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正僵持着,韩若壁疲惫地打了一个哈欠,道:“跌跌爬爬地走了这么远,也该稍加休息,做些准备吧,否则真遇上妖魔鬼怪,怕也没法子相斗。先前我驾车过来时,经过一个山村,离这里还算近,估计已经空无一人了。不如,今晚我们先到那里歇息,明日一早再和熊姑娘一齐上山吧。”
想不到韩若壁竟会同意带熊传香上山,黄芩正要和他理论,却见对方暗里冲自己眨了好几下左眼,显是另有意图,于是便闭嘴不言了。
熊传香则没甚异议。
韩若壁道:“马儿快一天没饮水了,我出去喂它们饮几口,然后就上路。”
从车厢内取了一大袋水和一只小木盆出来,韩若壁转到车前,倒了大半袋水入盆,捧到马嘴下饮马。
一边饮马,一边舔了舔已经干裂出好几道血痕的嘴唇,韩若壁絮絮叨叨道:“马儿啊马儿,我们的水已经不多了,若是不能尽快离开此地,我怕很快就没水给你们喝了。真到那时,你们可别怪我心狠,说到底,我只能先顾人,再顾你们啊。”
连日来总也喝不饱水的两匹马将小半盆水喝光后,甩开舌头连盆边的水珠都舔了个一干二净。
而后,韩若壁查看了一下马车,发现左车轮处的一根三寸长短的辖有所松动,估计是先前剧烈的颠簸导致的。安全起见,他用力把辖往里插了插紧,又放开嗓子,向车厢里的人招呼了一声,才踏辕蹬车,扬手甩鞭,驾马往那个山村去了。
摇摇晃晃的车厢内,黄芩掀起车窗上的布帘,以便‘太阴膏’的恶臭尽快消散掉。
斜卧在对面的熊传香道:“你一个外乡人,为什么要惹麻烦上身,管这桩事?”
黄芩不答反问道:“你一个小姑娘家家,又为什么不顾性命,管这桩事?”
熊传香瞥他一眼,道:“为什么不管呢?这本是我们苗疆的事,难道我们偌大的苗疆就没有有胆识、不怕死的人了吗?难道还被你两个外来的汉人给比了下去?”
知道她是故意这么说的,黄芩笑了一下,道:“你没管之前,我们原也不知道此事。”
言下之意,若非见到熊传香不顾死活地要管,他也未必想管,至少想管也管不到。
熊传香道:“从小,我奶奶就教我,如果出了事,绝不能指望别人,而要自己尽力去解决。”
黄芩点头道:“你奶奶说的不错,可若是自己解决不了呢?”
熊传香软软地摆了摆手,无所谓道:“已尽了全力,如果再解决不了的话,便问心无愧,没有遗憾。”
黄芩道:“我原先还以为你这么做,是为了证明你比你姑姑强。”
熊传香愣了一瞬,无奈地苦笑了一下,道:“经你这么一说,我才发现这确是个证明我比她强的好法子。”
看来,她之前完全没有想到这些。
黄芩笑了,道:“不用证明了,就算你的蛊术比不上她,你的人也一定比她强。”
熊传香虚弱地笑了笑。
能从别人口中听到这样肯定的话,她真的觉得很开心。
稍后,二人无话。
很快,随着马车的颠簸,被肚内的雪蛤蛊折磨到心力憔悴的熊传香昏昏沉沉地睡死了过去。
到达这处山村的村口时,已是下午申时,可干热的空气仍旧炙烤着大地,也折磨着地面上的人。将马车安置好后,韩若壁招呼黄芩抱了昏睡的熊传香下车,一起往村子里走。
这个山村很小很破旧,零零落落的只有二十来间泥土搭建成的房子。村东头有个早已干涸的凹塘,本是村子里人家的取水处。正常的年份里,这里的降水十分丰沛,所以村里的人都是靠天吃水的。
这时,凹塘边竟还有几个瘦骨嶙峋的老人,三三两两地围坐着。看来,他们是嫌屋内闷热,这才跑出来吹吹风。
走到其中一位正盯着他们瞧看的老汉面前,韩若壁开口道:“老伯,你们这儿谁家的水窑里还有水?能不能卖几升水给我?我一定多给银子的。”
那老汉呆呆地瞧了他半晌,好像转一转眼珠都很吃力一般,道:“旱了这么久,哪家的水窑都是空的,一滴水也没有了。”
韩若壁微感泄气道:“那你们还呆在这儿做什么?”
