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芩没有多言,转身牵了自己的马来,示意熊传香上马。
“你要送马给我?”熊传香轻轻摇头道:“没用的,等下次雪蛤蛊发作时,马还是会被吓跑的。”
黄芩走到马前,牵起缰绳,道:“只要我没被吓跑,它就不会。”
熊传香闻言,一时呆了,道:“你……你……要陪我去找那东西?”
黄芩点头道:“你说往哪儿去,我便领你往哪儿去,至于能不能找到,还得看你。”
熊传香翻身上马,心潮翻涌,好半天才吐出一句:“谢谢。”
她实在想不到一个外地人,明明只要抬腿一走,对他而言,这里的大旱就像根本没有发生过一样,与他再无关系了,可他却自找麻烦,要和自己一起去寻那个目前还不知存不存在的可怕的东西。
韩若壁也牵了马过来,一脸讶异的看着黄芩,问道:“你不上山了?”
黄芩歉然道:“不上了。”
韩若壁皱着眉毛,又问道:“这种完全不相干的闲事,你也要管?别人都从旱地往外跑,你却要和她往里去?”
似此种捕风捉影、风险巨大的闲事,他可是一点儿也不想管。
黄芩转头瞧他,面无表情道:“若是天灾,我无能为力,可若是有甚特别的魔物引起了这场大旱,我没法子袖手旁观。至少,总要去瞧一瞧。”
韩若壁冷‘哼’了一声,道:“我看你们俩儿,一个是疯的,一个是傻的。大山里出了妖怪引起大旱,这念头只有疯子才想得出来。黄芩,你想管这种闲事?如果这完全是一派胡言,你就是彻彻底底的傻子。而如果这是真的,你还是个傻子!去送命的傻子!”
黄芩愣了愣,无言反驳,只是苦笑道:“我已傻了好些年了,再傻一次有何妨。”
韩若壁怔住了,死死瞪了他好一会儿,才继续开口劝阻。
其实,韩若壁心里何尝不知道,黄芩儿时所经历的大旱曾令他失去珍视的一切,也令他切身体会过这种灾害带来的恐怖与痛苦,那是用言语难以描述的,所以在这件事上,黄芩的感受恐怕很难和自己一致。
熊传香在一旁,静静地瞧着眼前的两个男人争吵,没有任何出言驳斥韩若壁的意思。她知道,贸然去找那个不知名的、引起这场大旱的东西,实在和寻死没有多少区别,韩若壁不想去,也不想让好友黄芩去,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怎好出言驳斥?
最后,见黄芩主意已定,怎么说也没用,韩若壁压抑着怒气,道:“好好好,你们一个是要消灾除难的女菩萨,一个是拔刀相助的大英雄,只有我自己是贪财怕死的小人。罢了罢了,我怕了你们了。”
说到这里,他手抚马背,张开五指,若有所思地梳理了一阵子马毛,然后道:“不过,无论如何,上路之前,我们总得到镇上多备些干粮和水吧。”拍了拍马背上的大包袱,他又道:“我也得找人把这些妥善处理了。”
“我们?”黄芩感觉十分意外,道:“你也要去?”
韩若壁‘嗤’了一声,道:“你们俩儿,一个疯子,一个傻子,我怎可能放心任由你们去乱冲乱撞?真要找到什么魔物,小姑娘的雪蛤蛊现在就已蔫成这样了,到时候肯定不顶用。你那二斤铁,砍砍人还行,对付妖魔鬼怪未必拿得出手。我跟了去,你们若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时,至少还可以叫我啊。”
他说得口沫飞溅,句句刻薄,但黄芩听在耳中,却像是太阳在心头溶化了一般,一阵贴心的滚烫。
虽然这一刻,韩若壁嘴上不饶人,但黄芩怎会不知韩若壁的一片心?
熊传香却听得实在忍不住了,怒嗔道:“你竟敢小瞧我?”
