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声一顿,她将两只指节突起的双手绞在一起,眼睛睁得比平时足足大了一圈,直勾勾地望向苗疆的方向,似是说给自己听一般,小声却坚决道:“她能炼得出,我也一定能。等到了那时,我要让大家知道,炼得出绝顶‘雪蛤蛊’的巫祝并不都象我姑姑一样,只会叫人失望。”
她的语气里隐约有一种忿忿不平和阴森森之感。
对于她的事,黄芩全当没听见。他道:“你何不同我一道进去谷里见蓝神医,那样一来,我有没有说服他,你当场就知道答案了。”
他想的是,不管成不成,能把熊传香先带进‘魇伏谷’里,总是没错的。
可惜,熊传香并不这么想。
她沉吟了一瞬,提高声调道:“不,我就在这里等着。我很尊重蓝神医,如果他答应了,你再出来带我进去谷里;如果他不答应,我也没必要进去打扰他,下次你出来时,就一定要领我去‘金碧山庄’了。”
对于蓝诸,她可不想随便得罪。
无奈之下,黄芩吃了一粒‘火梨子’,就待进山。
熊传香又叫住他,道:“你等等。”
刚转回身来,黄芩就见熊传香两眼翻动,自口中放出一只银白色的蛊子来,在他身前身后飞速绕过一圈,才又收了回去。
他又疑又愕,道:“你这是做什么?”
熊传香古灵精乖的一笑,道:“没什么,不过是不想忘了你。”
黄芩当即明白了,八成是之前的蛊子已失了功效,是以她才会又放蛊子出来识人。
不再说什么,他就欲往雪峰山上去,但没走几步却似想起了什么一般停了下来,回头说道:“有件事,我觉得颇为奇怪。”
熊传香不甚在意,道:“什么事?”
黄芩道:“在彝寨时,你因何不干脆让安苏其土司领你去‘金碧山庄’面见公冶庄主?照理说,你救了他视如亲生儿子的侄儿,提出这么个请求,应该不算过份。而且,你也不会瞧不出安苏其土司与公冶庄主来往颇密,交情要远胜过我和韩若壁这两个外乡来的庄客吧。”
心里嘀咕了老大一会儿,熊传香道:“没什么奇怪的,我不信任他罢了。”
实际上,正是因为她瞧出了安苏其与公冶修关系过密,才没有向他提出这样的请求。
在熊传香看来,安苏其未必不知道‘金碧山庄’从来不留苗人,公冶修更加不见苗人,而身为苗人的她,却突然向安苏其提出要面见公冶修的请求,无法不令对方起疑。至于那套之前向黄、韩二人所说的‘敬仰英雄人物,存心见识一下’的理论,她自己也知道只能嘴上说说,包括黄、韩二人在内,谁都骗不了。是以,既便安苏其为了救侄儿,嘴上暂且答应她,可到底出于假意,还是真心,根本无从分辨,到头来能否领她去‘金碧山庄’,又或者暗中派人提前警告公冶修,令他做好准备,抑或伙同公冶修干脆摆她一道,都是说不准的事。她并非老于世故之人,但也知道此种可能会打草惊蛇之事,是断不能做的。而公冶修在辰州落脚二十余年,当地的关系甚多,耳目也极多,倒是似黄芩、韩若壁这样不知根不知底,为了‘火梨子’枉自夸口说和公冶修是莫逆之交的外乡庄客,才有帮她的可能。
黄芩不可置信地‘哈’了声,道:“莫非你信任我们?”
熊传香怪眼一眨,道:“比起那个土司大人,算是吧。”
黄芩想不明白,只当她信口开河,摇了摇头,进山去了。
才行至魇伏谷里那座庄院的门口,他就听到里面传来韩若壁无比得意的哈哈大笑之声。
黄芩心道:不知何事惹得他这般高兴?
进到院子里,就见院中摆着一张四方的铁力木黑漆棋桌,蓝、韩二人各据一边,好像刚经历过一场激烈的对弈。
蓝诸坐在桌前撑着脑袋冥思苦想,韩若壁则已跳将起来,叉着腰笑道:“哈,老蓝,你可瞧清楚了,我还有数步就呈‘二马饮泉’之势,之后再有三个回合,你就完蛋了。这一局,无论你怎么走,都是输定了。”
原来,他们正在下象棋,而且瞧上去这一局是韩若壁赢了。
蓝诸懊恼地揪住胡子揉搓了几下,才无奈地叹了一口气道:“这一局,是我输了。”
他虽然输了,眼里却闪动着异样的光彩。
站起身,他拍了拍韩若壁的肩,无限感慨道:“小韩,这是二十五年来,我第一次输棋。”
韩若壁伸了个懒腰道:“这可是十五天来,我第一次赢棋。”
蓝诸摇头笑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曾单独跑下山三天,所以,不是十五天,是十二天。”
韩若壁点头笑道:“不错,是十二天。”
他二人竟能以‘老蓝’、‘小韩’互称,看来这些天不但混得特熟,特融洽,而且已大有成为忘年交之势了。
慨叹了一声,蓝诸道:“我觉得,你比你师父有意思得多。”
韩若壁扑哧一笑,道:“我也觉得,你比我师父有意思得多。”
话刚说完,蓦然间,他似是感觉到了什么,一回头,望见了黄芩。
四目交汇之际,二人都没能出声,仿佛世间的情意,天下的温柔,都凝聚在了脉脉的眼波中,送往对方的心坎里。
良久,黄芩道:“我没能寻到‘月华珠’。”
眉头微皱了一下,韩若壁仿佛有些无奈,道:“你走的时候,我就猜到了。”
又是良久,黄芩道:“熊传香就在山脚下等着我领她进来。”
韩若壁愣了愣,道:“什么?”
