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道对方贪图享乐,如无必要,当然不会愿意留在车厢里闻恶臭。
韩若壁不发一言,挪到侧面跪坐下来,不容反抗地将黄芩的小腿架在自己的大腿上,不顾流出的脓水污染了刚换好的干净衣裤。继而,他取出‘太阴膏’,挖了一团在手心里细细化开,轻柔地往黄芩的伤处涂抹开来。
过程中,黄芩并没有推辞,只是瞧着韩若壁所做的一切。
登时,恶臭弥漫开来,充斥了整个车厢,令人闻之欲呕,可是,韩若壁却面带笑容,一边涂抹,一边摇头晃脑地哼唱起小调来:“可知我疼你因甚事?可知我恼你为甚的?难道你就不解其中意?我疼你是长相守,我恼你是轻别离。还是要我疼你也,还是要恼你?”
这是时下流行的艳词小调‘挂枝儿’其中的一段,虽然难登大雅之堂,却流传颇广。黄芩听后面色越来越红,忍不住轻咳一声,打断他道:“别唱了,这乱七八糟,唱的都是什么,真正叫人听不懂。”
韩若壁抬起头,眯着眼儿瞧他,笑道:“明知故问。若真是听不懂唱的什么,你怎会脸红?”话毕,直视黄芩,哼唱得越发得意起来。
原来,此时,从窗外射进的阳光正好落在黄芩的脸上,他的脸比阳光还要红。
黄芩别过脸去,道:“这么臭还唱得这般得意,难道你的鼻子坏了,觉不出臭?”
韩若壁停止哼唱,挤眉弄眼道:“古人曰,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与之化矣。这说明,我亦与你化矣了,所以才不觉得你臭。”
说完,他低头一边继续涂抹,一边窃笑不止。
半晌功夫,黄芩才反应过来,觉出刚才韩若壁是在文绉绉地调侃自己臭如鲍鱼。不过,他没有发作出声,而是屈起右手五指,凸出中指关节,把手迅速地伸至韩若壁头顶上方六、七寸处,隔空做了个弹崩下面脑袋的假动作,然后他收回手,挑了挑眉毛,得意的默默一笑。笑容里少有地透出一股调皮的意味。
已低下头,正一门心思在替他涂药的韩若壁自然没能发觉。
涂完了药,韩若壁跳出车厢,到近前的小沟边,蹲下身,仔细地洗干净了沾满‘太阴膏’和脓水的双手,又放在鼻尖前闻了闻,确定没有臭味后才站起身,调头准备往马车处去。这时,他发现,原来黄芩已在他身后,盯着他看了有一阵子了。
他笑扯扯道:“看什么呢?”
黄芩道:“看我这件粗布袍子穿在你身上,竟也变得如此好看了。”
拂了拂略显僵硬的袖管,韩若壁唉声叹气道:“早知你要看,就该换我自己那套,那才真叫好看。”
显然,对于黄芩的这身粗布衣袍,他是颇为嫌弃的。
以欣赏的眼光打量着他,黄芩道:“不用换,什么衣服到了你身上,都好看。”
韩若壁风度翩翩地撩一撩衣袍的前摆,几步跨到黄芩面前,笑开了花般道:“正好,你喜欢看我,我喜欢看你,既然咱们相看两不厌,这一路上可有得欢喜了。”
黄芩垂下眼皮,有些失落道:“你有你的事,我有我的事,恐怕一起走不了多久,就要分手了。”
此刻,他是真觉不舍。
韩若壁笑道:“接下来,我打算去五台山,总要与你一起走很长的路了吧?”
黄芩疑惑道:“为何去五台山?”
韩若壁快步走到马车边,从车厢的包袱里取出‘月华珠’,才又走了回来,面色有些沉重道:“因为这颗‘月华珠’。”
黄芩仍是不明白,问道:“它和五台山有甚关联?”
将‘月华珠’捧至他眼前,韩若壁道:“你瞧见里面那些飘来荡去的、黑乎乎的东西了吗?”