那老汉叹了口气,道:“我们不是腿脚不灵便,就是眼睛不好使,离开这里又能到哪里去。”
韩若壁‘哦’了声,道:“莫不是家里小的嫌累赘,不愿带你们一起走?”
另一个眼珠浑浊发白的老汉道:“也不是,主要是我们自己不想走。年纪大了,与其死在外头,不如死在家里踏实。我听你的声音,年纪不大,怎么也留下来了?”
先前的那个老汉‘唉’了声,道:“潘大,你不但眼睛瞎了,耳朵也不灵光了,他分明不是我们村里的。”
被唤作‘潘大’的瞎眼老头儿奇道:“那他怎会跑来这里?”
瞧了瞧四周没有人气的泥房子,韩若壁问道:“这里就剩下你们了?”
另有一个面色蜡黄,头发花白的老妇拄着根树枝做成的拐杖,颤颤巍巍地站立起身,向前蹭了几步,道:“本来,我儿子也留下来的,他说舍不得我。我有病,受不得一点儿累,所以走不成,他也坚决不走。一直以来,都是他替我们找东西吃,背水喝。可前几日,他去猫头山上背水,就再也没有回来。”猛烈地咳嗽了一阵,她干咽了几下喉咙,又道:“他一定是熬不住,所以偷偷离开了。”
韩若壁正想出言安慰这个被儿子遗弃的老妇几句,那老妇却已乐孜孜道:“嘿嘿,这一下,我总算是放心喽。少了我的拖累,他身强体壮的,一定能逃离旱地,到有水的地方好好地活。”
先前的那个老汉也道:“是啊,不然你为了撵他走,指不定要寻死觅活多少回呢。”
韩若壁心头震了震。
而后,他道:“猫头山可是离这儿不远的那座山峰?”
老妇答道:“是啊。”
抱着熊传香的黄芩讶道:“那座山上居然还有水源?”
“有是有,不过应该也很少了,所以,极难找得到吧。”老妇道:“我儿子每次去背水,都要花三四个时辰之久,一大早出去,天擦黑才回,流的汗也快够装小半个瓦罐了。”
听见这边颇为热闹,另几个老人也凑了过来。
有人说道:“水难找啊。前一段,她儿子出去的时候越来越长,背回来的水却越来越少,我就知道我们的日子快到头了。”
又有人说道:“是啊,再这样旱下去,猫头山也要找不到一滴水了。”
还有人道:“知足吧,若不是他儿子帮我们存了些吃食和水,我们早就死作一堆了,现在的日子都是白捡回来的。”
韩若壁打断他们道:“等等,我还有事相问。”
先前那个老汉道:“还有什么?”
韩若壁道:“我的朋友生病了,想借村里一间屋子住下,歇息一晚。”
潘大道:“村里的人早跑得七七八八了,空屋到处都是,没什么借不借的,你们随便住就好。”
韩若壁道:“另外,我还想买点零碎的东西。”
先前的那个老汉忍不住笑了声,道:“还是算了吧。银子既不能吃又不能喝,眼下没有丁点儿用处。村子里,值当的东西都被带走了,剩下的全是不值当的,包括我们这群老不死的。你想要什么,尽管四处找找,能找到就随便拿,找不到有银子也没地儿买。”
韩若壁呵呵笑着应了声,随便找了两间相邻的、较为宽敞的土屋,把熊传香安顿在其中一间里。然后,他让黄芩留下,把两间屋子稍加收拾,自己则在村子里转悠了一整圈,找需要的东西去了。
不多时,韩若壁左手捧了几叠皱巴巴的黄纸,右手端着一盒落满了灰尘的朱砂,腋下还夹着一把脏兮兮的,用粗竹片编成的方形篾丝竹扇,走进收拾好的屋子里。
黄芩一边收拾,一边回头道:“你找这些破烂来有什么用?”