韩若壁苦着脸,张开双手,对她道:“熊姑娘,我哪敢小瞧你啊?你可是要独自一人勇斗妖魔,为苗疆消除大旱的女英雄。你的勇气,咱家自然佩服得没话说。不过一码是一码,瞧你现在这般模样,说晕就晕,说倒就倒,若是真有什么妖魔鬼怪,你到了面前,还不虚弱的连走路的力气都没了?到那时,你以为你还能怎样,难道爬过去,咬死它们吗?”
知道韩若壁说得也没错,熊传香心里虽然一百个不服气,但也不能睁着眼睛说瞎话,因而只能狠狠地说了句:“不要你管!”
黄芩把韩若壁拉过一边,小声问道:“你真要跟去?那‘北斗会’的大事怎么办?”
韩若壁拍了拍胸脯,傲然道:“我是谁?我说缓一缓,难道还有人敢有异议吗?”
黄芩笑了笑,道:“那倒也是。”
其实,‘北斗会’为总舵另建隐密之所一事已迫在眉睫,韩若壁不该在这个时候还不回去主持,况且三人要去之处必定旱得厉害,是个喝口水,吃口粮都奢侈不已的地方,不要说他这样贪图享受之人,就是一般人也巴不得插上翅膀逃得远远的。但潜意识里,他又无论如何都放心不下黄芩,因为他精修过道术,知道若真的存那种东西,就断不是绝顶的武功可以对付得了的,他怕一旦在这里分别,就再也见不到黄芩了,所以才会舍了诸多顾虑,横下一条心,决定一起去。
此后,三人一起往镇上去了。
离开曲靖府,往西走了一日后,按照熊传香的指点,他们又转向了西南方向。途中,雪蛤蛊发作的次数逐渐变多,并且每发作一次,蛊本身的精气就消散一分,因而熊传香晕倒的次数也变得频繁起来,身体越来越虚弱。黄、韩二人见状都有些担心。他们知道,已与蛊王合为一体的蛊主同蛊王之间,可谓息息相关,其中一方出现问题,另一方也会出现同样的问题,蛊王若是死了,蛊主也会随之没命。也就是说,雪蛤蛊若是衰弱而死,熊传香就没命活了。可熊传香不但不甚在意,还增添了不少信心。她认为正是因为他们在不断地靠近‘那东西’,‘那东西’的影响力才会越来越大,令雪蛤蛊和她变得越来越衰弱。为了让她感觉舒服一些,韩若壁在途中的一个车马店里,添了银子,将两匹马换成了一辆马车,又多屯了些水袋。之后,黄芩和韩若壁二人轮换驾车,继续向熊传香所指的方向前行。沿途,他们看到许多举家逃难、流离失所的灾民,据说都是从景东府出来的。
多日后,他们到达了景东府境内。
轮声历碌,驾着马车,行驶在燎起热气的滚烫的土路上,韩若壁被触目所见的景象惊呆了,手中挥舞着的马鞭不由自主地顿住了。马车在路上慢慢停了下来。
只见,层层叠叠的旱朵压得极低,遮蔽了整个天空,令人感觉透不过气来。太阳已经瞧不见踪影了,隆隆的旱天雷不时在头顶炸响,震耳欲聋,连大地都为之颤抖。原本的农田已是一片黄土。到处是枯枝烂木。因为缺水而死去的家畜横七竖八地躺在路旁,发出阵阵恶臭。面色沉重,意欲背井离乡的人们低着头,又是背,又是提,排着不松不紧的队,如行尸走肉般从马车旁走过,没有一个有闲心停下来,问一问这辆马车为何要往目前旱情最严重的景东府来。
黄芩从车厢里探出头来问道:“怎么不走了?”
韩若壁抬头往天上看了好一会儿,脸色连变了数变,沉声答道:“云象不对。”
瞧见这样的云象,他心惊不已,暗道:莫非真有古怪?
