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芩摇了摇头。
韩若壁又问道:“难道是因为驱走了无比强大的魔物旱魃而庆幸不已?”
黄芩又摇了摇头。
韩若壁故作了然之态,再道:“那不用说了,定是因为打败了少年时的偶像‘火焰刀’,忍不住自鸣得意了。”
黄芩还是摇了摇头。
韩若壁抹了把颌下不停流淌的雨水,道:“别卖关子了,你到底因何大笑?总不会是因为我这副狼狈样吧?”
黄芩道:“前面你说的三种感受,其实我都有一点儿,但开心到令我大笑出声的,还是你和我刀剑合璧斩断旱魃与阳世的联系,令我窥见了战斗中的、真正的天人合一的无上境界。难道你没有吗?”
在此之前,他只有在完全不被外界干扰的情况下,行‘胎眠之术’时,才能达到‘天人合一’的境界。
“怎会没有?无论是武功,还是道术,‘天人合一’都是修习者们终身向往的。我还在想,如果有能力一直保持刚才挥剑时的状态,便可达到嘘为云雨,嘻为雷霆,通天彻地,出幽入明,不生不灭,无毁无坏之境界啊。”韩若壁嗟叹一声,道:“只可惜,那样的境界能感受一刻已是奢望,想一直保持,当真是异想天开了。”
黄芩没有说话,凝望向方才挥刀的方向,目光中显露出无限向往之色。
眯着眼仰望了一下头顶上的乌云,又如同观赏风景似的四下里望了望,再低头瞧了瞧紧贴在身上的湿衣,韩若壁笑吟道:“这真是‘贪看白雨掠地风,飘洒不知衣尽湿。’啊。”
伸手拉一拉地上的黄芩,他又道:“黄捕头,下山吧。再不走,你我就都要变成落汤鸡了。”转而,他又伸手撩了撩落下的几缕湿漉漉的头发,笑道:“不对,你我已经是落汤鸡了,再不走就该变成浑水鱼了。”
黄芩也站起身,道:“好,下山。”
第四十二章:愿欲所钦长在侧,三生石上仍驰情(第三部完)
下山之前,黄芩拾回铁尺,将火焰刀留在了管天泰的尸体旁。他觉得,火焰刀只能属于管天泰,也只有管天泰才是火焰刀的主人,不管是生是死。对于能把武功练至管天泰那般境界的绝顶高手,无论是善是恶,是敌是友,他总会留有一份诚敬之心。
下山的路上,被淋得如同泡在水里的韩若壁索性也不在乎雨水了,边走马观花般东望西看,边‘唷’了声,道:“明明和上山时同一条道,怎的感觉特别陌生,完全不一样了呢?”
黄芩未有所觉,道:“既然是同一条道,哪里会不一样。”
韩若壁笑道:“久旱逢甘雨,万物皆以嘉,当然不一样。不信你再仔细瞧瞧。别光用眼睛瞧,还得用感觉瞧。”
如他所言,黄芩稍作驻足,透过一帘帘雨幕,仔细环顾四方,只觉触眼所见的景物还是上山时的模样,但感觉确实已大为不同——原本一片死寂、火烧火燎的不毛赤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沉浸在雨水的滋润中,生机盎溢、焕然一新的猫头山。
他恍然而悟,不由得欣然一笑,道:“说的也是,倘若下次再来,怕就要不识得了,迷路了也说不定。”
韩若壁‘嘿嘿’一笑,微显得色。
转而,他抬手接了把雨水,口中嘟囔道:“老话说,三伏要把透雨下,一亩地里打石八,不过下归下,要是下个没完没了,来个先亢旱后洪涝,却是糟糕了。”
黄芩抬头看了看天,道:“少乌鸦嘴。”
天气不冷,但许是湿得久了,说完这话,他微感一阵恶寒,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
也不知是韩若壁眼尖,还是他貌似左顾右盼,却一直在黄芩身上留了心,总之一下子就有所发觉。他关切道:“这雨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要不,我们先找个山洞避雨,等雨停了再下山?”