韩若壁面色不悦道:“这里只能找到这些破烂,我也没法子。不过你放心,用处原也差不多。”
说着,他把东西撂在桌上,伸手点亮了油灯。
屋内顿时亮堂了不少。
其实,这会儿申牌时分未过,天色并不算暗。
收拾好后,黄芩转到桌前瞧看,又问道:“你点灯做什么?”
韩若壁坐下,冲他笑了笑,道:“做手艺。”
“哦?”在他对面坐下,黄芩撑着下巴,道:“北斗会天魁的手艺,倒是要仔细瞧瞧了。”
韩若壁不再说话,拈起一张黄纸,灵巧地翻动、折叠起来。
黄芩也不开口,静静地瞧他在灯下折纸。
显示,对于这件事,韩若壁是驾轻就熟,眨眼间折好了一枚纸剑。然后,他抬头望了一眼黄芩。黄芩却只是专注地看向他手中的纸剑,似乎没有察觉到。韩若壁暗里笑了笑,继续低头折起纸剑来。直到折好了八八六十四枚纸剑后,他终于停了手。
把那盒朱砂移到面前,抚去盒盖上的灰尘,韩若壁打开盒盖,往里瞧了瞧。
里面还剩下半罐朱砂。
左手取过一枚纸剑,右手拿起一根削尖了的竹签,沾上些朱砂,他开始在纸剑上细细地描画起来。画完了一枚纸剑,接着就画第二枚,画完了第二枚,再画第三枚……终于,他把六十四枚纸剑都画完了。
黄芩注意到,每一枚纸剑的正反两面都被他画上了一只眼睛,一个翅膀,以及一个有点像是雷电的符号。
韩若壁又把篾丝竹扇拿过来,用朱砂在上面画了些奇特的符篆。
完事后,甩了甩右手,他大大地伸了个懒腰,道:“许久没这么折腾过了,总算是弄完了,真正累死个人。”
黄芩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意味深长道:“累吗?熊姑娘已然睡下了,你可是也想早些睡下?”
韩若壁“嘿嘿”一笑,将六十四枚纸剑尽数收入腰间的一个布囊内,又将篾丝竹扇插在腰后,再包了些朱砂带在身边。然后,他道:“可怜我生性慵懒,却摊上你这么个劳碌命的魔星。早些睡下?怕是迟些也睡不下喽。黄捕头,你说是不是?”
黄芩笑了笑,道:“走,先去瞧瞧熊姑娘可还安好。”
二人来到熊传香的屋外,推开虚掩的门。
此刻,熊传香已醒了,斜斜地靠坐在榻上休息。
一见到二人,她便道:“不用担心,我感觉好多了,明日进山绝没有问题。”
见她的状况似乎没有变差,黄芩稍稍放了心。
韩若壁走进屋,坐在榻边,拾起她的手粗粗切诊了一下,寻想了片刻,才笑道:“是啊,瞧你的脉像,定是没有问题了。”
接着,他回头瞧了眼黄芩,又转过头来道:“等一会儿,你只管歇着,我和黄芩先去一趟猫头山。”
熊传香做势起身,道:“我也去。”
韩若壁摁下她,道:“我们并非去寻那东西,不过是上山转一圈,寻一条好走些的山路,也方便明日领了你一道上山。况且,你作用多大啊,少了你,我和他二人如何找到那东西?所以,你要趁现在养精蓄锐,明日才好大显身手。”
熊传香闻言便没有多想,点头道:“这样也好,亏你们想得周到。”
门口的黄芩催促道:“招呼过了就走吧,时候不早了。”
回顾黄芩一眼,韩若壁沉吟片刻,又转对熊传香道:“熊姑娘,你有没有想过,今次,如不能除掉那东西,你恐怕就要死在这里了。”
还有一句话他没说,那就是以目前的状况看来,即便除掉那东西,熊传香也未必能活。
熊传香咧一咧嘴,道:“如不能除掉它,苗疆死的又何止我一个?”