没再对他说什么,黄芩转向蓝诸,把熊传香的条件详述了一遍。
蓝诸嘻嘻笑道:“嘿,这位熊姑娘倒是精明,很会打算盘啊。”
听言,黄芩的嘴角不着痕迹地弯了弯,道:“如此说来,这‘雪峰山’上是真有她说的极其阴寒之地?”
蓝诸捂住嘴,贼笑几声,道:“可惜我不但不能告诉她,更不能让她进去那里炼蛊。”
黄芩绷直了嘴角,道:“为何?”
蓝诸一缩脖子,道:因为那地方对我来说实在太重要,等我死了以后,打算一个人埋在里面。”
默然了一阵,黄芩道:“我想知道,眼下没有了‘月华珠’,熊传香能不能救得了韩若壁?如果能,我势必要说服你答应她。”瞧了眼一旁若无其事的韩若壁,他又苦笑道:“我一向很会说服人,不知道这一次成不成。”
韩若壁只是冲他微微一笑。
眼珠儿滴溜一转,蓝诸‘啊’了声,做出领悟状道:“原来你是为了之前我说的,她对韩若壁的内伤颇有益处,别有奇效啊。其实,她能不能代替‘月华珠’,我也说不准,还要取决于她的白蛊有多阴寒。但不管怎样,如果韩若壁能和她多多亲近,总是极有好处的。”
黄芩急忙道:“既然目前没有他法,也只能找她来试一试了。”
蓝诸笑道:“小子,你这是求我答应帮她炼蛊吗?”
黄芩沉声道:“是。”
整了整身上的大红袍,蓝诸道:“求人总得有个求人的样子吧。”
黄芩道:“你想我怎样求你?”
上下左右打量了他一番,蓝诸拿起腔调,故意道:“瞧你也不象个有钱人的样子,没法拿出几千两银子求人的。这样吧,都说男儿膝下有黄金,你跪我一跪,也算有点诚意。”
黄芩二话不说,撩袍就待要跪。
其实,他明知道是这小老儿借机戏耍自己,很想上去一把揪住他的胡子逼他就范,可韩若壁的伤,光有熊传香也没用,还得这小老儿来治,是以只能忍了这一回,压下性子,向他下跪。
忽然,韩若壁一把拦住他,俯在他耳边悄声道:“莫急,陪他下了十多天的棋,他已越来越不舍得我死了。”
瞟了他一眼,蓝诸调笑道:“小韩,瞧你的样子,莫非舍不得他跪我一跪?”
黄芩待要争辩,韩若壁已抢先嘻嘻笑道:“老蓝,我已猜到你那块棺材板要埋在何处了。”
蓝诸一惊,道:“你说什么?”
韩若壁双肩微耸,道:“下棋的间歇,我也会到外面走一走的。”
转眼,蓝诸已敛去惊容,恢复了平静。他打了个哈哈,道:“到外面走一走挺好的,可以舒缓心情。”
韩若壁悠悠道:“走一走的时候,我总瞧见‘罗汉果’去外面的那处水潭里取水。”
蓝诸敷衍道:“她要生火做饭,没水怎么成。”
瞧了眼外面,韩若壁道:“那潭里的水是从谷外的山涧里流出的一条小溪形成的,我和黄芩也是寻着那条小溪,找到‘魇伏谷’的。”
蓝诸刻意表现出无所谓的样子,道:“原来是这样啊。”
韩若壁道:“我注意到那条小溪在外面汇聚成潭后,溪水并没有停下来,而是继续向谷里另一个方向流淌得更远了。”
蓝诸翻了个白眼,讥声笑道:“一条小溪有甚稀奇,都不知你说来说去想说什么。”
“虽然一般人很难注意到,可我还是注意到了,那个方向上的地势比我们这里要稍稍高出一些。”韩若壁手托下巴,假意做出思索状,道:“可是,水往低处流,所以,我一直不明白那条小溪为何会流向那个方向。”
蓝诸脸上的笑容开始变得有些难看了。
韩若壁又道:“我还记得入谷的第一天,你说起那些毒瘴虫每日午时飞来‘魇伏谷’的原因,曾说‘这谷里与别处不同’,但之后莫名停顿了一下,才接着说‘谷里是雪峰山上最为阴寒之处’。”
说到这里,他凑至蓝诸面前,目光炯炯直射向对方的眼睛,才继续道:“现下想来,可能‘雪峰山’上最为阴寒之处并不是‘魇伏谷’。或者说,‘魇伏谷’虽然很阴寒,但只是极靠近那里罢了。”
想不到韩若壁居然有如此敏锐、强大的洞察力,蓝诸呆住了。
挨着韩若壁的黄芩探问道:“你早知道有那个地方?”