黄芩也望了望天,发现头顶上的天空的确与之前完全不同。
他正要细问,就听车厢里传出熊传香虚弱的声音:“快点继续走……我觉得不会太远了……因为,我已经快支撑不住了……”
此刻,车厢里,她捂着肚子,把身体蜷缩成一团,由于正在承受巨大的痛苦,面容颇为狰狞,五官全往一块儿挤,两只几近透明的眼仁上布满了红色的血点。
近几日,她的痛苦与日俱增,昏迷时反倒比清醒时好受一些。
韩若壁再次挥动起马鞭。
当马车穿城而过时,可以瞧见官府和当地几个商家、大户在城门口设立的发放赈灾粥、食的棚屋内已空无一人,想来存粮早已放发光了,否则,那些因老弱病残等原因没法子离家避难的百姓们,一定会排成长龙,等待救济。
出了城,马车艰难地颠簸在山石路上,不断地突上突下,震荡得整辆马车都快要散了架了。
很快,韩若壁瞧见前面有一座凸起的山峰。
当他驾着马车绕过这座山峰,又驶出了四五里地后,车厢里的熊传香忽然嘶哑着声音喊道:“停下!回头,我们走过了。”
第三十八章:旱魃为虐酿作赤地千里,山雨欲来伴与春风一度
当即,韩若壁‘吁’了声,拉住马头,停下马车。
没有急着调头,他先是四下里望了望,见除了砾石,就是焦土,连近前的一条小河也干涸得见了底,河床上到处是乌龟壳般深深的裂缝,似乎比先前经过的地方更加干旱。他颇为不解,回头大声疑问道:“熊姑娘,你能肯定我们走过了吗?”
不料,由于声音太大,他这话听在熊传香耳中竟成了质问,使得身体有异,脾气越发不好的熊传香颇感恼火。她艰难地撩开车窗上的布帘探出头来,喘息不定道:“你敢……不信我的话?”
瞧她神色凶狞,声音却虚弱,模样也可怜,韩若壁不想与之争执,忙赔笑道:“不敢。我就是随口一问。”
熊传香缓和下来,解释道:“刚才有一阵子,我比先前任何时候都要难过,就好像快要死了一般,本以为后面还要更加难过,不想却渐渐又好了些,所以才知道是走过了。”
韩若壁没再说什么,调转马头,轻扬马鞭,向来时的方向驾车缓行。
到达先前经过的那座山峰的山脚下时,车厢里传出黄芩的声音:“熊姑娘说,到这里就差不多了,方才她就是在这里感觉最为难受。”
原来,这会儿,车厢里的熊传香已是头晕目眩,耳鸣气喘,虚弱无力到稳定不住身形,没法子大声说话,只得软绵绵地依靠在黄芩身上,以极细小的声音把自己的感受告诉黄芩,再由黄芩大声转叙给外面驾车的韩若壁。
韩若壁再次停下马车。
这时,熊传香想挣扎着离开车厢,却根本无法动弹。
见此情形,黄芩先把熊传香挪到车门边,然后跳下车去,复转身将她打横抱出了车厢。
依偎在黄芩胸前,熊传香面色如土,两眼赤红,望向面前的那座山峰,口中喃喃道:“那东西……就在这座山里,一定就在这座山里……”
黄、韩二人同时举目望去,就见,烈烈轰轰的旱云压迫下,整座山峰像一个生了秃疮,头发片片脱落,形成一块块秃斑的人的脑袋,裸(罗)露出山体表面的大片土石,只剩下小片的、枯黄的翅子树林星星点点地散落其间。
转向黄芩怀里的熊传香,韩若壁忍不住发问道:“熊姑娘,按你先前说的,那东西应该在旱得最厉害的地方出现,这座山上虽然旱得不轻,可总还有些林木,而适才我们调头的地方却连半根枯草都没有,明显比这里旱得厉害多了。我们真的没找错地方?”