黄芩点头。
韩若壁道:“我数过了,整整二十七条。”
黄芩凑近了,边瞧看,边疑道:“是什么?”
韩若壁收回手,道:“是亡魂。应该是被谢古杀死,拿来炼制‘月华珠’的亡魂。”
顿一顿,他又道:“不管怎样,它们不该被困在里面,永世不得翻身。所以,我要去五台山,找个得道高僧,让他超度‘月华珠’里的亡魂。”
黄芩道:“你不是不信佛吗?”
韩若壁点头道:“怎么说我也是修习过道术的,当然不信佛。”
黄芩‘扑哧’一笑,道:“道士找和尚帮忙超度亡魂,不会有点说不过去吗?”
韩若壁咧咧嘴道:“我不信佛,不代表不信和尚会做超度亡魂的法事。”
黄芩奇道:“莫非道术不能?”
韩若壁长叹一声,道:“道术当然能,比如做一次‘罗天大醮’就成了,问题是我不能。以我的道行和修习的道术,根本没本事做这样的法事来超度亡魂。”
黄芩道:“你师父不是‘三玄子’吗,或许可以回去找他帮忙?”
韩若壁连忙摇头道:“修仙之人在苦读道经,精习道术,直至机缘成熟后,哪有不云游四方以窥宇宙之机,吞吐天地之气的,回去八成也找不到他老人家了。”
其实,他是怕万一真找到了,师父会强令他留下一起修仙,所以不愿回去找。
而后,他又一本正经道:“实际上,佛、道、儒三教早已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不过道同器殊罢了,现下不也有‘三教合一’之说嘛。况且,五台山最早被称为紫府山,本是道家的地盘。后来,文殊菩萨初来震旦,跑去五台山上显灵说法,居于五台山的石盆洞内。石盆洞所在处就是个道观,叫‘玄真观’。其后,佛、道两教几度争斗、赛法,最终五台山以佛教替代了道教。可见,佛、道早有渊源。”
黄芩‘哈’了声,道:“原来竟有这般说道,我还以为五台山从来就只有和尚呢。”
韩若壁道:“说起来,我想去五台山,也是因为有一次曾听师父提到,说五台山上圆照寺的承信法师精通佛法,极擅诵经超度亡魂,所以才想找他帮忙。”
又瞧了几眼‘月华珠’,黄芩道:“如果这里面的亡魂被超度了,‘月华珠’是不是就没甚异能了?”
韩若壁叹息一声,道:“是啊,它就又变回寻常的宝珠了。”
黄芩故意道:“如此说来,你不是有点吃亏吗?”
的确,现下被炼制的‘月华珠’乃是旷世奇珍,且对韩若壁的‘六阴真水神功’大有卑益,而一旦变回原样,则不过是一颗价值几百两银子的明珠而已。
轻轻地抚摸了几下掌中的‘月华珠’,韩若壁撇了撇嘴,道:“有什么办法,谁让我盗亦有道,劫亦有节呢。良心在肚里,虽然瞧不见,却总感觉得到。我可以把这颗珠子据为己有,却不能把这二十七条亡魂据为已有。”
黄芩倒是不太在意,道:“其实人都死了,已经成了亡魂了,你还理它们作甚。”
韩若壁摇头道:“你若修习过道术便会明白,不让那些枉死之魂去到它们该去的地方,是一件多么残忍而邪恶的事情。”
黄芩慰然笑道:“所以,你终究还是和一般盗匪不一样。”
由于对将要失去的异宝十分不舍,韩若壁苦着脸,无限惋惜道:“唉……我若是没学过道术,不知道被困在‘月华珠’里的亡魂是可以被超度解脱的,那该多好啊。”
黄芩道:“没学过道术?那你如何斗得过谢古,从他手里抢来‘月华珠’?”