韩若壁苦涩地咧了咧嘴,道:“怎么可能?我也是刚听你说了熊姑娘的那番话后,才忽然想到的。”
蓝诸垂头丧气地坐回到棋桌前的椅子上,道:“二十年多前,我找到了那个地方……那是只该属于我一个人的地方。”
转而,他连笑数声,又道:“这样也好。”
黄芩问道:“什么‘也好’?你是答应熊姑娘的条件了吗?”
没有理睬他,蓝诸望着韩若壁,缓缓道:“我若说,只要借助那个地方的阴寒之气,原就可以冶你,却因为不愿带你进去那个地方,所以根本没作考虑,你恨不恨我?”
韩若壁道:“我想说不恨你,但事关我的生死,站在我的立场上,还是有点儿恨你的。”
对他的答案好像很是满意,蓝诸宽慰地笑了笑。
接着,他又转向黄芩,道:“你若是说服不了我,会怎么做?”
看了眼韩若壁,黄芩又垂目想了想,道:“我会把那个地方告诉熊姑娘。”顿一顿,他又道:“也许还要告诉更多的人。”
言下之意,那个地方就绝对不会只属于蓝诸一个人了。
蓝诸哈哈笑道:“那哪里是你会做的事,”指向韩若壁,他继续道:“他那么做还差不多。”
长叹了一声,他以求之不得的眼光望向韩若壁,道:“你实在是个很有趣的人,我若有儿子,保不准就是你这副模样了。“继而,他又道:“唉,既然‘六阴绝地’的秘密总要被人知晓,选那个苗女,还不如选你,我就带你进去治伤吧。”
韩若壁道:“那地方叫‘六阴绝地’?”
蓝诸笑道:“那地方极其特别,是至阴至寒之地,我发现它以后,就给它取名‘六阴绝地’。嘿嘿,它的名字还要感谢你师父的‘六阴真水神功’给了我一点启示。”
黄芩道:“你带他进去治伤,我是不是要留在这里?”
蓝诸冷笑道:“想得美,把人打伤的是你,你还想留在此地逍遥快活?何况,替他治伤也用得着你。”
言毕,他叫来五位婆娘,说明日一早要出发,离开一段时日,又交待下去哪些草药可以采摘了,哪些草药需要碾磨了,哪些草药等着晾晒了等等诸多琐碎之事,并让她们准备好十来日的干粮,以及一些必须的替换衣物,装了七八个包裹,方便带在身边。
收拾停当后,婆娘们聚在一起,赶在晚饭时做出了一顿好吃好喝,算作替蓝诸践行。
次日一早,三人连背带抗上必备的东西,就此离开了。
回头瞧见庄院门口向他们挥手告别的五名妇人,韩若壁嘻笑问道:“她们若是想你想得苦,会不会跑去‘六阴绝地’找你?”
瞪他一眼,蓝诸道:“跑去那里不是找我,是找死。”
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两粒样子酷似‘火梨子’的东西递给韩、黄二人。
韩若壁微微一愣道:“我们不是吃过‘火梨子’了吗?”
蓝诸道:“这不是一般的‘火梨子’,进去之前记得吃下,不然死了做鬼可别怨我。”
想来‘六阴绝地’的阴寒之毒定是不同于‘雪峰山’上别处,二人当即收好,小心保存。
蓝诸紧走了十几步,头前领路。
黄、韩二人并肩跟上。
黄芩边走边道:“若说他这么做,只是为了保桩六阴绝地’的秘密,不让我们告诉熊姑娘或别人,却是有些牵强了。”
的确,如果韩若壁的伤好了,二人出去后告诉别人,蓝诸似乎也不能怎样。
韩若壁点了点头。
黄芩又道:“可若说他真心想救你,为何先前不这么做,又是用‘太阴膏’把你治得只剩下一个月时日,又是任我徒劳无功地跑去凤凰山寻‘月华珠’?”
他当真糊涂了。
韩若壁若有似无的一笑,道:“人的想法哪有那么简单。行路难,不在山,不在水,只在‘人情’反复间。‘行事’与‘行路’一样,一件事成与不成,并非全被能力所操控,更多的其实是‘人情’。有时候,‘人情’很简单,可有时候‘人情’却很复杂,不帮人,不是帮不了人,而是帮人也需要付出代价,不得不掂量掂量。黄捕头,对于查案,你也许很在行,可对于‘人情’……你真是迟钝啊。”
被他如此一说,黄芩茫无头绪地点了点头。
这时候,蓝诸回头催他们道:“快点跟上。”
其实,韩若壁也不知道,如果没有熊传香这件不相干的事的推动,在黄芩找不到‘月华珠’的情况下,最后时刻到来之前,蓝诸会不会把他带进‘六阴绝地’治伤。
蓝诸自己知道吗?
就算是知道,这只老狐狸也是不会告诉他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