静默了一阵子,韩若壁笑了笑,转移话题道:“如能消除大旱,我的那位朋友岂非为你们苗人做了两件极大的好事?”
苗疆自然是苗人、异族为多,汉人较少。
“两件?”熊传香疑道:“还有一件是什么?”
韩若壁道:“那群强掳苗女贩卖的贼人已被他连锅端了。因此,至少很长一段时间里,你的姐妹们不用为这桩事担惊受怕了。对了,在此之前,他还从贼窝里救出了‘金碧山庄’的少庄主公冶一诺。”
听他提到公冶一诺,熊传香心头一颤,坐直了身体道:“少庄主?他……他现在怎样?”
见她的反应颇为激动,韩若壁明白了七八分,哈哈笑道:“不会吧,你才在‘金碧山庄’呆了一日,就与他结下了私情?”
熊传香面红耳赤,道:“你胡说什么!”
韩若壁没再过多取笑,只道:“他回‘金碧山庄’去了。”
熊传香脑中念头电闪而过,问道:“他可是受了什么重伤?”
韩若壁讶道:“为何这么说?可以一个人骑马回去,能受多重的伤?”
熊传香皱眉道:“若非为了行侠仗义,铲除那伙恶贼,公冶少庄主怎会身陷贼窝?如果他没受多重的伤,被黄芩解救后,理应和黄芩一起去对付那伙恶贼,又怎甘心一人骑马回去?”
韩若壁撇嘴轻笑,道:“听说是因为得知那群贼人的靠山极大,乃是当今宁王,于是没了胆子。”
熊传香听言,原本激动不已的心瞬时沉寂到了谷底。
韩若壁故意激她,道:“怎么,听说了这事就不喜欢他了?”
熊传香面无表情道:“我本就没说喜欢他。”
韩若壁呵呵笑道:“可瞧你刚才为他说话的架势,分明是喜欢他的。我原以为你们苗人女子最是豪爽直率,却怎的如此别扭,连喜欢人家都不敢承认?”
气呼呼地瞪了他一眼,熊传香才别过脸去,道:“其实……我还没来得及喜欢上他……”
韩若壁嗟叹一声,道:“很小的时候,有人告诉我说,对流星许下愿望,愿望就一定能实现。于是,一到晚上,我就盯着满天星斗,盼着流星出现。可每当有流星划过天空时,我却总是来不及许愿。”
头次听说这些,熊传香很感兴趣,道:“流星飞得多快啊,小孩子想得慢,嘴又笨,当然来不及。”
韩若壁自嘲地笑了笑,道:“等我长大后,来得及许愿时,却已经不会再对着流星许愿了。这就好像你遇见了可能喜欢的人,还来不及喜欢,就已经没法子喜欢了。”
良久,熊传香揉了揉脑袋,道:“不管有没有喜欢过,不喜欢了就是不喜欢了。”
暗里,她想:眼下,我身处大旱的中心,连有没有命活下去都不知道,还想这些有的没的做什么?转而,她又想,既然这里是大旱的中心,那么广南府应该不会旱得太厉害。至此,她又为自己的家乡生出了一丝庆幸之情。
韩若壁站起身,正要告辞离开,熊传香叫住他,道:“你不是和黄芩一起的吗?可听你说的,似乎也没能与他并肩作战,一同杀贼啊。难道也是因为被宁王吓倒了?”
韩若壁连‘呸’数声,傲气十足道:“人活一世,草活一秋,若是活不痛快,一日也嫌太多!我手中‘横山’专斩权贵豪强,朱家的龙子龙孙还吓不倒我韩若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