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大有心口一虚,面上却更为硬气道:“不凭本事还能凭什么?”
韩若壁冷笑不止,道:“不说别的,只说功夫,将军山上的’六将军‘个个堪称一流好手,武艺高强,各有绝妙,连我都不敢说能以一敌他们六人……”
严大有斜他一眼,截道:“那是你功夫不济。”
韩若壁呵呵笑道:“你这么说,也不是没有道理。不过,你一口气杀了’六将军‘一事,我却知道另外一个版本。”
高个儿女子奇道:“什么版本?”
韩若壁冷着一张脸,道:“他去将军山上找到’六将军‘,同他们指天为誓,歃血为盟,做了半年多的兄弟。这半年里,七人一起打家劫舍,一起奸淫掳掠,一起无恶不作。到后来,他们吃在一起,睡在一起,’六将军‘几乎要变成’七将军‘了。这时候,’黄蛉子‘发觉’六将军‘已经把他当成自己人,没有任何防备了,便寻机会灌醉了六人,轻而易举地割下了他们的脑袋。”
高个儿女子转向严大有,讶道:“真是这般?”
严大有已将腰上铁链擒于手中,一抖链头铜铃,嗔目道:“是这般怎样?不是这般又怎样?那些人都是杀人不眨眼的盗匪,杀了他们,官府只会高兴,我想怎么杀就怎么杀!”
其实,他心里明白,自己绝无本事以硬碰硬,一口气杀得’六将军‘,所以才跑上山去,假意和’六将军‘结为兄弟,只为了骗取他们的信任,从而方便下手。
高个儿女子皱起眉毛,道:“他们做的恶事,你都做了,难道就因为你杀了他们,你就不是盗匪了?若是没有盗匪给你杀,你又是什么?”
想了想,黄芩接口道:“若是没有盗匪给他杀,恐怕他就变成盗匪了。”
高个儿女子无比厌嫌地瞧着严大有,道:“我看,你比那些被你用此种手段杀死的盗匪还要可恶。因为,他们的恶事,你不但没少做,还比他们多做了一件恶事,那就是’背叛‘。”
黄芩心头一动,瞧了那高个儿女子好一会儿,道:“听你这话,我倒是想起了另一类人。”
高个儿女子道:“哪一类人?”
黄芩道:“细作。”
高个儿女子问道:“有什么相同之处吗?”
黄芩道:“越是成功的细作,越是为人所不齿,因为他们只有一种选择,就是’背叛‘——不是背叛兄弟,就是背叛自己。”
高个儿女子连眨了几下眼,道:“如果这类人勇于承担’背叛‘的后果,并为此付出相应的代价,我倒不会不齿。”
严大有凶性大起,’呼‘地摆了个架式,怒视二人,道:“我懂了,绕来绕去,你们就是想叫我付出代价,要杀我,取我的性命。既然如此,少说废话,放马过来吧!”
此刻,依坐在角落里的向贤倒是识趣得很,只管装样打盹,完全不掺和此事。
黄芩唇角一勾,道:“别紧张。莫说你那些勾当没发生在我眼前,就算发生在我眼前了,若是我瞧不顺眼的,不过吐口吐沫了事,怎么也不至于动家伙和你拼命。”
转而,他目光一凛,瞪视严大有道:“可是,倘若你当真做了什么该杀之事又正好被我撞见,我保管把你大卸八块绝不含糊。我一向不吝于残忍地杀死敌手,只要我确定他是该杀之人。但是,和你不同的是,有一些手段,我永远都不会用。”
与他的目光相触了一瞬,严大有就不由自主地瞧向别处了。
这一刻,向来天不怕,地不怕的他,却下意识地对黄芩的目光生出了畏惧之情。
那是凶狠之人避开比他更凶狠之人的一种本能。
高个儿女子也道:“杀你?不怕脏了自己的手吗?”
