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若壁几步窜上庙前被风雨侵蚀得或残缺、或塌陷的青石台阶,回头调笑道:“俗话说得好,拜冷庙,烧冷灶,交落难朋友,既然来到这里,要不要顺便给里面那位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财神老爷施舍点香火钱,参拜一下,也好叫他保佑你我这一趟’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广茂达三江‘?”
这时,黄芩已收了油纸伞,轻轻一纵身,跃至雨檐下,边抖落伞上的雨水,边回他道:“什么保佑你我,是保佑你一人吧。”
韩若壁嘻嘻笑道:“你我是什么关系,我生意兴隆,财源广茂了,还能亏了你?”
黄芩摇头道:“亏了我不要紧,只要不亏了你的良心就好。”
韩若壁伸了伸舌头,道:“有你在旁边管着,我的良心想亏也亏不了。”
抬头把财神庙的门脸打量了一下,黄芩’啧啧‘两声,道:“如此冷清、破败,里面的菩萨想必不怎么灵验。你一向不做亏本买卖,怎舍得把香火钱浪费在这处冷庙?”
韩若壁板起脸道:“你以为我是那种趋炎附势之徒吗?”
黄芩瞟了他几眼,道:“不是吗?”
韩若壁神气十足地笑了笑,道:“好吧,这其实只是个人的看法,和是不是趋炎附势一点关系也没有。要我说,烧香就该找此种没人来的冷庙。热庙里供奉的虽然都是大菩萨,但香客实在太多,你去烧香,也不过是成千上万名香客里的一名,显不出多少诚意,大菩萨对你也不会留下什么特别的印象,而且,香客越多,就越不容易照顾得过来,等你有事求他时,搞不好他连你是谁都忘了呢。”
狡猾地笑了笑,韩若壁摇头晃脑继续道:“但是,冷庙里的小菩萨就不一样了。你想想,他们原本门前冷落,无人礼敬,你却很虔诚地去给他烧香,他当然会特别在意你。所以,同样烧一炷香,热庙里的大菩萨不甚在意,而冷庙里的小菩萨却认为是极大的敬意,当你有事求它时,小菩萨当然会特别照应你。再者,所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谁能保证冷庙日后不会兴旺起来,变成热庙,小菩萨不会变成大菩萨?如果有朝一日,冷庙变成了热庙,小菩萨变成了大菩萨,也会因为你在他们门庭冷清时给他们烧过香而对你另眼相看的。”
黄芩点点头,道:“虽然大菩萨的神通总要强过小菩萨太多,但你的此种说法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而且,你既这么说,必定是常得小菩萨保佑的。”
言毕,他迈步往大殿那边逛了过去。
韩若壁正想缓步跟上,却听得大殿里传来一声女子的清叱:“好!若要我相信,脱下裤子给我瞧。”
这声音听上去冷静、坚决,似乎还带着股不可遏制的怒气。
黄芩不由停下脚步,心下’咦‘了一声。
韩若壁讶异暗道:白日青天的,居然要别人脱裤子,这是哪来的’奇女子‘?倒是有点意思了。
隔了一阵子,一个惊恐不已的男子声音喝道:“你……你疯了吗?!”