黄芩摇头道:“这雨一时半会儿怕是停不了。而且,我腿上的伤被雨淋着感觉挺舒服。另外,经过刚才的那一战,我仍是亢奋不已,一时不愿静下来,淋雨行路反倒痛快。”
见他执意下山,韩若壁侧靠上来,一臂搂住他,且行且道:“那就这样下山吧,挤一挤,暖和些。”
黄芩道:“我又不觉得冷。”
虽然这么说了,但他并没有挣扎开,显然对韩若壁的此一举动未觉不妥。
韩若壁喜不自胜,咧嘴而笑,唇上流下的雨水不免落进了嘴里。他不以为意,‘咕噜’咽下雨水,大咧咧道:“既然黄捕头喜欢逞强,就当是我觉得冷好了。”说着,他一面更紧地搂住黄芩,一面假装打起哆嗦,口中还不停道:“真冷,冷死了……多亏有黄捕头这个火炉帮我取暖……”
黄芩心头一热,由他紧紧拥着,没再出言反驳。
二人如此这般冒着瓢泼大雨,双脚泥泞地往猫头山下去了。
这时候,韩若壁既不瞧风景,也不管前路了,只顾紧挨着黄芩,一边跟着他迈动脚步,一边歪头细瞧他的侧脸。
就见,那双不停扇动的睫毛上有雨滴连续不断地落下,渐渐汇聚成两股细小的、晶莹透亮的水流,好似滑落的泪水一样,在黄芩的面颊上与更多的雨水汇聚一起,再往下巴处流去。
瞧着瞧着,韩若壁‘啊’了声,如梦初醒般道:“一双寒星映冰河,两道清泉涤我心……”
黄芩停下脚步,转头瞧他。
“莫非……那时候……”韩若壁凝视着面前深如潭渊的眸子,无比讶异道:“你竟哭了?”
‘那时候’三个字,他说得极轻,几乎不可耳闻。同时,他的目光紧紧锁定在黄芩的眸子上,期待以自己的这一顿悟引出话题,把黄芩同小捕快之间的事情弄个清楚明白。
微微失神了一瞬,接着,也不知是客意躲开他的注视,还是另有原因,黄芩抬头望了望天,又低头眨了眨眼,平静道:“是雨水。”
韩若壁怔了怔,心想也许他并没有听到‘那时候’三个字,只以为自己问的是此刻,但又也许他是故意如此以为,只是为了逃避这一话题。
当然,他大可以再问得更清楚明白一些,令黄芩逃无可逃,避无可避。
但是,这样就一定能得到想要的答案吗?
韩若壁没有把握。
他知道,如果黄芩不想说,没有人能让黄芩开口。
所以,如果问得更清楚明白,得到的也许只能是更清楚明白的‘拒绝’。
韩若壁可以风淡云轻地接受别人的拒绝,以前,他也可以这样接受黄芩的拒绝。
但是,过了昨夜,一切都不一样了。
昨夜,他从黄芩身上得到了一些他梦寐以求想去了解的东西,有肉体上的,也有精神上的,但他并没有因此而满足。相反的,他想要了解的欲望更加强烈,他想要了解更多的东西——更多有关黄芩的东西。
有时候,得到的越多,想要的越多。想要的越多,越受不了拒绝。
瞧见从黄芩抬起的下巴上不断滚落颈项,又滑入湿透的衣领里的雨滴时,韩若壁仿佛嗅到了‘拒绝’的味道,心头‘咯噔’了一下。
心念浮动间,他退让了,轻轻地‘哦’了声,没再多问。
重又迎上他的目光,黄芩道:“你怎么突然想起这一句来了?”
韩若壁故意不再瞧他,淡淡笑了笑道:“可能是因为太应景了吧。”
黄芩微微一笑。
总觉得他的笑里有种说不出的应付的意味,韩若壁莫名一阵不快,松了手,就想迈远一步离开黄芩身边,但抬腿时一个不小心碰擦到了黄芩的小腿处。
伤处的燎泡被擦破了,黄芩一个吃痛,下意识地发出短促的‘啊’的一声,立时,又咬紧牙根,阻止了声响。
韩若壁连忙又紧了紧搂住他肩膀的右手,紧张道:“怪我不小心!你怎样?”
