是开施舍坊的!?”

公冶一诺停下步子,没回身,闷声闷气道:“她们都有手有脚,可以替咱家干活,也不算亏了你。”

公冶修果断拒绝道:”找人干活,我也不找苗女。我不想在家里看见苗人,不许家里有苗人出现,是以不能留下她们。”

公冶一诺回身,愕然道:“你想撵她们走?”

公冶修答道:“过几日,我会给她们些银两,让她们另谋出路去。”

“我懂了,原来只准你这个‘三湘大侠’养着一屋子江湖人,给人家白吃白住,搏名声,却不准我帮扶那些虎口里救下的,真正需要帮助的弱质女子。”公冶一诺跺脚,愤然一指对方,道:“亏你被称为‘三湘大侠’,其实却没甚侠义心肠,根本不算个大侠!你,你,你现在这样,哪象我敬仰的爹!”

公冶修怒不可遏,挥手扇了他一巴掌,道:“浑小子,你懂个屁!”

不待公冶一诺跳脚,他就抢白道:“你以为那些江湖人是白吃白住?”

公冶一诺一愣,道:“难道不是?”

公冶修深深吸了一口气,道:“二十多年前,我跑来辰州大肆置屋买地,你以为容易吗?一个外来人想在这里扎根落户,过上大富大贵的日子,一方面要和当地的官府周旋,拉上关系,又要与那些个土司、族长交好,另一方面还要防着盗匪打我带来的那些钱财的主意。虽然,给来来往往的不管白道、还是黑道的江湖人些好处,让他们白吃白住,是因为我喜欢江湖好汉的那股子豪气,但实际上也是有好处的。有了他们,江湖黑道若想动我,不但要掂量掂量实力,还要考虑会因此担上不仗义的恶名,毕竟我这个‘三湘大侠’是江湖人公认的朋友。”

“竟是……这样”公冶一诺从来不知道一向直来直去的他爹,肚子里还能有如此一副弯弯绕的肠子。

公冶修继续道:“再者,我一般不提高佃租,也绝不肆意敲剥佃户,更不会对佃户动粗,而且,如果他们家里真有难事,我还能相应减免佃租。是以在佃户看来,我可算是最好说话的主家。”

公冶一诺点头,道:“不错,这方面爹的名声一向很好。”

公冶修道:“可惜,最好说话的主家,在某些人看来,就等于最软弱可欺的主家。要知道,我的那些佃户里绝非都是老实人,可不管老实的,不老实的,都从无耍赖拖欠佃租之事。你可知为何?”

公治一诺的脑内一阵迷瞪,喃喃道:“为何?”

公冶修叹一声,道:“因为他们知道有一帮子不好惹的、什么事都能干的出的江湖人得着我的好处,在我家里住着,是以只要没到绝路上,都会把佃租凑齐了,及时交上来。”

公冶一诺道:“可是,这和你要赶走那些苗女,不让我去‘安泰客栈’有何关系?”

走上前,轻轻抚了抚公冶一诺的头,公冶修道:“儿啊,爹是想让你知道,爹置下如此大的家业不易。你瞧,爹还尽量让你做你想做之事。你想去闯荡江湖,做大侠,爹拦你没有?”

公冶一诺犹豫着摇头,道:“没有。”

公冶修语重心长道:“爹不但没拦你,还给足你银钱做盘缠,又请了湘西之地武功极为有名的肖爷一路护着你。”

公冶一诺不高兴地咕哝道:“我出门在外,本用不着太多银钱。还有,以我的本事,足以自保,根本不需人护着。”

他一心一意只想着逞英雄,做大侠,哪里想得到若是没有家里给的银钱,没有肖八阵的江湖经验,以及在危机时刻出手保他,非但做不了风光无限的‘大侠’,怕是连命都不知丢到哪儿去了。

公冶修道:“唉,虽然你娘早死,爹又纳了几房小的,可膝下就只有你这么一个儿子,其实照爹的意思,根本不想放你出去摸爬滚打,可最终还是依了你的意思,让你得偿所愿了。但是,你在外行事时,也该谨记自己有个家,不是光棍一条,不能想怎样便怎样才对。至于让那些苗女离开,并非针对她们,也不是针对你,而是爹的一个怪癖。这么多年了,你也该瞧的出来——咱们家从来不留苗人。”

以前没在意,此刻想了想的确如此,公冶一诺疑问道:“为何不留苗人?”

公冶修面色一沉,摆了摆手,有些不耐烦道:“你问的太多了。”

接着,他又道:“你那桩闲事,我一听就觉不该管。要知道,能强掳如此多的苗女贩去别的州府为娼,绝非几个、十几个、几十个人伢子合起伙来,就能做到的!这样大的‘买卖’,没有强大的背景、靠山怎么可能?”

公冶一诺‘咦’了声,道:“谁会为这种丧尽天良的勾当做靠山?”