韩若壁轻啐一口,道:“只要你别惹上我就成,他日若是惹上了我,你就自求多福吧。”
见他们除了鄙视,并没有与自己起干戈的意思,严大有面上恨恨地骂了句,暗里却长长地舒了口气。他倒未必真怕他们,但是,在眼下这种时候,确是不便惹事生非的。
稍后,他把铁链重新缠回腰间,走到自己的位子上,又坐了下来。
过了没多久,睡得颇为香甜的赵老爷忽然被一个霹雷炸醒了。
外面仍是雨声嘈嘈,雷声如炮。
赵老爷坐不住了,把身边睡得口角流涎的小厮捅醒后,打发他去庙门口看一看雨势有没有变小。
小厮仍觉困乏,手脚无力,不想起来走动,于是道:“老爷,听雨声就知道没变小,不用看了。”
赵老爷当即炸了毛,眉毛倒竖,斥道:“叫你去看就快去看。只要凑和着能走,咱们就得赶紧走,否则弄不好真的赶不及了。”
小厮无奈地爬起身,跑到庙门外瞧了瞧,回来噘着嘴说雨根本就没变小,重又坐下了。
赵老爷听言唉声叹气了好一阵,而且越坐越不安生,屁股扭来扭去,好像下面坐的不是巾帕,而是针毡。
小厮见状,劝慰道:“老爷,虽说时间很紧,可总还有些时日,水上那段路,您已经打算包船了,完全可以吩咐船家把船工分成两拨,白天一拨,夜里一拨,轮流开船,这样夜里照样不耽误行程。等到了岸上,我们每日少歇息一个时辰,加紧赶路,也可多走不少里,如此一来,说不定就能赶在下月初一到江西的南安镇了。”
赵老爷仍是一脸丧气,脱口道:“也只能这样了,不过,我还是担心可能会赶不及。唉,都怪那消息来得太迟了。”
话音才落,他一紧神,恶狠狠地瞪了小厮一眼,又用力在小厮头上敲了一记,显是对对方无意间,在外人面前泄漏了此行的目的地一事很是不满。
小厮见装,在自己嘴上轻轻打了两下,并且佯装出一脸后悔不已的表情。
赵老爷见了,也就没再教训他了。
过了一会儿,香案边的高个儿女子开口问道:“你们去南安镇做什么?”
瞧她身侧斜依着一口利刃,想来不是良家女子,赵老爷更是恼恨小厮之前说话太随意,被别人听了去。
他闷声闷气地敷衍道:“不做什么。”
高个儿女子轻轻一笑,道:“以为我不知道吗?南安镇上的古董店’古脂斋‘下月初一就要开张了,你们一定是急着赶在初一那天过去。”
赵老爷疑道:“难不成你是南安镇上的人?”
高个儿女子别过脸去,道:“不是。”
和黄芩坐在一起的韩若壁听得有趣,高声道:“多大的事啊,听上去不过是个寻常的古董铺子要开张,有什么了不得的,还要包船赶过去?”
不想叫外人知道更多了,赵老爷嗯嗯啊啊着没再说什么,可高个儿女子却打开了话匣子:“行外人大多不知道,但在行内人眼里,’古脂斋‘可不是寻常的古董铺子,常有别家没有的传世奇珍,而且童叟无欺,货真价实,从无赝品,能让买的人放心,卖的人安心,那几百年的字号绝对是响当当的,掷地有声。而且,听说’古脂斋‘已经传了十数代,在宋代时就很有名望,但十多年前却随着当家人的病逝而关了门。”
韩若壁道:“这么说是老店新开了。可当家人如果病逝了,难道不会把店铺传给后代继续经营吗?何必弄的关门大吉这么惨。”
高个儿女子道:“据传是家里遭了什么变故,但具体怎样,我们这些外人哪里知晓。”
韩若壁更觉有意思,道:“那怎么突然又重开了呢?”
