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芩只做没瞧见。
向贤点点头道:“不错,我承认你武功高强,也挺有本事,能想出隔三差五到余爷的码头上挑事的法子来逼我出头。可是,双拳难敌四手,你若是再这么胡闹下去,余爷一定会纠结人手来对付你。你武功再高强,也是一届女流,到时绝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
听见这话,黄芩心下了然,暗道:原来就是这名女子跑去余大海的码头上找茬,打伤了他们的人,才令得那些地痞流氓不敢出来乱晃了。
高个儿女子眼睛微微一细,面上略有讥诮地笑了笑,装样道:“哎哟喂,我好怕呀!”
向贤只得不咸不淡地’哼‘了声,道:“你不怕,我怕。我确是怕了你了,否则也不会被你逼出来。”
却原来,这名高个儿女子找到扬州,刚开始在码头上挑事端,扬言要向贤出来见她时,向贤以为她不过是闹一闹,吃点儿小亏就会走,是以故意晾着她,没出来见她,并且指使官家的人找个茬儿把她撵走。殊不料,她的武功很好,行事也老练,一点儿亏没吃,又退到城外不和官府正面冲突,然后下了几次重手打伤了码头上不少兄弟,令得事态变得棘手起来。余大海发觉不对劲了,一面令手下闭门不出,一面逼向贤出来解决此事,因为不管怎样,这麻烦都是因他而起的。
“现在知道怕了?”高个儿女子傲然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都是你先逼的我,我才下的重手,须怪我不得。我真是不懂,难道你们这些臭男人,非要被教训一顿后,才知道什么是怕,才能好好和女人说话吗?”
向贤冷哼了声,道:“作为女人,叫男人怕算什么本事,叫男人爱才是本事。”
“你!……”高个儿女子嗔目道:“都这种时候了,还敢说这样的话,不怕我一剑把你刺个透心凉?!”
“当然怕!命只有一条,怎能不怕?”向贤挺了挺胸,道:“但话已经说出来了,又不能吃回去。”
对他的回应暗暗有些赞赏,手中的利剑微微向后撤了撤,高个儿女子道:“其实,我爹送我出去习武,也是为了我能配得上你,他说你爹的武功高强,你想来也必定不弱。”
向贤的神色有些倦恹,道:“别什么事儿全往我身上扯,都说穷习文,富习武,你们家是做买卖的富户,就算没有这门亲事,送子弟出去习武也是常理。”
这时刻,韩若壁又忍不住插嘴道:“明知他床事不行,姑娘还逼迫不止,莫非上赶着要当活寡妇?当真是咄咄怪事。”
高个儿女子瞪向他,道:“少胡说!我可不是要嫁给他。”
韩若壁的目光落在她的利剑上,道:“那你还拿剑逼他做什么?”
高个儿女子狠狠地攥紧了剑柄,道:“我要逼他跟我回去,向我爹陈明缘由,正式提出退婚。”
转头,她又对向贤道:“我爹为人最讲信、义二字,如果你不跟我回去,郑重其事地退婚,他必不准我嫁与旁人。”
向贤勉强一笑,道:“这样说来,耽误你六年的可不是我,是你爹才对。”
高个儿女子浓眉倒竖,逼问他道:“我不管。你只说跟不跟我走?”
向贤微叹道:“不是我不想帮你的忙,实在是帮里有事,我走不开。”
高个儿女子听言,心头发狠,运了几分劲力在剑上,剑刃立刻振动起来,发出’嗡嗡‘的轻响。
向贤的喉头一阵刺痛,刃口所触的地方当即渗出血丝来。紧接着,他只觉头皮一阵发麻,手心里冷汗直冒,简直连手指头也不敢动一动了。
高个儿女子冷冷地瞧着他。
不自自主地吞了口吐沫,向贤小心翼翼道:“姑娘,刀剑可是不长眼的……”
漆黑的眸子里隐有寒光闪现,高个儿女子木然道:“刀剑不长眼关我什么事?”