他说得很轻,很慢,同时尽量使语气听起来柔和一些。
熊传香微皱淡眉,缓慢而坚决地摇了摇头。
显然,她也不知道为何这里反而比别处的旱情略轻,但她的身体和感觉告诉她,绝对没有找错地方。
抬头,又仔细瞧了一会儿天空中的云象,韩若壁将目光锁定在了最南边的那片天空处。瞧着瞧着,他的目光变得越来越锐利,脸色也变得越来越阴沉。
察觉到他神色有异,黄芩随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隐约可见那片旱云和别处有些不同,隐隐呈现出赤红之色。
忽然,熊传香神色恍惚,伸长双手,屈指如钩,在空中胡乱抓来抓去,身体也犹如打摆子一般,剧烈地抖动了起来,幅度极大,几乎要从黄芩的双臂中跳脱而出。黄芩只得压下她的两臂,将人紧紧勒在胸前,以防她跌落地上。
瞧见熊传香的眼仁一会儿发白,一会儿赤红,翻动不定,韩若壁急道:“糟了!她体内的雪蛤蛊好像受不住了,若是听之任之,怕是熬不了多久就要没命了。”
黄芩一时间没了主意,问道:“怎么办?”
韩若壁急中生智,道:“她的雪哈蛊属性阴寒,不如试一试把‘太阴膏’涂到她的肚子上,说不定有些功效。”
黄芩愕然了一瞬,随及道:“也只能如此试一试了。”
说完,二人将熊传香放置回车厢内,黄芩牢牢按住她奋力挣扎的四肢以及抖动不已的身体,韩若壁则解开她的衣带,掀起上衣,露出不停地、怪异地鼓动着的肚皮,把太阴膏涂了一些在上面。
之后,黄芩道:“若是还不见好转,你驾车把她送到远离这里的地方去。”
韩若壁一边关注着熊传香的情况,一边问道:“你一人留下要做什么?”
黄芩道:“自然是进去山里找一找,看是否真如她所言,有什么引起大旱的魔物藏在里面。”
韩若壁面色几变,斩钉截铁道:“不成!等安顿好她,我们一起进山才可。”
见他神色有些古怪,黄芩若有所想了片刻,道:“你是不是瞧出了什么特别之处?”
韩若壁皱眉,正要说话,熊传香却‘呀’的一声清醒了过来,两只眼仁也恢复了透明,只是表面仍有几点腥红闪烁不定。
气息未定间,她嗅了嗅鼻子,露出厌恶之色,断断续续道:“……什么东西……这么臭?”
车厢内地方狭小,虽说不至于密不通风,但那股恶臭实在过于浓烈,因而短时间内无法驱除。
见她有所好转,黄、韩二人惊喜不已。
韩若壁答道:“是蓝神医的‘太阴膏’。刚才你的雪蛤蛊有阴(因)精将失之危,我便把太阴膏涂抹在了你的肚皮上,没想到真有奇效。你现在感觉如何?”
熊传香暗想:那个汉人神医不光能制出抵御毒瘴的‘火梨子’,还可以制出阴寒之气如此强大的‘太阴膏’,倒真是有些本事。转念,她又想到自己的肚皮被两个男人瞧见了,面上不禁一阵火辣辣地烧得慌。
以冰冷的双手捂了捂脸,驱走面上的燥热后,她深吸一口气,攀着黄芩的肩膀,勉强坐起身,道:“应该还撑得住。走,事不疑迟,咱们马上上山,我领你们去找那东西。”
黄芩摇头道:“反正已知道那东西藏身在这座山里了,只消花些功夫去寻。我和他一起去,你留下,不必跟着了。”
他不想看到这个执拗的小姑娘丧命。
熊传香拼命摇头,说什么也不肯留下。
见劝她不过,黄芩狠下心,又道:“以你目前的状况,走路都要人扶持,如何同我们一道上山,难道存心想拖累我们吗?”
熊传香知他说得不假,但还是死咬着道:“不管不管!我一定要去!”
心里,她道:我若不去,万一你们半道反悔,偷偷溜了怎么办?再者,少了我指引方向,谁知道那东西躲在哪个山涧、土沟里?要找遍整座山,没有十天功夫,也得半月时光。这种大旱,拖迟一天,就不知要多死多少人。所以,必须尽快找到那个罪魁祸首,将它消灭。
见她如此坚决,黄芩也不知如何是好。
其实,他大可以直接把熊传香绑了,或者点了她的穴道,把她远远地丢开。但是,熊传香身上那股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哪怕舍弃自己性命也在所不惜的英烈之气令他无法对她这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