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停顿了许久。
黄芩没有催促他,而是一边想着他前面所说的话,一边静静地等着他说下去。
韩若壁继续道:“你也知道,那天,如果不下雨,死的就会是你。所以,你又怎知不是你妹妹的在天之灵为了救你而降下的那场雨?她降下那场雨,不是为了解救苍生万民,只不过,是为了要救你。”
他这么说,是为了让黄芩此去无论遇上什么,都真的不会有半点犹豫,因为只有这样,黄芩活着回来的可能性才最大。
黄芩目光闪动,道:“我听懂了。这一次,我不会再管是对是错,是善是恶,我只知道妹妹不想死,可他却杀死了她,所以,他只有死,和我之间才算是一笔勾销。”
说罢,黄芩扬了扬手,道:“我们就在此地分手吧。”
嗤笑一声,韩若壁道:“你真不了解我。”
黄芩愣了愣。
韩若壁又道:“明知接下来还有好长一段路可以一起走,我怎舍得这么快就分手?我等你。”
面上闪出一个如流星划空般转瞬即逝的笑容,黄芩反身就欲上山。
韩若壁伸手拉住他,道:“等等。”
黄芩回身。
韩若壁探手入怀,取出随身携带的三枚骰子置于掌心,又捡出其中的一枚捏碎,抖手将碎屑粉末散落空中,使之消失于无形。
黄芩好奇地瞧着他的一举一动。
从剩下的两枚骰子里取出一枚,递给黄芩,韩若壁道:“拿去,收好。”
不知他是何用意,黄芩疑问道:“为何?”
韩若壁道:“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对我来说,这三枚骰子代表了天下间的全部运气。现在,我把其中的一枚毁了,剩下两枚,给你一枚,便等于将运气一分为二,送给你一半。有了天下间一半的运气,你一定会活着回来。”
黄芩只觉心潮起伏,热血澎湃,伸手接过骰子的同时,一把抱住了韩若壁。
他抱得极紧,令得韩若壁和他自己都几乎要喘不上气来了。
韩若壁也紧紧地抱住他。
过了不知多久,也许很短,也许很长,二人同时松开了手。
黄芩转身,头也不回地往山路上奔去。
眼见黄芩的身影越缩越小,渐渐消失在重重林木中,韩若壁的一颗心陡然悬到了嗓子眼处。
对黄芩此行的安危,他十分担扰。
孑立许久,他努力平抚下情绪,令悬起的心落了回去。
心虽然落下了,但怀抱中黄芩的感觉却久久未能消除,模样依然在眼帘前辗转,气息仍旧于鼻观间萦绕,体温还是在心窝头锤旋。
才分离,便想念,盼重聚。
韩若壁低头,看向展开的拳头里,剩下的唯一一枚骰子,口中喃喃吟道:“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他不是问别人,而是问自己。
爱慕过的女人也曾令他感受过情爱,但是,是身为男人的黄芩令他第一次尝到了本以为一辈子也尝不到的相思的滋味。
日落,日升,又日落,又日升,韩若壁在这里苦苦等候了两日,黄芩终于出现在不远处的山道上。
韩若壁没有立刻迎上去,而是将黄芩的马牵至身边,手抚马背,望着黄芩疾步而来,同时享受着内心深处那股说不出的大石落地般的心满意足之感。
瞧见奔到面前的黄芩的脸上竟然没有一丝喜色,韩若壁把缰绳交到他手里,问道:“你要做的事,做完了没有?”
黄芩道:“做完了。”
“大仇得报的感觉怎样?”韩若壁道:“应该很快活吧。可是,怎不见你笑?”