韩若壁看着也觉惊险,小声问黄芩道:“你说,如果这姓向的就是不肯跟她回去退婚,她真能把人家的脖子给抹了?”
黄芩道:“我又不是她,如何知道。不过,她的剑法想来不错,要这姓项的死,应该不只抹脖子这一种法子。”
感觉有些熬受不住了,向贤愤愤然道:“早知如此,就该娶了你回来,叫你当活寡妇。”
瞪着他看了许久,高个儿女子忽然收了剑,若有似无地笑了一下,道:“其实,你不跟我回去也成,我还有别的法子,就是不知你肯不肯。”
她本就生得眉如浓墨眼如画,这一笑更像是化开了的浓墨,生动起来的画卷般别具灵性,引人沉溺。
向贤瞧在眼里,不禁一阵心动,但转念,他又叹了口气,扭了扭僵直的脖子,道:“你还有什么法子。”
高个儿女子眯缝起眼睛,道:“你若是死了,我便可以再嫁,所以,到少有一个法子是——你去死。”
“你……”向贤愕然。
这女子武功高过他太多,若叫他去死,也实在容易。
高个儿女子又道:“当然,我这人一向很讲道理,不会把人往绝路上逼,所以还有一个法子,就是你把当年过聘的信物交还给我,我拿回去给我爹,表明你退婚的诚意。”
黄芩听言,小声道:“这女子还算不错。”
韩惹壁’哈‘了声,道:“这么凶,这么悍,哪里不错了。”
黄芩道:“她挺讲道理,没把人往死路上逼。”
韩若壁点头道:“那倒是。除了’去死‘,至少还留了两条路给别人选。”
可是,向贤瞧上去却是一副为难的样子。
高个儿女子伸出手,道:“你把信物还我,我就离开扬州。”
她认为向贤会答应。
踌躇了一刻,向贤道:“那双玉佩早就被我当掉了。”
“什么?”高个儿女子顿时怒气上涌,道:“这么重要的东西,你居然当掉了?”
说话间,她手中利剑一紧,将刺未刺间,似是在考量是该直接一剑杀了向贤省事,还是强带他回去见自己的父亲。这一刻,就见她双目转动,一会儿犹豫未决,一会儿杀机尽显,直把个向贤看得头皮发麻,双膝发软,兀自强撑着才不至倒下。
在这千钧一发的关头,就听一人道:“二位听我一言。其实,这事说小不小,说大不大,真没到需用性命来解决的地步。我倒有一个法子。”
说话的人是韩若壁。
高个儿女子紧皱起眉,瞧他道:“明明不关你的事,你这人怎的老是插嘴插舌的惹人嫌。”
向贤却赶紧问道:“什么法子?”
韩若壁抬起手指,凭空作书写状,理所当然道:“你写下一纸休书不就得了嘛。”
向贤转头瞧向高个儿女子,似是征求她的意见。
高个儿女子怒道:“笑话!没来由的,我凭什么就要顶着个被休了的坏名声!”
早料到她会这么说,韩若壁不急不忙道:“我说叫他写休书,只是这么一个意思,绝不会影响姑娘的名声。如果二位一个非要嫁,一个决计不肯娶,那才是头疼的事儿。而既然这位向兄是没法子娶的,而姑娘也完全不想嫁给他,这事儿就好办得很了。只要向兄写个字据,说明乃是因为自己混迹江湖,无意为家,故诚心诚意地自愿退婚,以免拖累姑娘的终生大事,然后签字画押,姑娘的烦恼自然也就没有了。是也不是?”
向贤闻言,连连点头道:“这位朋友说得极是,在下虽然粗鄙,倒还能识会写,这就给姑娘写一封退婚的文书可好?”
那女子听罢,似是有些拿不定主意。
迟疑了好一阵子,她才道:“不知这等行事于礼可合?我若只是拿了他的文书回去,如何能向我爹说清楚?”
韩若壁朗声笑道:“江湖儿女,怎可太拘小节?”