看来,除了他们,这财神庙里至少还有两个人。
听到如此’有趣‘的对话,韩若壁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了,一面赶在黄芩前面奔向大殿,一面心道:这样千载难逢的热闹是一定要瞧的。
黄芩同样想瞧瞧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因而也跟了上去。
为了不让里面的人有所察觉,二人俱施展起绝世轻功,而且,到了近前后,还小心地藏身在门框边不易被人发觉的阴影里。
大殿内光线阴暗,有一股发霉的味道,泥塑的武财神赵公明的头上挂满了蛛网,面目已是难辨,但右手捧元宝,左手执银鞭,骑着黑虎的架势仍然威风凛凛,叫人仰视。
就见,泥塑前满是灰尘的空地上,一名面色惨白的男子跌坐在那里,身上的灰色单袍已被雨水淋得湿漉漉的,模样十分狼狈。离他不远的地上有一把镔铁大刀,显然是先前掉落的。他左肩上有血水隐隐地从衣袍内渗出,显然是受伤了。不过,从出血的情况看,伤势应该不重,但伤处带来的痛楚却使得他的眉尖微微蹙起,所以,应该也不轻。这时刻,他正用一双饱含着羞愤之情、窘迫之意的眼睛瞪着立于他对面的一名女子。
那名女子个头儿很高,身长约有七尺上下,比寻常女子要高出许多,甚至比一般男子也不差。她一头乌黑的秀发梳了个桃心髻,皮肤白晰,眉毛很浓,眼角上翘,方形的下巴略显粗犷,但也给人一种明媚爽朗的感觉。她的身上穿着一件丝绸质地的绿色罗裙,因为先前被雨水淋湿了,正紧贴在皮肤上,勾勒出一副凹凸有致的曲线。对于男人而言,那纤细的腰肢,修长的双腿,还有高高隆起的胸脯,无一不充满着诱惑。最引人注意的是,她的手里正握着一柄利剑,沾了血的剑尖指向地上的男子。
很显然,这一男一女是先于黄、韩二人,从外面的大雨里进来财神庙的。而且,他们一定出手较量过,当然结果就是男子武功不济,在女子手底下吃了瘪。
高个儿女子逼前几步,眼帘微抬,厉声道:“还不快脱?”
男子气极败坏道:“你是不是女人,懂不懂廉耻?”
“这与你有什么相干?”高个儿女子漫不经心地把长剑耍了个剑花,道:“口说无凭,你不脱,却叫我如何信你,万一你是编来诓我的呢?”
男子愣了愣,道:“我干嘛要诓你?就算真要诓你也该编个好听点儿的理由,谁会编这种事往自个儿头上扣,不怕污了名声吗?”
高个儿女子轻笑一声,道:“你这样的人会怕污了名声吗?真是笑话。你爹是堂堂武师,一生不与黑道沾边,你若真怕污了名声,岂会入帮派,混黑道?”
听言,男子脸上青一阵红一阵,一咬牙道:“你真要看?这可是男人的玩意儿。”
高个儿女子面不改色,口齿清晰,一字一句道:“要看,看了我才能死心。”
男子犹豫了好一阵却不见动静。
他并非没在女人面前脱过裤子,但决不是以此种方式,是以一时拉不下脸来。
高个儿女子毫不避讳地直视向他的两腿间,淡淡道:“你的玩意儿不争气,莫非你的手脚也不争气?”
“好!”终于,男子站立而起,掀起外衣,叉开双腿,两手紧攥着裤腰带,额上青筋如蚯蚓般迸了起来,道:“只盼你看过后彻底死心,不要再纠缠于我了。”
就在他解开裤腰带,褪下裤子的一瞬间,忽然,仿佛感觉轻风一缕,又似见到电光激射,高个儿女子手中的利剑无声无息地脱手而出,直射向他的两腿之间。
此时此刻,男子的双手都在裤腰带上,加上利剑来得太快太突然,委实不及躲闪、防备。猝不及防之下,男子惊呼一声,骇了个三魂出窍,七魄离体,瞪大了眼睛,僵立在了当场。
当他反应过来时,发现自己完好无损,却已吓出了一身冷汗,原本湿漉漉的衣裳更湿了,几乎快要淌出水来。而那柄闪烁着异样光华的利剑,已从他的两腿间射过,插入到身后的土地里,剑柄正不停地左右疾速摇摆着,令得剑身震颤不止,发出’嗡嗡‘的声响。
男子只觉脑袋里一片空白,两手发木,双脚酸软,回头呆呆地瞧着那柄利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高个儿女子上前,蹲下身拔剑于手,又回到男子身前,道:“收着你那不争气的玩意儿吧,我没兴趣看了。”
想来,她并非真的要看,而是出于一种试探的策略,想从对方的反应里推测出结论,所以,当那名男子真的脱裤子给她看时,她反而不看了。
良久,男子才转回神来,心惊胆寒地低头系上了裤带。
见到一个大男人被个女子如此胁迫,韩若壁实在看不下去了,忍不住哀叹了一声,闪身而出,道:“姑娘,在这种地方逼男人脱裤子,会不会有点儿不合时宜?”