黄芩道:“我并不觉快活。”
韩若壁宽慰似地抚了抚他的背,道:“有些事就是这样,做了,并不会觉得快活,但如果不做,就会很不快活。这样的事,我每天都在做。”
黄芩面无表情道:“不过,我现在觉得很平静。”
韩若壁‘呵呵’几声,道:“我还以为你一直很平静呢。”
黄芩道:“以前,我也以为自己很平静,但现在才知道什么是平静。”
听言,韩若壁嘻嘻一笑,跳将上来,一边呵他的痒,一边开玩笑般道:“有我在,不会容你平静太久的。”
被他这么一折腾,黄芩想不笑也不成了。
二人推推搡搡笑闹了一阵后,各自翻身上马,继续赶路了。
途中,他们白天赶路,晚上若是找得到客栈或车马店之类的宿地,就去里面住宿。若是找不到,干脆搭起帐篷露宿道边,有时睡不解衣,有时解衣睡成一团。许多时候,晚间歇下后,韩若壁仿佛完全不受白天奔波劳苦所累,除了谈武说道,闲口论闲话外,一有机会就对黄芩粘来腻去,做嘴抱怀,变着法子求乐,令黄芩不得不对他超乎异常的精力,以及对那档子事的热衷刮目相看。当然,不几日功夫,黄芩便从他那里学到了不少手段,兴致起时冷不丁照葫芦画瓢一番,也够韩若壁消受的了。总之,这二人一路上不但心照神交,而且痛快淋漓,可谓不亦乐乎。
出了陕西凤翔府后,黄芩、韩若壁打马扬鞭又赶了半日路程,眼看快要到分道扬镳的时候了。就见,尘烟寥寥的官道上,前面不远处是通往山西和河南两省的叉路口。韩若壁是要通过东北方向的那条叉路去往山西,黄芩则须经西南方向的叉路穿过河南,入京师,回高邮。
这时,原本落在后面的韩若壁口中‘驾’的一声,猛力催动坐骑。座下神骏当即几个雀跃冲上前,马背上柔软的鬃毛迎风竖立。二马并排时,韩若壁大声招呼道:“黄捕头,下马歇一会儿吧,也好检查一下马肚带松了没有。”
一般来说,马跑过一段时间后,肚带就会有所松动,如不及时替它勒紧,轻则马打背(即马背上驮载的马鞍和其他重物会不停地弹起落下,撞击马背,时间长了会使马背受伤),重则急转弯时,马鞍容易侧向滑落,使得骑马之人一个不小心跌落马下。
黄芩依言止马,二人一前一后牵了马行至道边,各自检查了一番。
其后,他们席地而坐,稍事休息。
心知再次上马之时便是分离之刻,二人相对许久,默默无言。
终于,韩若壁‘嘿’了声,投袂而起,把黄芩和自己的马都牵到了路中间,飞身上马,等在那里。
以前此种时候,他的话总是特别多,但这一回却觉心头隐隐一阵酸涩,完全不想说话。
黄芩的心情似乎也不太好,站起身,缓步来到马前,翻身上马,却只让马在原地打转,并没有驾马而去。
从马背上探过身子擂了黄芩一拳头,韩若壁自嘲地笑了笑,道:“怎么,今天我这个话篓子漏了,你这个闷葫芦也锤不出声响了?”
黄芩欲语还休了几次,渐渐把脖颈低了下去,道:“我也不知道说什么。”
韩若壁道:“想什么就说什么。”
想了想,黄芩道:“和你同行的这段日子,是几年来我最快活的时光。”
韩若壁眼光骤然一亮,道:“你若肯变通一下,不回高邮做捕快,不就可以和我一直快活下去嘛。”
黄芩摇头道:“可惜,于我而言,还有比快活更重要的事。”
而后,他冲韩若壁一笑道:“俗话说,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筵席,是时候了!
