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芩正要表示感谢时,邓大庆在一名下人的带领下,慌不迭地奔到了门口,口中急切道:“头儿,出事了……”
他会跑到内堂来找黄芩,足见是要紧的事。
见此情形,徐陵面色一沉,道:“有事说事,慌乱什么?”
邓大庆吞吞吐吐道:“那个在押的苗人……死在牢里了。”
黄芩眉间一紧,匆忙冲徐陵道:“大人,事出突然,属下只能先行告退了。”
徐陵也皱起眉头,道:“明、后日扬州府提人的官差就到了,你速去查明情况,须得给对方一个合理的交待。”
黄芩点头,返身和邓大庆一并往州衙大牢奔去。
几日前他才到过的囚室门口,一边站着焦虑不安的牢头和四个牢役,另一边站着周正等几个捕快以及一个仵作。那个苗人男子就仰面躺倒在囚室地上的一片血泊中,身体已渐僵硬。
见黄芩到了,众人都忐忑不安地瞧向他。
以冷电似的目光扫过牢头那边,黄芩斥道:“都干什么吃的,这么多人看管着,怎么让囚犯死了!?”
牢头哈着腰,虚声回道:“小的也不知道,自从总捕头来的那日他闹过一次,小的们给他吃了点苦头后,他就很老实了。不想今日送饭时,发现他居然……”
黄芩黑着脸,率先步入囚室,而后招呼仵作和邓大庆进来。
只见尸体面上、颈上、上半身的衣物几乎都被血浸透了,显然是大量血水从口中涌出所至。
仵作轻轻擦拭掉尸体嘴唇上的血垢,发现下唇的里、外各有一排森森牙印,几乎要洞穿整个下唇,从牙印向内弯曲的形状来看,应该是这苗人自己咬的。
仵作疑道:“这苗子为何要咬自己的嘴唇?”
很有经验地,他又撬开尸体的嘴,却发现口腔里空空如也,舌头已没了影子。他在身边找了找,没找到,奇道:“这苗子的舌头不知哪儿去了。”
听言,邓大庆低头在囚室四周的地上查找起来。因为光线不佳,他找得颇为费力,几乎要凑到地上,如此来来回回了几次,也没能有什么发现。
这刻,牢头显得很有眼力见儿,赶紧让牢役们点了几盏灯拿来,安放在门口各处,室内立时亮堂了起来。
盯着尸体瞧看了一会儿,黄芩兀自蹲下身,掰开尸体紧握着的右手——只见里面死死攥着一截,齐根而断,已经死白死白的舌头。
他示意还在检查头部的仵作一起验看。
仵作看过后,惊骇道:“这苗子好狠的心肠,硬是拔了自己的舌头寻死了?”说罢,将舌头仔细收拢起来。
转瞬,黄芩又见尸体左手紧握成拳,大拇指极不自然的向掌心处折叠,包裹在四指内,且有血污从紧闭的指缝间浸透而出。他心中起疑,又将尸体的左拳掰了开来。
但见这只摊开的左掌上的大拇指,竟然少了最上面的半截指头,而那看似被生生拗断的半截拇指就躺在掌心处。断指的创面已是烂糟糟的,血肉模糊一片,令人见之欲呕。
就在黄芩大感不解时,邓大庆叫了声:“墙上好像有什么东西。”
原来,自点上灯后,囚室内就亮堂了不少,是以,俯在地上四处踅摸,寻找可疑痕迹的邓大庆偶然抬起眼,立刻瞧见面前的墙上有几行排列起来的,粗粗的、暗红色的符文样的字迹。
州衙的囚室向来没什么人打扫,就算牢役偶尔清理一下,也是敷衍了事,是以墙面坑坑洼洼、墙皮剥落、霉印密布,若是没有灯光,上面的符文样的字迹虽然不小,却仍是难以被人注意到。
丢下正在琢磨的半截断指,黄芩到门口处提了盏灯进来,转到这面墙前,细细查看了一番。然后,他用手指甲刮擦了一点带着暗红色的墙灰,放在鼻子底下嗅了嗅,回头道:“这是人血写的。”
说着,他回身拿起那截断指,和暗红色的笔画比照了一下粗细,发现大致一样。
他道:“看来,这苗人是先折断了自己左手的拇指,再以指代笔,以血代墨,往墙上写下了这些。”
“原来是这样……”仵作如梦初醒般道:“看来,定是这苗子为防止自己忍受不了断指之痛叫出声来,才死死咬着嘴唇,落下了那些牙印。”
‘苗子’的称呼本就带有一定的侮辱性,黄芩之前已听众人说了许多次,这会儿终于耐不住了,瞪了仵作一眼。
继而,他道:“之后,这苗人就拔舌自尽了。”
对着那些一个个不是汉字,但又分明是字的东西,邓大庆横坚来回看了好几遍也没看明白,喃喃道:“写的什么啊?”