韩若壁瞪他一眼,道:“我不过是天马行空地想一想,哪管得了那么多。”
沉思半晌,黄芩提醒他道:“之前你曾说‘北斗会’里有大事,要忙一段时间,之后却和我一起跑来了这里,现在还不赶紧回去办事,没关系吗?而且,五台山距此地路途遥远,光是过去就得花几月功夫,如此,你那件大事不是要耽搁一年半载了吗?”
没想到他平日里默不作声,却是把自己说的话全放在了心上,韩若壁欢慰不已,于是将此前肚里藏着的话也尽数倒了出来:“其实,我也曾想托付你把‘月华珠’带去五台山,找承信法师做一场法事。但毕竟这二十七条不是一般的亡魂,是被炼制在‘月华珠’里的,万一承信法师做不了,这方面你又完全不懂行,不就两眼一抹黑了嘛。所以,我决定还是自己走一趟为好,真要不行,总能想想别的法子。至于那件大事,先前在车马店里换乘马车时,我从负责联络的兄弟那里已经得知,事情正在进行中。我嘱咐他们把能做的先做掉,以后要怎样,再等我的消息。所以,路上我会找时机多与会里联络,互通信息,若是他们那边进行的不顺利,就暂时龟缩起来,推迟几月功夫等我回去。若最后因为失了时机,实在做不成,就干脆罢手,想别的法子去。多大也不过一件事,抵不上这二十七条亡魂。”
听他说了这许多,黄芩郑重道:“韩若壁,今日我才真正佩服起你来。”
韩若壁不解道:“以前我为你做了那许多事,你却从没有这般说过。这件事,有什么特别吗?”
黄芩道:“大多数情况下,能力强的人想做成一件大事并不难,难的是选择。人的能力再强也是有限的,因此,无论多强的人选择去做一件大事的同时,就会有另一些事不暇顾及,所以对于你这样的人,最难的不是做好一件大事,而是在能力允许的前提下,选择做什么事,放弃做什么事。对于你今日的选择,我佩服。”
愕然了半晌,韩若壁才道:“我发现你读的书不多,脑瓜子却是挺能想的。”
黄芩道:“寂寞多,想的才多。其实,现在和你一起时,我已经不怎么想了。”
拍了拍韩若壁的肩膀,他又道:“走吧,先离开这里。”
韩若壁道:“好,我来驾车。”
黄芩腿上有伤,自然是坐在车厢里为好。
出发前,驾车位置上的韩若壁理所当然地大声道:“接下来,黄捕头定是要回高邮了,是吧?”
沉默了好一阵子,直到他以为黄芩没听见,准备再问一遍时,车厢里才传出黄芩的声音:“不,去岷山。”
韩若壁心头一震,道:“你……”
心里,他隐约感觉到黄芩要去做什么了。
转而,他干脆道:“好。反正我可以从松州,过陕西,再到山西。”
话音一落下,他便挥动马鞭,赶着马车离开了。
到达贵州境内时,黄芩的腿伤已经痊愈。于是,在一个车马店内,二人将马车换作了两匹马,各乘一骑,打马扬鞭,加快速度向四川松州而去。
岷山山脉,北起岷州卫,南至雅州附近,西承西倾山,南连邛崃山,跨越此时的陕西、四川两省,山脉逶迤千余里,山脊拔地万多尺。同时,山脉的西侧靠近乌丝藏及西域各国,是以,山上的居民有汉人,有藏人,也有羌人等,环境相当复杂。
这日,松州境内,岷山脚下不远处的某条小道上,出现了黄芩和韩若壁的身影。
到了近前,二人甩蹬下马。
望着眼前这片因为记忆而无比熟悉,却因为多年不曾回来而显得陌生的、褶皱起伏的山地,黄芩但觉别是一番滋味涌上心头,良久不语。
韩若壁率先开口,道:“这一路上,我都没有问你回来此地要做什么。”
他知道,这里就是黄芩的故乡。
黄芩仍旧目不转睛地直视着眼前的山脉,道:“现在,你要问吗?”