话音未落,他已调转马头,向西南方向的叉路上奔去。
忽然想起了什么,韩若壁冲着他的背影嘶声喊道:“黄芩!你记着!不管我韩若壁做什么,都非是害你。”
他说这话的声音虽响,但此刻路上刮着风,不但扬起大片尘烟,还令得道旁树上的枝叶哗啦啦响起一片,因而也不知黄芩听见了没有。
稍顷,韩若壁双手猛抖缰绳,双腿一夹马肚,座下马匹立时撒开四蹄,往通向山西的叉路上绝尘而去。
与此同时,身在高邮的徐知州以及邓大命等一众捕快都无比殷切地盼望着‘高邮福星’黄捕头的归来。这是因为,虽然黄芩不在的这段日子,州里的治安还算勉强过得去,但比起他在的时候已是差了许多,不但来了几个颇为难缠的江湖流寇,还弄出了好几桩人命案。邓大庆等人为了破案疲于奔命,而且因为办案不力,还有几名捕快吃了徐知州的板子。其实,黄芩刚走的那几个月,州里的治安还是不错的,但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的就不成了。
原来,为了确保自己走后高邮的治安状态,离开前,黄芩曾做过不少事,其中最重要的一件就是暗里到樊良湖上,与雷铉面对面地进行了一次密谈。黄芩告诉雷铉,虽然湖上的十四座水寨结成了联盟,但这几年以来,各个水寨间仍是嫌隙不断,所以提议在此后的一年内,雷铉利用盟主的身份逐渐将湖上各部水贼收拢归并,以壮大‘分金寨’的势力。而他则保证在此过程中,州府捕快不会有任何水上行动,以免妨碍归并计划,但雷铉也得保证,若是发生火并,地点必须在樊良湖深处,不会危及州内渔民。雷铉早有此意,只是尚未提到日程上,听黄芩如此一说,立即一拍即合。不过,黄芩的本意并非为‘分金寨’着想,而是寄望以后他不在高邮的那段日子里,水贼们把心思全放在互相争斗上,无暇他顾,如此一来,对州里的威胁也就相对小了许多。所以,自他走后,高邮州最大的隐患——樊良湖上的水匪还算安稳,除了在湖的深处火并过三两次之外,并不曾骚扰到州内的渔民百姓。而对于那些往来的流寇、黑道,他则吩咐州内捕快一般情况下不必下湖,把人力安排到各个县镇,尽量集中出巡,勤于到大、小客栈查验、登记过往人员,如遇可疑人员必须予以留意,并多派人手紧紧盯住,如此,哪怕那些人是来犯事的,也会因为知道被盯上了而有所收敛。自然,他还做了不少其他的小事,其间种种繁言不叙。
参回斗转,气象不佳,正是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
高邮知州的府邸,内宅的卧房里漆黑一片,想来徐陵早已拥着身旁的婆娘熟睡了。但是,靠近床头的地方,却有一点红火一明一灭,不停闪烁。再仔细看时,可见一条青烟从红火处缭缭升起。
正在睡梦中的除陵被胸口处一种莫名的重压感给弄醒了。朦朦胧胧中,他以为是婆娘的脑袋压着了自己的胸口,抬手就想去推,触手间却被烫了一下。他忙缩回手,人也当即清醒过来。立刻,他张嘴就想喊叫,却见一只烟锅头‘呼’地从胸口处直直戳到了两眼间,距鼻梁骨连一寸都不到,锅头表面散发出的热气熏得他两颊的肌肉不住地颤动,而那声喊叫也就随之咽进了喉咙里。
那个手拿长杆烟枪的人就站在床边。黑暗中,只能大概瞧出这人黑衣黑裤,一身短打,头上还罩着个黑布罩。布罩上留有四个洞,露出两只眼睛、鼻孔和嘴巴,完全瞧不出长相、年纪。
转头,他发现自己的婆娘原来早就醒了,正缩在床头,骇得瑟瑟发抖。
徐陵心道:按说,平日里她嗓门奇大,有点小事就叫唤个不停,此刻不出一声,必是一醒来就被那个黑衣人给吓唬过了。
壮了壮胆子,徐陵试探道:“你可知道我是谁?”
他怀疑此人是流窜到高邮的贼寇,因为手头紧,就随便找了间大宅,想下手抢些银钱,未必愿意惹上官家,所以极可能不知道他的身份。
黑衣人‘哼’了声,道:“我当然知道,大人是此地的父母官。”
没料到他有这么一说,但听他还称呼自己为‘大人’,徐陵心下稍宽,道:“我与你可有冤仇?”
黑衣人道:“无有。”
徐陵坐直了身体,语带质问道:“那你夜闯官宅,所为何事?”
