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捕快春秋上——by绾刀【有前部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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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芩点点头,道:“如此,你们吃他的苦头也算是报回来了,就到此为止吧。我在扬州也曾听说了此事,那苗人是个可怜人,以后莫再为难他了。”

几人连连称是,说绝不再犯。

黄芩没再说什么,和他们一道进到汤团铺子,饱饱吃了一顿汤团。

第二日,黄芩一人去到州衙大牢,向牢头说明要单独审问抓到的苗人。牢头拿了钥匙,领着他来到一间囚室门前,开了锁。黄芩让牢头回去牢门口守着,说审完了自会叫他,便走进了这间囚室。

阴暗潮湿的囚室里,有个头戴布包头,身穿短衣短裤,打着绑腿,肩上搭了块形如斗笠的织花披肩的苗人男子。他的面孔脏兮兮的,口角高高肿起,衣裤灰蒙蒙的,那块披肩更是破破烂烂。

令黄芩讶异的是,他的手脚虽戴有重镣,却没象寻常囚犯一般为图舒服,靠墙坐在地上,而是笔直挺立着站在囚室中央。

他所站的位置,正好是这间囚室内唯一能投射下阳光的一小块地方,空气中漂浮的灰尘清晰可见。

黄芩心想:他之所以选择站在那里,是希望被阳光照在身上吧。

苗人男子瞧着黄芩的目光充满了敌意。

黄芩问道:“你姓甚名谁?哪里人氏?”

苗人男子看都不看他,仿佛听不懂一般。

黄芩道:“你不用装,我知道你能听懂,也能说汉话。”

苗人男子头一偏,一副不理不睬的样子。

黄芩道:“你在‘莺苑’能和老鸨交涉,要求赎回妹子,我不信你不懂汉话。

苗人男子还是不理睬他。

瞧向男子肿起的口角处,黄芩道:“我那几个兄弟下手倒是不轻,但你得明白,他们只知道你是个被通缉的嫌犯,抓你是天经地义的事,而你因为拒捕打折了其中一人的胳膊,是以我也不能说他们这么做有什么错。不过,我已经交待过他们,以后不会再对你怎样了。”

苗人男子瞧看了他一眼,似是不太高兴,却仍旧不出声。

黄芩继续道:“我这么交待他们,不为别的,只为在扬州时听说了你的事,知道你也是个可怜人,比不得一般凶徒。现下,你可愿同我说上几句话?”

苗人男子瞥了他一眼。

黄芩道:“你不出声也没用,当街行凶,害人性命这样的重罪,前景并不乐观。其实,我对你没甚恶意,信不信由你。”

苗人男子的嘴唇抖动了两下,最终还是抿住了。

黄芩‘哼’了声,微有鄙视,故意激他道:“我见你千里行凶,本以为也该是条血性汉子,所以才来问几句话,却不成想你只是在牢里吃了一通揍,就连说话的胆子都被吓破了。既然你要认怂,装软蛋,那我就不浪费时间了。”说着,他转身,作势就要离开。

“我并非没胆子说话,只是不屑和汉人说话。”

苗人男子终于开了口。

黄芩暗里笑了笑,道:“不错,开了口了,你果然是条汉子,我没有看错人。”

苗人男子傲然地抬了抬下巴。

黄芩摇头,继续道:“不过,作为一名在逃嫌犯,你实在是最蠢笨的一个。其实,逃出扬州城后,你就该弃了一身引人注目的苗人衣饰,改换成汉人装束,否则,即便不在高邮被抓,也会在别处被抓。”

苗人男子吐了口吐沫,道:“我死也不穿汉猪的衣服!”

黄芩轻轻叹了口气,道:“原来,比起换一套不屑穿的衣服,你宁愿被口中的汉猪抓起来论罪杀头。”

苗人男子怒道:“你……”

其实,他只是因为逃得慌乱,没考虑到衣饰细节罢了。

黄芩道:“有件事我想不通,还需向你请教。”

苗人男子讥声道:“想要我的口供,好给我订罪吗?”