黄芩吸了口气,道:“不碍事。”
韩若壁这才放下心来,道:“等回去村口的马车上,把烧伤的地方涂上‘太阴膏’,应该很快就会好的。”
他二人身上的‘太阴膏’早被雨水冲刷了个干净,丁点儿不剩。
二人继续下山。
以此种方式下山,行进的速度明显变慢了许多,但他们都毫不在意。
之后,雨停了片刻,旋即转为雨中带雹,又稍停了一阵,再下起雨来。
等黄、韩二人到山脚下时,雨已变得极小,蒙蒙松松,如烟似雾,被微风轻轻地吹到人脸上,凉凉的,痒痒的。
韩若壁忽然想起了什么,道:“熊姑娘不知怎么样了。”
黄芩正要应话,就见不远处跌跌撞撞奔过来一条身影,正是浇淋透湿,却高兴得手舞足蹈的熊传香。
没等韩黄二人迎上前,熊传香又是激动又是欢喜,大声喊道:“一定是你们杀死了那东西!一定是你们!”
韩若壁拾起衣袍的前摆拧了几下,展开来作面巾使,麻利地擦了把脸,才笑道:“我们哪有那么大本事,不过是把它赶回应该呆的地方去了。”
黄芩道:“不错,那只魔物原本就是杀不死的。”
熊传香又噘起嘴,翻了翻眼道:“你们不该撇下我,明明说好了一起进山的。”
颇为玩味地瞧了黄芩一眼,韩若壁无奈道:“昨夜情势紧急,我们实在没法子回村里找你。”
熊传香好奇道:“这么说,昨夜,你们就遇上那只魔物了?”
黄芩呆了呆。
韩若壁‘嗯’了声,笑道:“昨夜遇上的是另外两只。那两只魔物好生有趣的。”他又瞟了眼黄芩,道:“你说是也不是?”
黄芩听言,仿如被呛到了一般,不自然地连声咳嗽起来。
熊传香如坠雾中,好奇追问道:“怎么个有趣法?”
韩若壁压低声音,一脸神秘道:“其中一只,只要黄芩替它吹上一口气,它就‘嗖’地变大了。”
熊传香吓了一跳,瞪着眼睛,好奇道:“还有这种魔物?什么来历?什么模样?黄芩会法术吗?怎么吹一口气就把魔物吹大了?”
黄芩一张脸黑成了锅底,压住怒气斥道:“真该拿根针把他的破嘴给缝上!休听他胡说八道!”
瞧见黄芩的反应,韩若壁哈哈大笑了起来,道:“很久没能逗你的闷子了,原来还是这般有趣。”
“是胡说来的啊。”熊传香有些失望,转而道:“别闹着玩儿了。引起大旱的那只魔物到底是什么东西?难不难对付?你们是怎么把它赶走的?还有……”
听她问个不停,韩若壁大致把事情向她说道了一番。
听罢,熊传香惊讶地合不拢嘴,好一会儿才又是搓手,又是跺脚,咬牙切齿道:“这个谢古实在是太恶毒了,居然豢养旱魃祸害苗疆!该死,真是该死!”
上下打量了她一阵,韩若壁‘咦’了声,道:“熊姑娘,我发现你一副精、气、神十足的模样,莫非旱魃不在了,你的伤势便自动痊愈了?”
神色一阵黯然,熊传香道:“痊愈是不可能了。因为这伤,我这辈子也炼不出超过我姑姑的、绝顶的雪蛤蛊了。”
原来,她肚中蛊母的损伤已经形成,不可逆转,因而无法可医,但没了旱魃的影响,旧伤亦不会复发。
转眼,她又笑了起来,道:“不过,除此之外,我能吃能睡能跑能跳,一切如常。这点损失换得大旱消除,实在太值得了。”
韩若壁笑道:“不光换得大旱消除。”
想不出再有别的了,熊传香问道:“还能换得什么?”