黑衣人收回烟枪,两眼中精光闪闪,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语气冷淡的不带任何感情,道:“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你混官场,我跑江湖,往日无怨,近日无仇,本来是井水不犯河水的。只不过,你懂的,人在江湖,难免有一两个仇家。我有个非杀不可的大仇家,他一直在躲我。在江湖上,我找了他很多年,总也找不见。今年,许是我运道转了,终于在高邮寻到了他的踪迹。”
徐陵皱起眉道:“这我可帮不了你什么。你我既然无冤无仇,你又找我作甚?”
黑衣人嘿嘿狞笑了几声,道:“就是因为和你扯上了点关系,我才来找你的呀。”
他的笑声里似乎别有意味,徐陵听在耳中,心头不免涌起一阵恐惧。
黑衣人接着道:“跑江湖的人最怕杀官家的人,惹来一身麻烦。可是我这个仇家多年不见,居然改姓换名,摇身一变,成了你高邮州的总捕头了。我若是下手杀了他,岂不是等于杀官造反?哼,如果他真是捕头,咱家也就认了,可是我明知他乃是冒名顶替的,又何必顶着这个杀官的黑锅在头上?”
“你说的……是黄芩?!”顿时,徐陵目睁口呆。
黑衣人以不容置疑的语气,嘶哑着嗓音道:“他绝不是黄芩!他是个大魔头,江湖绰号‘吴刀’。据说,从来没有人见过他的刀,见过他刀的人都死了,所以又有人叫他‘无刀’。”
听到这里,徐知州的表情更夸张了,眼睛瞪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嘴巴张得几乎可以塞进去一个拳头。接着,他哭笑不得道:“这……这怎么可能?黄捕头尚在外地公干,你不会是弄错了吧。”
黑衣人道:“我知道他现下不在高邮,可我同他仇深似海,绝不会弄错。”
徐知州尽量收敛心神,理智地思考了一瞬,道:不可能。黄芩是从京里的捕快营调入的,绝不可能是江湖人。”
黑衣人冷笑几声,道:“大人若是不信,我也没甚法子。我特意夜闯官宅,为的就是把这一事实告之大人。希望大人找出真相后,把他赶出公门。届时,我自去找他寻仇,与你无干!江湖债,江湖了,我可不想杀了装扮成总捕的‘吴刀’惹上官府。如果大人不信,待到我杀了这捕头时,我自担待这血海的干系,亡命江湖去。而你,在任上出了总捕被杀的大案,这烂摊子也只好你自己收拾了。”
转瞬,烟锅头里的火花一明一暗之间,黑衣人就一阵风般掠出了窗外,翻过高高的围墙,奔逸绝尘而去。
同一时刻,知州夫人那公鸡打鸣般的嗓子响了起来:“来人啊!出事啦!——”
飞掠出徐知州的府宅后,黑衣人一气狂奔出十数里,来到效外的一片野林里。
四下踅摸了一阵,确定周围再无旁人,他找到一棵刻有标记的大槐树,几个纵跃上到较高处,从繁密的枝杈间取出一个包裹来。显然,这是他事先藏在树上的。
提起包裹跃下树后,他一把扯下罩在脑袋上的黑布罩,露出了本来面目。
却是‘北斗会’的三当家,江湖人称‘夺命烟鬼’的‘天玑’傅义满。
将包裹内的灰色衣袍换上后,傅义满抬头望向天幕中斗折蛇行的北斗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默默道:大当家,你在辰州时特别交待兄弟传达给我的两件事,我总算都完成了。只是,这一件,不过几句瞎话,却害我奔波数千里,到底为的什么?
琢磨了一会儿,却一点儿头绪也没有,傅义满摇了摇头,取出烟叶揉碎后塞进烟锅头里,点上火,一边吸一边向远处走去。
走出一段后,他忍不住又想:前一阵,大当家一走神,就对着窗外装模作样吟上一句‘愿欲所钦长在侧,三生石上仍驰情。’又是什么意思?莫非恋上哪家姑娘了?
猛吸了几口旱烟,他一拍脑袋,心道:是了。在武陵时,他同我匆匆分手,说是要去见一个人,莫非就是那个姑娘?……算了算了,不多想了,只要不碍着‘北斗会’的事,他那些个风流情事自有他自己去操心,我跟着想个什么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