黄芩心平气和道:“说实话,你犯下的杀人罪铁板钉钉,人证、物证俱全,何需我多废唇舌?我是有事不明,想要问你。”

苗人男子见他语气实在,似乎真有什么事要问,于是面露疑容,道:“什么事?”

第三章:何堪屈断指拔舌填义愤,意难平沐雨梳风沅江行

黄芩问道:“我听说你已准备好了银子赎你妹子,‘莺苑’的老鸨也曾答应过,可有此事?”

苗人男子道:“有。”

微微沉吟,黄芩又问道:“那老鸨因何临时变卦,不但不让你赎人,还要把你妹子卖去别处?”

苗人男子面露不齿之色,道:“我逼问她时,她说有人警告她,谁赎走都没关系,就是不给我赎走。”愤然以苗语骂了几句后,他又道:“分明是嫌我出的银子少,改了主意,找借口不想让我赎才是真的。”

黄芩道:“你没问是何人警告她的?”

苗人男子瞠目道:“当然问了,可她不说,只说那些人得罪不起。哼,足见是糊弄我的,所以我一刀捅了她。”

黄芩思索片刻,道:“妓女赎身本是你情我愿的事,那老鸨因此被你一刀捅死,未免有些冤枉。”

苗人男子怒极,狂笑一阵,道:“好个‘你情我愿’!你们汉人当真无耻之极!以前是在平坝屯田,把我们族人赶到山里,现在连抢夺我们的女娃子都成了‘你情我愿’的事了!”

早料到这事不同寻常,为了让他说得更多、更详细,黄芩故意激他道:“你这般怨愤,莫非是人伢子买你妹子时没付清银子?或是你嫌到手的银子少,后来又反悔了?”

苗人男子果然更怒了,气得浑身发抖,恨恨盯着他道:“呸!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草窝,我们苗人再穷,也不会把自家女娃子卖给人伢子糟蹋!不光我妹子,这几年我们那里失踪了许多女娃子,不都是你们汉人偷偷摸摸绑走的吗?害的多少人家又惊又恼,牵肠挂肚!”

黄芩剑眉一耸,道:“居然有这样嚣张的人伢子……”话声顿了顿,他又问道:“你是哪里人氏?”

苗人男子应道:“曲靖府,马雄山。”

接着,他又道:“女娃子们莫名其妙就没了,若不是被人掳走了,还会是什么?虽然没法逮个正着,但我们心知肚明。”

黄芩道:“这事的确有古怪。”

苗人男子越说越气,愤极诅咒道:“我告诉你,如果不是抓不到活该千刀万剐的人伢子,寨子里的人早拿刀将他们剐脸剥皮,挖出心肝肠胃扔到山里喂狼去了!这些人,就算做鬼,也只配做那没脸没皮没心肝没肠胃的空壳鬼!”

黄芩的眉头忽锁忽舒,暗自琢磨,心道:一般零星的人伢子,断无本事屡次从别人家门口掠走人家的女儿,再跨越几个州府卖进扬州的青楼。当然,这种事偶然发生一两起,还可以解释成巧合,可听这苗人所言,此类事情已发生多起,且前后有几年之久,被掳走的定然不在少数,是以,绝不可能是一般人伢子所为。

接着,黄芩想起之前瞧热闹时,曾听一个远道而来的嫖客说‘莺苑经常有些不知从哪儿来的外族姑娘’。由此,他不禁进一步推测,如果不是一般零星的人伢子所为,莫非还有一个庞大的、专门从事把各个外族区域的美貌女子弄出来,辗转卖进象‘莺苑’这样的青楼妓馆,以牟取暴利的人口贩卖组织?