黄芩目光阴霾,道:“我也不知道,可能是苗文吧。”
邓大庆瞧了眼死尸,抱怨道:“光是在我们高邮大牢里寻死,就已经够折腾人的了,还故意写下这些东西,难不成叫我们猜谜语吗?”
对墙上的字,黄芩似乎并不在意,道:“你且让人临摹下来,看能不能找个懂苗文的人瞧瞧。不过,我猜可能是些诅咒汉人的话,应该没甚用处。”
听他这么一说,邓大庆只觉心底一惊,脚下凉气直冒,不由打了个寒颤。
这时候,周正等人也围了上来,瞧见墙上那暗红色的符号样文字,互相望了望,都心存畏惧,一时间噤若寒蝉。
对苗人,他们虽谈不上了解,却常听说苗疆的巫师如何神通广大,会画符念咒取人性命,是以在这阴森森的囚室里,惨淡淡的灯光下,看见那以人血写成的陌生字迹,全都莫名生出了一种恐惧。
越是恐惧,越是不敢明明白白地提及,就怕一旦提及,这种恐惧就会变成现实。
站在囚室外的牢头瞧不清墙上的东西,是以没甚害怕,而是十分不解道:“真是不懂,反正是死罪,多活几日还可多吃几顿饭食,何苦赶着去死。象他这样的,即便被判死罪,大多一刀铡了,痛快得很,哪用得着死得这么惨烈?这般死法,倒象是把自己直接送进了拔舌地狱。”
定定瞧着墙上疑似苗文的字迹,黄芩面色沉凝似冰,道:“我想,他是不愿死在汉人手里。”这话,似乎是在回答牢头,又似乎只是他的自言自语。
转身,他走出囚室,先吩咐周正等人配合邓大庆处理好现场,后只身前往衙门,求见徐知州去了。
路上,想着囚室墙上那几行血肉涂抹成的暗红色苗文,黄芩心道:这一次,希望我能给你一个交待。
对这苗人男子的死,他看得破,却忍不过。
这事若是发生在以往,就算他想管也没法擅自跑去苗疆,可它偏偏发生在徐知州要他去往苗疆,查找故人之子杨松时……这也许就是天意吧。
到底是谁的天意?
杨松的天意,还是苗人兄妹的天意?