高个儿女子嘟起嘴道:“婚姻是大事,可不是小节。再者,就算我能把它当成小节,我爹却不行,他是极重规矩的,我若是无故被休,他如何受得了?”
韩若壁面带笑容,道:“当然当然,这封文书,倘若措辞稍有不当,便成了休书一封,不但有损姑娘的名节,而且令尊大人若是见之大怒,反而要寻向兄的晦气,追问向兄,自家姑娘既无七出之错,何来休书之举?到那时,若是闹上公堂,向兄反倒要吃官司了。”
听到这里,向贤道:“你这么一说,我可是又不敢写了。”
韩若壁摇头笑道:“无妨,只要措辞巧妙,老太公必能领会向兄的一片苦心。”
一直没怎么言语的黄芩道:“你这么说,可是想帮他们写这封退婚文书?”
韩若壁故意惊讶地望向他,道:“莫非你是我肚内的蛔虫?否则怎知我想帮他们?”
黄芩撇一撇嘴,道:“你想不想帮他们,我不知道。我只是瞧你突然之间生出了一股酸气,分明是等不急卖弄文采了。”
的确,这些年来韩若壁混迹江湖,横行黑道,仗剑的时候多的是,提笔的时候少之又少,文墨虽在肚里装着,却少有能拿出来显摆的时候,眼下难得有这么个机会,如果可能,他自然想运笔一试。
当即,韩若壁大笑三声,又佯装叹道:“我这人坏就坏在心肠太软,瞧不得别人受苦。”
然后,他转向高个儿女子,道:“如若不嫌弃,就让我替二位草拟一份退婚文书,恳请令尊大人念在向兄的一片良苦用心,退了这门婚事,同时,即无损姑娘乃至贵门之脸面,亦不至坏了向兄在江湖上的名头,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向贤立时点头如小鸡啄米一般,连声道:“好极好极,就照这位朋友的话最好。”
高个儿女子虽还有些迟疑不绝,但要她为此事动手杀人,似乎也觉有些过了,所以悻悻然抽回利剑,道:“你先说说,如何写法?”
韩若壁的目光在二人间旋了一个来回,道:“我看二位身边也不像带着纸笔的样子,我和我的这位朋友远行在外,当然也没有这等物件儿。是以,大家暂且歇息片刻,等雨小了,再去找个地方,讨来纸笔,我做个中间人,替二位写好了便是。如果二位满意,向兄画个押,姑娘带回去,这事就两讫了。如果二位不满意,要打要杀请继续,我可就帮不上再多的忙了。”
那女子闻言,虽然还是一副凶巴巴的模样,但显然也勉强接受了韩若壁的这个提议,于是没再说什么。
这时,黄芩向财神庙大门的方向望了一眼,忽然道:“听那铃声。”
紧接着,一阵’叮铃铃‘的铜铃声传了过来,声音不大,似乎离得挺远,但仔细听还是可以听得见的。
向贤面色迷惑道:“怎么啦,铜铃而已。”
第八回:黄蛉子薄性寡义赚花红,赵老爷汲汲趋赴古脂斋
没有解释,黄芩继续细听着铃声。
韩若壁似乎想起了什么,也将目光投向庙门口的方向。
高个儿女子满脸狐疑地瞧向黄、韩二人,不明白他们为何对铃声如此在意。
外面湿天潮地,倾泼而下的雨声掩盖住了渐近的脚步声,却无法掩盖住响亮、清脆的铃声。
殿内的三男一女只听得铃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最后在庙门口停住了。
随及,一个听上去较为年轻的男声道:“老爷,我猜大殿里面肯定要宽敞些,还是进去找块地方坐下吧,总好过站在这里。”
一个苍老些的声音答道:“嗯,正好拜一拜财神,求它保佑雨快点儿停,天快点儿晴。”
话声终了,铃声再度响起,一路朝大殿这边响了过来。
首先出现在大殿门口的是个眉目秀洁的小厮。只见,他身上的衣服已湿了大半,背上还背着个用油布裹得严严实实的大包袱。这会儿,他正小心地伸长手臂,尽量保持距离地提拎着三副以棕片缝成的蓑衣和以青箬编成的斗笠。蓑衣和斗笠都湿透了,正往地上淌着水,想来是刚在庙门口脱下身的。
看来,对于这场夏日骤降的暴雨,再厚的蓑衣,再密的斗笠也是没有多大用处的。
跟在小厮身后的是个体形富态,大鼻子,小眼睛的中年男子。那男子手上空无一物,身上无背无驼,穿一套赭色布袍,下半身连鞋袜带裤袍湿了半截。因为有小厮挡在前面,所以从中年男子的角度,没法看见大殿里的情形。
小厮抬眼一瞧,脱口而出道:“啊?里面已经有人啦。”说罢,就想迈步进去大殿。
“慢!”