倘若真有这样的组织,其牵涉定然极广,与各地的龙蛇也必有联系。在这种情况下,他们为着自身利益,找人威胁,阻止老鸨让苗人把妹子赎回去,也是极有可能的。

要知道,那苗女被卖至‘莺苑’,本是孤立无助,只能听命接客,待到年纪大时,再转手卖至别处,也就没人知道底细来路,再无从追查了。可是,如果让她哥哥把她赎回去,一旦回到当地,便等于是个活着的证据,极易从其口中暴露出这个组织的一些线索。而如果那对苗人兄弟妹还要报官上告的话,就更加容易扯出麻烦。别的不说,官府一旦插手,至少会给这个组织以后的行事带来不少束缚……

念至此处,黄芩突然发觉自己想太多了。

的确,这事无论多大,也与高邮无关,完全轮不到他一个高邮捕快来操心。只是,瞧着眼前怒目横眉的苗人男子,想着他那已经坠楼而亡的妹子,顾念他追寻千里,结果却弄到这般田地,黄芩心里有股淡淡的、说不出的疼痛。

不想再问什么了,他大声招呼牢头前来锁门,就欲离开。

这时,苗人男子前行几步,走出那片阳光,低声问道:“你既然知道‘莺苑’的事,可见是去过那里的。我妹子现在怎样?有没有被卖到别处去?”

默然了一阵,黄芩回头瞧他一眼,沉声道:“她死了。听别人说是跳楼寻死的,但我不能确定。”

他实话实说,是因为觉得这苗人男子有权知道。

瞬间,苗人男子如遭晴天霹雳,呆愣在了当场。

黄芩叹了口气道:“你若真为她好,就不该如此鲁莽行事。”

见牢头来了,他反身走了出去,牢头立刻锁上了这间囚室的小门。

就在黄芩快要步出州衙大牢时,听见身后传来一连串重物撞击墙壁的闷响,之后是一声摧肝裂胆般的嚎叫。

声音是从苗人男子的囚室里传出来的。

黄芩的脚步不由停了停。

那声嚎叫里的愤怒、痛苦、绝望,别人也许感觉不到,他却可以清晰地感觉到。

因为出了状况,其他囚室里寂寞无聊的囚犯们也跟着起哄,有大笑的,有大叫的,有砸打囚具的,还有大声骂娘的…….

见起了骚动,牢头再顾不上和黄芩道一声别,紧锁着眉,操起棍棒,领着手下的牢役们,匆匆忙忙去处理闹事的囚犯去了。

迈步走了出来,黄芩敞开胸腔,深深吸了口微带水气的新鲜空气,抬头望一望天上,又低头瞧一瞧脚下。

天上是高邮的天,脚下是高邮的地。

黄芩心意已决,不打算再理这桩案子,大踏步地走开了。

这日一早,一众捕快、衙役到衙门里应卯,徐知州点过卯后独独把黄芩留下,说有事交待。

将人领入后堂,徐陵让黄芩坐下,又叫来下人摆好茶水、糕点,才叹道:“自你从扬州回转,我就一直食之无味,夜不能寐。”

黄芩瞧他眼框青黑,形容憔悴,情知不假,回道:“大人何故如此?”

徐陵道:“唉,还不是因为放心不下杨松。虽然之前听你说,他已被个有钱有势的土司买了去,应该不愁吃喝生计,但我连着想了几日,还是无法释怀。”

知他话外有音,黄芩问道:“大人因何不能释怀?”

将刚捧起的茶杯放回桌上,徐陵道:“在书院读书时,杨万泉就心高气傲、不甘人下,后来他生活困苦,家境每况愈下,可到死也不曾找我寻求帮助,足见那身铮铮硬骨至死不折。唉,这样的他若是泉下有知,得知儿子沦落苗疆,不但寄人篱下,还要以色侍人,如何安心?怎能瞑目?这事,我不知晓倒也罢了,眼下已然知晓,却还这般听之任之,实在枉为他的知已、故人啊。人身在世不过百年,倘若百年后,我去到黄泉与他相遇,又要如何将此事告之他?”

黄芩沉想片刻,问道:“可事已至此,大人身处高邮,杨松远在苗疆,鞭长莫及,又能怎样?”