其实,谁的天意已经不重要了,天意只有一个,它到来时,总让人无法拒绝。
之后,黄芩告诉徐陵自己改变了主意,答应替他去苗疆找寻杨松。得闻他回心转意,徐陵自然欢喜,当即叫人帮他准备盘缠,打点好了一切。过不得数日,黄芩安排好州里的相关事务,起程离开了高邮。
日头初升,时候尚早。
京城里,四镇兵马统帅府邸的偏厅内,‘火焰刀’管天泰正肩背行囊站在厅中,一副即将远行的打扮。江彬坐在主座上,含笑与之攀谈。
笑了两声,江彬客套道:“管先生匆忙之间告辞离去,可是嫌府内下人招呼不周?若是如此,我定严惩他们。”
经过上次黄芩与管天泰的一场比武,江彬得知这个自称名叫‘秦关’的绝顶高手,就是‘火刀冰剑天地动’里的‘火焰刀’管天泰后,面上未有大动,实际上已吩咐下人,提高了管天泰在府里衣、食、住、行的标准。当然,在那场比武之前,‘秦关’早已凭借实力,自一众客卿中脱颖而出,独占鳌头,成为江彬门下武功第一人,是以,江彬也曾怀疑‘秦关’的真实身份是江湖上某位赫赫有名的前辈高手,但见对方自己并无意说明,便没有点破,尊称他为‘秦老’,而那场比武之后便自然而然地换称他为‘管先生’了。
管天泰拱身行礼,笑道:“哪里哪里,我在将军府里住得舒适无比,若非眼下有件急事需待去办,将军想赶都未必赶得走。”
“可是家里出了什么事?”江彬道:“真有棘手的难事,管先生只管说来,以我的能力,总能帮得上些忙。”
其实,管天泰在将军府里已呆了不少年头,从未听他提到过有家人,是以江彬这话的大意不过是客气。
“不瞒大人,我父母早亡,至今一心向武,无妻无子,”拍了拍腰间的刀鞘,管天泰哈哈笑道:“如果除去这把刀,我可说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哪有什么真正棘手的难事。”
瞧见他说话时总在笑,显然心情不错,江彬道:“说的也是,看管先生喜形于色,可见不是难事,是喜事。不如说出来,让我也一起高兴一下。”
管天泰笑道:“将军一说便中,正是有喜事。我早年曾托一位朋友办一件对我而言极其重要的事,如今十几年过去了,那位朋友来信说,事情即将办成,让我尽快过去与他见面。”
江彬微有好奇,道:“什么了不得的事,竟要办十几年之久才‘快要办成’?”
管天泰道:“那件事可遇而不可求。其实,我本以为有生之年都未必等得到此事达成。”
江彬道:“这么神?”
管天泰笑道:“这事若能得成,我此生心愿便了。”
江彬道:“可否具体说来听听?”
管天泰神秘地笑了笑,道:“这事虽然难办,却只关乎我个人的武功修行,说来复杂,将军定无兴趣。”
本来就是随口问问,见他不愿多言,江彬也不勉强。
瞥了眼管天泰那装了满满一大包的行囊,江彬问道:“看先生的准备,怕是去的不近,不知需时多久?”
管天泰道:“就算快,路上也得好几月功夫。
江彬又问道:“你那朋友定居何处?”
管天泰笑道:“我那朋友人在苗疆,居无定所,不过已和我约好了见面地点。”
不知是习惯谨慎,还是防着什么,他并不愿意透露太多。
江彬微点一点头,道:“管先生年纪大了,长途跋涉多有不便,我派两三个下人一路随行,也好照顾先生食宿,可好?”
管天泰道:“管某先谢过大人。不过,苗疆不是个好去的地方,多带人反而麻烦,而且我那朋友生性怪癖,不喜生人,所以还是我一人独行为好。”
江彬又好意道:“管先生身上的银子可够?要不要到账房那里再支取些路费?”
管天泰笑道:“平日里将军给的花销颇丰,我吃住又不用花钱,是以手里已有不少银钱。何况,此趟出行全为着我自己,哪好再多拿将军的银钱。”
江彬佯叹了声,道:“那我只能祝管先生一路顺风,早日回程了。”
管天泰挺一挺胸,无比自信道:“这趟若能得成,定携一身天下无敌的武功回来报答将军。”
江彬哈哈大笑了一阵,道:“那我只能翘首以盼喽。”
之后,他还是让下人支取了二百两银子送给管天泰,又派了几个侍卫把管天泰护送出府。
沅水,南源出自云雾山鸡冠岭,北源出自麻江平月间的大山,两源汇合后称清水江,流经黔东、湘西,最后注入洞庭湖。
数月来黄芩几经转乘,终于登上了一艘沅水上的客船,直往古为楚黔中地的辰州府而去。
因为这一段路程很长,撇下途中种种险滩不说,河道上还常有水贼出没,是以拔锚开船前,船老大和船工们都郑重其事地跑到甲板上,用三牲祈福,以求一路平安。
只见,船头上有人击鼓,有人敲锣,还有人架起一口大锅,煮白肉祭神。船老大则在一边扔猪头、公鸡、鲤鱼入水,烧纸烧香,又燃放了千子头鞭炮,这才大喊一声:“把‘抹布’升起来!”