高个儿女子略微侧过脸来,瞪了韩若壁一眼,道:“你是什么人?我又没逼你脱裤子,少管闲事。”
黄芩也步入大殿,立于韩若壁身侧,眼中带着几分不经意的懒散之色,点头附和道:“这位姑娘说的不错。他二人定是另有曲折,我们不宜干涉。”
看来,他根本不愿管这档子闲事。
韩若壁瞪他一眼,又转对那女子讥声道:“话说,到处脱女人裤子的’采花大盗‘我是见过不少,但似姑娘这般……随便脱男人裤子的,还是头次见到。真是失敬啊失敬。”
那名女子勃然而怒,’嗖‘的一声,把剑尖转指向韩若壁,嗔道:“你胡说八道什么!他是我’指腹为婚‘的夫婿。”
韩若壁的眼角跳了跳,暗想:瞧她刚才的举动,难道是这男子朝秦暮楚,做了对不起她的事,所以她恼了,想把这男子变成太监?
一边的男子见女子的注意力已转到了韩若壁身上,以为机会来了,忙不迭地拾起镔铁大刀,捂住肩上的伤处,低着头就想悄悄地溜出去。
“回来!话没说清楚前不许走!否则,休怪本姑娘剑下无情。”高个儿女子又拿剑尖指向那名男子,口中说道。
那名男子浓眉轻缩,长目紧收,转头瞧了眼自己肩上的伤处,冷声道:“你的剑下无情,我不是已经领教过了吗,还有什么?”话虽如此,他还是依言缓步挪回到了原来的位置上。
由此可见,对于那名女子的剑法,他相当忌惮。
这时,黄芩终于瞧清楚了男子的容貌,立时大感意外。
他靠近韩若壁的耳边,小声说道:“我见过他。他是’渔鹰‘余大海的手下之一。”
’渔鹰‘余大海和’北斗会‘有过一些来往,曾以大价钱把宁王船只运财物上京的具体路线高价卖给’北斗会‘。不过,韩若壁本人并没有直接同余大海或其手下打过交道,是以不识得那名男子。
轻轻’哦‘了一声,韩若壁抱起双臂,’嘿嘿‘笑道:“这样就更有意思喽。好吧,反正外面雨大,我们一时半刻走不掉,就安心留在此处,瞧一瞧他二人到底唱的哪一处戏。”
此刻,高个儿女子将剑尖向上挑了挑,微抿了抿唇角,似是欲言又止了一刻,而后冲那男子道:“六年了,我被你足足耽误了六年。向贤,若真如你所言,你是因为命根子受伤,不愿害我,才不来娶我,却为何一直闷不作声,甚至刻意远避,完全不和我家联系,不让我们知晓?”
原来,那男子竟是’渔鹰‘余大海手下的’向二爷‘。
黄、韩二人听言愕然互视一眼。
韩若壁心道:原来她逼男人脱裤子,是为了验证向贤的命根子是否真的受了伤。接着,他又想:没想到那个向贤看上去也算高大强悍,竟是个不能人道之人,如此,他不娶’指腹为婚‘的女子为妻倒算得厚道,否则就是让这女子守活寡了。
气她在人前说出自己的隐疾,向贤抬眼,双眸中似有两枝冷箭异常狠毒地向那高个儿女子直射了过去。
若是目光可以杀人,那高个儿女子想必已经死了。
高个儿女子却迎目相向,完全不以为然,只等他的回话。
静默了片刻,向贤还是压下了怒气,道:“’指腹为婚‘这种事本就荒唐得很,连朝廷都明令禁止了,我为何还要遵守?