“我官职在身,的确不能远行。”徐陵面露尴尬之色,道:“所以,请黄捕头来,实是有个不情之请。”

黄芩心道,别是叫我替他去苗疆吧?面上道:“大人尽请直言。”

不出他所料,徐陵道:“我想让你去苗疆,找一找杨松,若能找到,就想法把他带回高邮来。”

黄芩站起身,向徐陵施了一礼,回道:“大人,这件事恕属下力有不逮,难以从命。还望大人另请高明。”

徐陵沉吟一瞬,也站起身来,道:“我知道苗疆是苗蛮聚集之地,素来混乱,不是个安逸去处,但正因如此,徐某才觉旁人难担此任,只能向黄捕头求助。徐某自问素来待黄捕头不薄,还望黄捕头顾念之下能够考虑考虑,莫要一口回绝。”

黄芩摇头道:“属下回绝大人,并非为着贪图安逸,而是苗疆僻远,比不得扬州临近,光是走这一趟便要花费好几月功夫,加上目前除了知道杨松四年前被某个土司赎了去外,一无线索。偌大的苗疆,每个部落、村寨都有自己的土司,却要到哪里寻人?是以,少不得还要多费时间查找消息,半年也未必回得来高邮。我毕竟是高邮捕快,职责所在也不宜在外耽搁那许久。况且,异地寻人几如大海捞针,极可能根本找不到杨松的下落。再有,就算在某处寻到了杨松,他自己是否愿意离开,那土司或他现在的主人又是否愿意让属下把人赎走,等等等等都难以预料。”歇了口气,他继续道:“是以,这一次属下只怕难以替大人分忧了。还望大人见谅。”

他不答应,一方面是担心离开的时间太长,不放心高邮;另一方面也是从头至尾,都没想认真理这件事。

见黄芩直言回绝,徐陵虽面有不悦,但也知道他说的没错,加之苗疆乃瘴疠之地,此去凶险无比,纵然夸说九死一生也不为过,是以不好强求,只能作罢。

因为心绪不佳,他一屁股坐回座上闷头喝茶,只把个黄芩晾在当场,既不叫他坐下,也没叫他离开。

这时,黄芩主动开口道:“州牢里有个苗人囚犯,大人可知道?”

徐陵不急不缓地喝完了茶,才‘哦’了声,点点头道:“是扬州府通缉的那人吗?”

黄芩回道:“正是。属下去扬州时恰好听说了这个苗人的事。”

徐陵又“哦”了声,漫不经心道:“你提此事,是有甚特别吗?”

黄芩将在扬州听来的有关那对苗人兄妹的事,一五一十告之了徐陵。

徐陵听了,叹息一声,道:“打断骨头连着筋,手足之情当真深重。这苗人为了救他妹子,跋涉几千里,可不但没救成妹子,反落到如斯境地,确是可悲。”

黄芩追问道:“敢问大人,可有法子减轻这苗人的罪?”

徐陵奇道:“你同他认识?”

黄芩摇头道:“不认识。”

徐陵道:“那为何关心他?”

黄芩直言道:“说不清。可能是觉得他兄妹二人没做甚恶事,不该一起在扬州府这块地界丢了性命。”

考虑片刻,徐陵道:“虽然人是在我们这儿被抓的,但这案子不归高邮管,决定权不在我手里。当然,若有官员愿意上呈书文,陈明此案的前因后果,同时为那苗人求情,或许能够减轻他的罪。”

瞟了眼黄芩,他又道:“不过,他犯的是杀人的重罪,即使减到最轻,也还是要刺配几千里地的。”

黄芩低头行礼,道:“死罪能免已是幸运。恳请大人上呈书文陈明缘由,为那苗人求情。”

徐陵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有那么一刹那间,他几乎想以此为条件,迫使黄芩去苗疆找回杨松,可终究还是摇一摇头,将这种想法从脑中挥去了。

淡笑了声,徐陵道:“我本以为对待那些犯人,你一向是铁石心肠,不想竟也有恻隐心动的时候?”

黄芩只是笑了笑,没有回话。

见他默认了,徐陵笑道:“既然这件无关紧要的案子,能让黄捕头出来说情,我便尽力而为吧。”

其实,听了黄芩之前的复述,他也很同情那个苗人,况且写个书文陈明情况完全不是什么麻烦事,而能否得成也不是他能控制的,是以当然乐意给自己的得力属下一个面子,也叫黄芩欠他一个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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