他口中的‘抹布’指的是船的帆布,但因为‘帆’和‘翻’、‘烦’同音,而无论是‘翻船’的‘翻’,还是‘麻烦’的‘烦’,对行船人家而言都是十分不吉利的字眼,因此在船上只能把‘帆布’叫做‘抹布’。
船工们应声升起船帆,操起划桨,客船逆水而上。
原来,黄芩离开高邮后,先到扬州查探,发现‘莺苑’已被查封,暂时无从下手查寻线索,于是干脆寻本逐源直入苗疆,奔着曲靖去了。
本来,从扬州到曲靖,可以先入长江,一直逆流而行,经过三峡,后入乌江,从贵州普安附近上岸后,再陆行区区几百里,就可到达曲靖府。可是,黄芩并没选这条路钱,而是从长江越过武昌,到洞庭湖转入沅水后,逆流而上,直到湘西的辰州府上岸,再靠脚力行路穿越整个湘西,陆行千余里,最终进入苗疆,到达曲靖。
乍看之下,这两条路中无疑是第一条较为省事省脚力,只管坐船,上岸后再走个两三日就能到曲靖了,可黄芩偏偏选择了后者——经湘西到苗疆的曲靖。他之所以这么选择,皆因考虑到第一条路的水路极长,是以行程受天气、风向的影响较大,虽然省了不少脚力,但水路行船的影响因素颇多,明显比陆上跋涉更不受控制,另外,途经的三峡又是尤为险阻之水道,是以第一条路除了中转较少、相对省事些外并没有别的好处,所以被他摈弃了。
船行几日后,天色转为晴好,沅水上没了风,是以船帆便没了用处,全靠船工划桨,行船速度立时慢了下来,船也平稳了许多。本来在船舱里憋闷了好几日的乘客们见状,三三两两涌到甲板上眺望岸上风景,一边舒展筋骨,一边打发时间。黄芩也提了装有银钱等重要物件的小包袱,留下存放换洗衣袍等不值钱的大背囊在船舱内,跟着同船其他客人到甲板上四下瞧看。
只见水面上雾汽蒸腾,徐烟缭缭,恍若异境,而两岸的风景则仿如一幅幅流动的画卷般,时而树木葱葱,时而绝壁凛凛,令人目不暇接。
黄芩正依在船弦边看得出神时,一个长相不起眼,眼神滑溜的青年悄没声息地自他身旁而过,不经意地用手去蹭他的随身包裹。
转头,黄芩狠狠瞪他一眼的同时,快若疾电,一手刁住了他蹭上来的手。
手被人捉住了,那青年弯弯眼,笑了笑,假装之前的动作是好意提醒,口中道:“全是银子吧?出门在外小心些,莫要光顾着观赏风景,忘记了看牢银钱。”
黄芩不理他,冷着脸四下望了望,不见再有旁人,于是低声道:“之前在船舱就见你手底不干净,老想摸别人东西,现在居然摸到我头上来了。”
看来,那青年非偷即盗,最少也是个顺手牵羊,贼性不死的流氓胚子。
那青年尴尬地咧嘴笑了一下,压低嗓音道:“篱笆扎得紧,野狗钻不进。你带着那么些银子,怪不得我手痒。反正我没得手,你也不能说我就是想偷你的银子。不如,算了吧。”
黄芩轻蔑地笑了声,道:“踩点子、巡风、护托、过托的一个没有,看来你对自己的技艺很有信心嘛?”
一般偷窃技艺不高明的偷儿都会结伴下手,以确保容易得手。负责下手前查找目标的叫“踩点子”,负责行窃时放哨的叫“巡风”,替下手之人打掩护的叫“护托”,得手后传递赃物的叫“过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