一个沉稳有力的声音从富态男子的身后响起,阻止了小厮迈步进入大殿的举动。
与此同时,铃声疾响,一名模样精悍,身材墩实,颌下留有黑色短须的汉子从后面快步抢出,跃过富态男子和小厮,窜到了最前面。
但见,那名汉子一身绿衣短打,且掳起袖子,高捥裤腿,露出膀子和小腿上又长又密,又黑又亮的汗毛。因为被雨水浸湿了,那些汗毛贴服在他虬结的肌肉上,远远望去,如同外衣里多穿了一套紧身的黑色衣裤。同小厮一样,那名汉子的背上也背着个油布裹着的包袱。另外,他的腰间缠着一根极粗的铁链,铁链两头连着两只碗口大小的、黄铜打造的铃铛。
原来,正是他的一举一动使得那两只铜铃不断地发出’叮叮呤呤‘的响声。
当那名汉子出现在大殿门口时,殿内四人的八道目光全落在了他身上。他则细起一双利眼,将目光在四人身上缓慢地扫过一遍后,又转回到黄、韩二人身上各多停留了一刻。
这时候,富态男子从后面探出脑袋,往殿内窥看了一下。当他瞧见里面的四人不是提着刀,就是带了剑,虽然一时猜不出是干什么的,但总之不似寻常百姓时,目中显出了几分惧意。
从小厮身侧挤至那名汉子身边,他试着问道:“严师傅,你看……我们要不要另外找个地方避雨?”
看样子,那名汉子八成是路上负责护卫的打手。
不等那名汉子回答,殿内的向贤已哈哈笑道:“我们都是奉公守法的良民,几位不必担心,进来一起避雨就好。”
结合自身考虑,他当然希望周围的人越多越好,因为人越多,他脱身的机会也越大。
被唤作’严师傅‘的汉子却冷笑一声,道:“扬州四霸之一的’渔鹰‘余大海都不敢说自己是奉公守法的良民,他手下的’向二爷‘却敢这么说吗?”
看来,他识得向贤,也知道向贤的身份。
向贤尴尬地笑了笑,道:“这真是奇怪了。怎的朋友识得我,我却不识得朋友?”
严师傅道:“几年前,我路过扬州,去余大海的赌场里试过几次手气,那时,你是替他看场子的。我赌得虽大,但只去过那么几次,你不识得我也不足为奇。”
眼珠转了几转,向贤道:“这么说,朋友是信不过我喽?”
严师傅打了个哈哈,道:“我收了别人的钱财,自然要替别人多加些小心。”
向贤一扬手,道:“信不过我没关系,这里还有一位捕快大人。”
言下之意,就算他是混黑道的,也不会在公人眼皮子底下犯事。
黄芩转头瞧了向贤一眼,心知他早已认出了自己,先前只是装样不提罢了。
须知,他身上穿的并非捕快的吏服,而是普通百姓的衣袍,因此不可能因为衣着打扮被识破身份,那便只可能是向贤认出了他就是那个大闹’财星堵坊‘的高邮捕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