公冶修摇头道:“总之,这类明显蹊跷的闲事,你还是少管为妙,别给家里招灾。”

深锁眉头思考了一会儿,公冶一诺似懂非懂,问道:“可是,爹不也经常容留一些惹了官司的江湖人在庄子里吃住,避风头吗?就不怕惹到官府?”

公冶修道:“那些人惹的都是小官司,并不曾得罪什么大人物,而且事发之地离我们湘西极远,我在衙门里有些人脉关系,是以可以暂时保得住他们。总之,我行事有分寸,什么事能管,什么事不能管还是清楚的。你涉世未深,凡事听一听我的意见才好。”

公冶一诺捏了捏脑袋,烦恼道:“爹说的太多,孩儿一时还想不明白。”

公冶修道:“那你回自己房里好好想想。你记着,‘金碧山庄’注定是你的,爹的家业也注定是你的,等爹老了,还指着你颐养天年呢。别为了当‘大侠’什么都不顾了。”

公冶一诺没再说话,低着头,一边不知想些什么,一边缓步走出房去。

暗夜沉沉,后院的一间厢房内,黄花梨方桌上一灯如豆,惨淡的光晕照不满一室的昏黑,只隐约照见近前的一张梨花木架子床。

这间厢房是安排给韩若壁一个人暂住的。

此刻,床上却有两个男人。

黄芩背靠围子,躺坐在床上,低着头,闭着眼,眉毛、睫毛以及头发上满是冰霜消融后的水渍。他面容柔和,似乎已经疲倦地睡着了。在他怀里,韩若壁裹着整床棉被,蜷缩起身体侧卧着,同样睡着了。只是,那咬紧的牙关,那偶尔下意识地收紧一下的、环抱在对方腰间的双臂,表现出他睡得并不安生。他身上的那床棉被本来是顺滑、崭新的,现下已象被水浸湿,被火烤干了好几回一般,半湿半干、皱皱巴巴的。

由此看来,那种内伤所致的寒热之症又在他身上发作过了。

当韩若壁的鼻子轻哼一声,身躯微微扭动一下时,黄芩的睫毛一颤,立刻睁开了眼。

他移出一只原本搂住怀中人的手,以尽量不让对方察觉到动静的缓慢速度,去试了试他的额头,发现无甚异样,才放下心来,又闭起了眼。

没一会儿,韩若壁迅速地又动了一下。

这一次,不等黄芩睁开眼,就觉鼻子上已是微微一痛。他再看时,韩若壁已披着棉被坐在他面前,面容憔悴,却笑得极其灿烂,道:“你一直在我身边,莫非担心我,舍不得我死?”

刚才,是他偷空刮了黄芩一鼻子。

黄芩笑了笑,道:“我担心你死了变鬼更难缠。”

韩若壁扬眉挑目,得意道:“那是,变鬼也定叫你一世不得安生。”

瞧他的精神样儿,这次的内伤发作,想必已经熬过去了。

黄芩伸手,欲替他紧一紧领口处散开的棉被,韩若壁却趁势一把抱住,将他扑倒在床上。

黄芩愕然道:“当心你的伤……贼性不改,不要命了?”

韩若壁一边东摸西揉,连蹭带拱,一边道:“不要命,就要你!”又一面喘息一面道:“若是命没了,你也没要到,才真亏。”

黄芩皱眉道:“内伤才发作过,真有这等精神?”

韩若壁嘻嘻笑道:“不但有精神,还有行动!”

毕竟不是第一次发作,他的忍耐力明显见涨。

被他撩拨得有些受不住,黄芩稍稍在四肢上聚起几分真力,控制住他的手脚,不准他乱摸乱动,口中道:“有本事你再动一个看看?为你好,你就受着,莫怪我欺你失了内力。”

韩若壁吃了憋,不免着恼,皱一皱鼻子,半真半假地威胁道:“别忘了,除了武功,我还懂道术。”

黄芩无甚反应。

见黄芩不吃这套,毫不松劲,他用力挣了挣,怪叫一声后,怒道:“老实点儿,别逼大爷把道术祭起来办了你。”

瞧他嘴上精神十足,眼圈却是乌黑乌黑的,面色也极是不好,黄芩心头一阵悯然,放开他,微有不满道:“伤成这样还不顾着身体,尽想充大爷行那耗神费力的快活事,你这种人,真是贪图享乐到连命也不要了。”

听话听音,韩若壁眼珠滴溜溜一转,喜道:“说来说去都是因为这伤,莫非伤好了,你就随我?”