“还换得一个极精彩的故事。”韩若壁道:“等你掉光了牙齿,变成老奶奶的时候,可以把你宁愿舍弃性命也要领我们找到旱魃,最终才使苗疆的这场大旱消除的故事,说与你的孙子、孙女们听。”
熊传香嘟着嘴,道:“小孩子好麻烦的,我连儿子也未必会有,哪里来得什么孙子、孙女?而且,就算有,他们也未必肯听我说故事,听了,也不知道这故事是真的,还是假的。就像以前我奶奶说给我听的故事,我全都没当真一样。”
韩若壁两手一摊,道:“那倒是,谁会把故事当真。”
这时,黄芩忽然道:“至少,说故事的人知道这个故事是真的。”
熊传香愣了愣,怪眼翻了几翻,转而笑了。
这一笑,无比灿烂,连那双发白的眼仁里也有了几分光彩。
她点点头道:“你说的对!以后,每当说起这个故事时,不管别人以为是真是假,我自己都会自豪不已。这就足够了!”
说罢,她转身就欲离开。
黄芩叫住她道:“熊姑娘,你要去哪里?”
熊传香回头笑道:“哎呀,一时高兴,都忘记告辞了,我要回文山去。”
目光落在黄芩的腿上,她又道:“马车就在前面不远的河沟边上。你腿受了伤,还是快些上车吧。”
原来,在村子里,她感觉舒服起来的时候,就知道一定是黄、韩二人把魔物给解决了,后来,没等她奔到村口,老天就下起了大雨。她高兴得不知如何才好,又担心黄芩、韩若壁的安危,于是冒雨驾车赶了来。现下,见到他们没有大碍,便觉可以安心上路了。
黄芩劝道:“还是先一起乘车出了景东府再说吧,也可省却姑娘一些脚力。”
熊传香摇头道:“我行动无碍,翻山路回去比坐你们的马车快许多,所以就不和你们一路了。”
走出十来步,她又回头道:“日后,你们若有机会来广南,一定要到文山找我,我和族人会在寨前摆上十二道拦门酒迎接你们。”
十二道拦门酒,是苗人最盛大、最隆重的迎接远道而来的贵宾的仪式。每道门口都有许多身着盛装的苗人小伙和姑娘等候着。小伙们吹拉弹奏,姑娘们载歌载舞。门前小伙和姑娘的人数也是逐级递增。尤其到了第十二道门前,那可真是团花簇锦,人山人海。如果客人在喝拦门酒的过程中醉了,就会被好客的主人视为真诚、友好,其后,主人会叫上几个姑娘服侍酣醉的客人,即使她们很辛苦,也不会觉得不高兴。韩若壁笑道:“真的?能获此殊荣,当真是求之不得了。”
熊传香没再说什么,笑着挥了挥手,就此与二人分别了。
待她走远后,黄芩、韩若壁行至前面的河沟边见到了马车,一齐进去车厢内。
揭开车窗上的布帘,让阳光照射进来,韩若壁从自己的包袱里拿出一件丝绸质地,皂色缘边,月白色的襴衫和一条膝裤递给黄芩,道:“你腿上有烧伤,粗布难免磨得痛,还是穿我这套软和的吧。”随后,不待黄芩答应,他已抢过黄芩包囊内剩下的唯一一套粗布衣袍匆匆换上。如此一来,黄芩想不换他的那一套都不成了,因而只得换上。
稍后,黄芩坐在一边,卷起裤脚,冲韩若壁道:“‘太阴膏’呢?拿来给我。”
瞧见他裸露的双腿上已有不少燎泡破了口,正在流出黄绿色的脓水来,想必其中也有一些是被自己刚才擦破的,韩若壁心头一阵钝痛,坚决道:“我来帮你抹。”
黄芩先是微有诧异,而后笑道:“我的手没事,不需你帮忙。‘太阴膏’实在臭得厉害,还好这回不用再往你身上抹了。”说着,他冲车厢外努了努嘴,道:“去淋会儿毛毛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