韩若壁‘嗯’了声表示肯定,道:“虽然我大约能猜得到,但最终还须从你口中得到证实。”
转过身瞧着他,黄芩毅然决然道:“我回来,是要杀一个早就该杀之人。”
韩若壁道:“你真的要杀那个活佛?”
黄芩没有说话,算作默认。
犹豫了一下,韩若壁道:“过去这么多年了,你确定还能找得到他?”
黄芩道:“只要他没死,我就一定找得到。那座寺庙的所在地,我一直记得。”
寻思片刻,韩若壁道:“他若是死了呢?世事难料,或许他已经病死,又或许出了什么意外死了,也未可知。”
黄芩不痛不痒道:“那便不需我出手了。”
回望了一眼不远处巍峨的岷山,他又道:“既然我回到这里,就注定他必死无疑,不管是已经死了,还是将要被我杀死。”
皱起眉头,韩若壁道:“那个什么活佛未见得好对付,想想汤巴达就知道了。你可千万不要因为过于自信而麻痹大意。”
握了握背后的尺柄,黄芩道:“放心,当我挥尺之时,如果心中理直气壮,就会勇气百倍,我的尺也会无坚不摧。”
韩若壁紧接着问道:“如果心中尚有犹豫呢?”
迟疑了一瞬,黄芩才道:“那么,我的尺也会犹豫。”
韩若壁追问道:“这一次,你还会犹豫吗?”
黄芩冷然一哂,道:“应该不会。”
沉吟片刻,韩若壁摇了摇头,道:“我知道,这一刻,你的确没有犹豫,可一旦到了那里,你又会瞧见众人对活佛的敬仰和膜拜。毕竟,那场雨解救了成千上万的人。别人都不会认为他该杀。”
黄芩的脸上浮现出古怪的笑容,道:“就算他救了所有人,也是杀了我妹妹。所以,不管别人怎么看,在我看来,他都该杀!是以,这一次,我不会再有一丝一毫的犹豫。”
韩若壁心道:在老山墩时,他只是因为瞧见了汤巴达的人皮鼓,就失魂落魄,险些送了命,真要到面对那个活佛以及用他妹妹做成的人皮鼓时,情况恐怕更是难说。
想到这里,他连忙道:“我陪你去。”
他是怕黄芩此行有什么闪失,所以决定跟去。
黄芩却断然拒绝,道:“这件事,只能我一个人去做。”
韩若壁道:“为何,多一个人,不是多一份力吗?万一你……”
下面的话,他没有说出来。
黄芩摇了摇头,道:“只有我一个人去,才能理直气壮地杀他,否则,我的尺一定会犹豫。至于你说的‘万一’,那便是我该死,是天意。”
稍加思考,韩若壁心下了然。
的确,那个活佛是善是恶,该不该杀,根本不是他所能判断的,身为局外人,他本就没有去杀活佛的立场。因而,若是跟去做帮手,反而会让黄芩无法理直气壮。也许,那个活佛,别人都没有立场杀,只有黄芩有。
就在黄芩把马拴在道旁的一棵梓树上以便准备上山时,韩若壁陷入了冥思苦想之境。
转瞬间,他叫过黄芩,道:“我有重要的话要同你讲。”
黄芩道:“什么重要的话。”
韩若壁面容一派肃然,道:“你一定要记着,有时候,一件事只是发生了,解释它如何发生,端看你如何看它。就象村长之所以选定野小子的妹妹为圣女,可以是他认为妹妹的灵魂无垢。但是,村子里未必没有其他灵魂无垢的女孩子,所以,他那般选择,也可以是因为妹妹原本不是那个村子里的人,除了一个同样是小孩子的哥哥为伴外,根本无依无靠,加之先前他又救过二人的性命,所以感觉更方便牺牲。至于那场雨,你可以认为是活佛的法事带来的,也可以认为纯属巧合。当然,其实,那场雨还有一种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