黄芩仔细想了想,道:“你若老老实实一心治伤,别琢磨不正经的花花肠子,待伤好了,我便随了你又有何妨。”

心知他说的是实在话,但又想着机不可失,失不再来,若是白白浪费了眼前这个千载难逢的绝好良机,以后对面人心思变了,反悔了,岂不可惜?此念闪过,韩若壁便一时拿不定主意了。

转瞬,他脑中灵光乍现,装出一副色迷迷的样子,舔了舔上唇,道:“你若肯告诉我一件事,我便罢了。”

瞧他的模样,黄芩心道:不知又要问哪件不正经的事。嘴上,他回道:“使得。”

狡猾地笑了笑,韩若壁起身裹着被子下床,从桌上的包裹里翻出一个物件,又窝回到黄芩身边。

瞧见他手里的物件,黄芩的脸色青了青。

那是汤巴达的‘人皮鼓’。

韩若壁笑道:“你说了‘使得’,即是不能反悔。”

黄芩已知道韩若壁想问什么了。

良久,他狠狠地抿了一下嘴唇,象是好不容易才做出了决定,道:“好吧。”

扬了扬手鼓,韩若壁面色俨然,一句一顿地问道:“在‘老山墩’时,你因何被这面鼓吓到失魂落魄,差点丢了性命?”

黄芩坐直身子,张了几次嘴,可每次待要说话时,都没能发出任何声音。接下来,他双眉紧锁,呼吸略显急促,垂下眼,瞧看着自己用力绞缠在一起的双手手指,面上俱是痛苦迷茫之色。

他明白,如果有人故意扒开他心中某个永远的伤口,并对他说道这个伤口,他还可以愤然而起,但眼下,他却是要自己扒开那个伤口,说道给别人听。

毕竟,这是他第一次向别人敞开全部心扉,是以开始时,总难免有些艰难。

见黄芩如此难过,有那么一瞬间,韩若壁几乎想冲口而出,叫他不用说了,可内心里强烈无比的好奇阻止了他。

韩若壁不禁微有自责,暗道:我这么做,会不会比要他自己扒开身上伤得最深的伤口,连血带肉地呈现给我看,却又不准他呼痛还要残忍?

的确,将心比心,韩若壁也有不愿回忆、不愿因为提起而不得不再去面对一次的过往,如今却非要黄芩扒开内心,让他窥探里面那处还在流血的伤痛……以这种使对方痛苦的方式,来满足自己想要更多地了解对方的欲望,是否不太妥当?

韩若壁不愿再多想,他只希望得到答案。

终于,黄芩松开绞在一起的手指,声音干涩道:“有件事,我一直不知道该不该去做。”

他没有回答韩若壁的问题,却说了句毫不相干的话。

韩若壁并不着急,无所谓地应道:“很多事,我都不知道该不该去做,但我知道会不会去做。”

黄芩抬头,盯着韩若壁的眼睛,道:“如果你恨一个人恨了很多年,却始终不知道该不该出手杀他,怎么办?”

韩若壁道:“恨了很多年,只要能杀,还不一杀了之?”

黄芩道:“因为你不知道他做的事,是对,是错。”

韩若壁耸耸肩,摇摇头道:“这种事,我给不了你答案。但我可以告诉你,你恨的人能带给你的快乐,是你爱的人所给不了的。”

黄芩道:“我恨的人怎么可能带给我快乐?”

韩若壁笑道:“比方说,你拿刀杀他的时候,那种快乐,除了他,谁能给得了你?”

瞧着韩若壁的笑脸,黄芩怔了怔,忽然间道:“谢谢你。”

韩若壁讶异道:“为几句话就谢我?”

黄芩道:“我说个故事给你听。”

感觉到这个‘故事’可能和自己的问题相关,韩若壁点点头,拥被而坐,静静地准备听他讲。

黄芩起身离床,到桌前的黄花梨长方凳上坐下,目不转睛地瞪着桌上摇曳的一点烛火,直到两眼一阵发黑,无法清楚视物时,才缓缓道来:“以前,有个野小子,爹死得早,和腿脚不好的娘、喜欢哭的妹妹在一个山村里过活。除了必须干的农活外,他最喜欢的事就是去山里砍柴。说起来,砍柴是个辛苦单调的活计,没什么人会喜欢,可野小子偏偏喜欢,觉得手上的柴刀可以砍出许多花样,好似练武一般过瘾、有趣。他曾见到村里的汉子们闲时练武,一直很想象他们一样,成为有力量保护家人的男子汉。小妹妹则喜欢跟前跟后地腻着娘。这样的一家三口,虽然贫苦,倒也其乐融融。可是,没过几年,那地方遭了大旱,死了很多人,想逃都逃不出去。”

说到这里,黄芩歇了口气,以便整理一下思绪。

韩若壁一时想不通,问道:“因何逃不出去?”

黄芩道:“就是不眠不休,勇力过人之人,也只能日行二百余里吧。可是,那里多是山地,大旱几千里,没有个月把功夫如何出得去?何况,一路赤地,没水没食,又绝无可能随身背负足够几月吃喝的干粮、饮水,是以大多数人在没有逃出去之前,早就渴死饿死了。当然,也有些家境富裕、多有囤粮、屯水的,储备好一车吃喝往外逃,可无一例外,没能走出几日,就会被路上渴极了、饿疯了的难民一抢而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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