原来,民间流行的’指腹为婚‘都是着眼于当下,无法考虑到联姻双方日后的变数,而’指腹为婚‘的最大特症便是从’指腹‘到’成婚‘之间过于漫长的时间间隔,很难保证双方在这么长的时间间隔内,都能自始至终遵守’指腹为婚‘的约定,又因为一般情况下,各方都只看重自己的利益,便会由此带来一系列纠纷、诉讼,影响到民间的正常秩序,产生各种不安定的因素,所以本朝太祖曾明确禁止’指腹为婚‘这一行为。
停顿了一下,向贤又道:“既然不要遵守,就没有和你们家联系的必要了。”
闻言,高个儿女子怒容更甚,道:“原来,就算你的命根子没受伤,也是不会依照婚约娶我的。”
她说的不错。其实,在替余大海挡了一刀,伤了命根子前,在江湖上闯荡的向贤也从没有想法子与她们家联系,更没有想遵守’指腹为婚‘的约定娶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子为妻。
向贤咬了咬嘴唇,道:“我爹娘很多年前就去世了,家道中落,人死誓消,’指腹为婚‘这种事自然也就当不得真了。”
一晃眼间,高个儿女子身形快逾闪电,利剑已直点向向贤的咽喉处,并在离咽喉一寸有余的地方停了下来。
她的剑势,去得极快,停得也极快。
向贤掌中有刀,瞬间前也瞧出了女子的出剑意图,却居然还是来不及出刀抵挡,可见二人武功悬殊之大。
韩若壁见状,小声叹道:“都说跑江湖的有三种人最是招惹不起,果不其然啊。”
黄芩也小声问他道:“哪三种人?”
韩若壁道:“和尚、道士和女人。”
把嘴往向贤处努了努,他接着又道:“你瞧他,这就是招惹了女人的后果。”
黄芩心道:这女子的身法实在了得,却不知什么来路。
当下,就见高个儿女子把利剑稍稍顶前了一寸,使剑尖将将触上向贤喉结上的肌肤,却又不至于伤到他。
她咬牙切齿道:“当不得真?你可知道,我家为何要同你家’指腹为婚‘?”
剑尖不但凉,而且硬,和肌肤一触,顿时叫人冒一身鸡皮疙瘩。向贤暗里打了个寒战,心头生了惧意,面上却是半分不露,道:“知道。小时候曾听我爹提起过,说你爹是跑买卖、做生意的,有一次在路上被几个强盗打劫,我爹路见不平出手搭救。事后,你爹拿出一百两银子作为答谢,我爹不肯收,你爹赞我爹有气节,于是二人结为至交,后来便’指腹为婚‘了。”
高个儿女子道:“不只这些。他们当日还滴酒誓天,割衫为信,更是立下了字据。而且,我出生后,你们家也曾托人为媒,正式下过聘,你爹请人打造了一对金钗送去我家,我爹也让人送了一双玉佩作为回赠。这桩婚事,有媒有聘,可不是你说的那种空口无凭的’指腹为婚‘。”
向贤苦笑道:“好好好,我承认你说得没错。可该说的我都说了,你到底还想怎样?难不成真想嫁给我这个废人?”
“我的年纪已是不小了。”掌中利剑又向前挺进了半分,逼得向贤把脖子伸得笔直,高个儿女子轻轻蹙眉道:“你老实说,我若是没找见你,你还打算耽误我多少年?”
“我几时耽误你了?我又没拦着你嫁人。”向贤瞪起眼,一副觉得对方不可理喻的表情,道:“如果不是你带着信物找上门来闹,我根本不知道你是谁。如果先前你没听清楚,我就再说一遍,只要别人愿意娶你,你爱嫁谁嫁谁去,我若是阻拦,就是乌龟王八蛋。”
高个儿女子道:“有你的婚约绑着我,我能嫁给谁?谁肯娶我?”
向贤冷冷道:“那可怨不得我,我也帮不了你,要怨就怨你爹和我爹吧。我唯一能帮你的就是劝你速速离开扬州。”
高个儿女子哂笑一声,道:“你以为我是怕你们那群喽罗,还是官府的那些走狗?”
听到’走狗‘二字,韩若壁面带微笑,用力拍了拍黄芩的肩膀,向黄芩挤眉弄眼了一番,意思不言而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