高个儿女子伸手揉了揉眉心,道:“这我可不清楚。我只知道现在的当家人是上一代当家人的女儿,铺子关门时她还在襁褓中,兴许是她长大成人,有能耐了,又兴许是觅了个好夫君,有依靠了,总之应该是自己衣食无忧了,掉头又舍不得家里传了几百年的招牌就此终了,所以才打算把’古脂斋‘重新开张吧。”
“原来如此。”韩若壁若有所想般道:“这样有年头的铺子,当家人手里也不知存了多少好宝贝呢。”
高个儿女子道:“是啊,不过,’古脂斋‘的好宝贝虽多,挣的银钱却没有那些分号遍布各地的一般古董店多。”
一直听在耳中,没有说话的黄芩道:“为何,他家不是常有别家没有的传世奇珍吗?难道卖不出好价钱?”
高个儿女子面带嘲色,笑道:“一听你这话就是外行人。”
黄芩倒是完全不在乎,点头道:“这方面,我确是外行。”
听他对自己的不足之处毫不虚饰,高个儿女子去了面上嘲色,道:“’古脂斋‘的宝贝再好,不过是一家店面,卖不出多少古董,挣的银子当然没法与那些不断扩张的,有十几,甚至几十家分号散布各地的古董店相提并论。况且,’古脂斋‘的进出货都极为严格,宁愿秉承少而精的创店宗旨,也不愿为了多挣银钱而随波逐流,卖普通的,甚至假的古董。至于那些被当家人收来的传世珍品,不少都是有价无市的,很难卖的出去,也就无所谓挣到银钱了。”
韩若壁笑道:“姑娘说笑了吧。如果挣不到许多银钱,’古脂斋‘的那些传世珍品又是如何得来的呢?难道不是用大把的银子买来的,而是被大风吹来的?”
高个儿女子也笑了,道:“说你不懂,你可别叫屈。所谓’盛世古董,乱世黄金‘,一般来说,身处乱世,吃顿饱饭,寻个安生之所都极为不易,就算是有钱人家,那也是过了今天,不知道明天的,哪还能在乎古董这种拿来赏玩的玩意儿?所以,只有恰逢乱世,那些家里存有古董的才会愿意以极低的价钱出让古董。因而,想做古董的生意不但要承担保存的风险,还要能忍,能等。要懂得在乱世抓住时机低价购入,此后好好保存,一代代传下去,待到盛世时,那价钱可就翻了不知几百几千倍了。我想,’古脂斋‘的那些传世珍品最少都是几十,甚至百多年前收来的了,可不是现在花银子能买到的。”
韩若壁连着点了好几下头,道:“姑娘家里莫非也是做古董生意的?”
不待高个儿女子回答,赵老爷惊讶不已地站起身,来到她近前,道:“这些个门道只有做古玩玉器的行内人清楚,你却是如何知道的?”
高个儿女子别过脸去,拿鼻子’哼‘了声,道:“先前你连句老实话都不肯回答我,这会儿,我为什么要回答你?”
独自蹲在离高个儿女子最远的一处角落里的向贤,瞅了这边一眼,似是想说什么,但又什么也没说。
看来,他是知道这个高个儿女子的来路的,但终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是决定闭嘴不说话了。
见高个儿女子不理他,赵老爷只得坐回原处。
韩若壁连看了赵老爷好几眼,奇道:“既然’古脂斋‘已经准备重新开业了,哪可能只开业一天功夫,赵老爷又何必如此着急?即便是早就相中了某样宝贝,也没必要赶在开业那天去买吧。”
赵老爷自然是不会回答他的。
高个儿女子怪笑一声,道:“他可不是赶着去买宝贝,而是赶着去抢宝贝。”
明知这女子如此说法必有深意,韩若壁还是佯装吓了一跳,道:“抢宝贝?古董铺子啥时候对强盗开放了?”
瞟了他一眼,黄芩小声道:“怎么,你也想去’抢‘?”
韩若壁笑一声,假意道:“古董这玩意儿不易出手,没有金珠银锭来得实惠。”
黄芩道:“有我在,这一路上你恐怕要少得许多实惠了。”
韩若壁’嘻嘻‘笑道:“别忘了,我可是’有道、有节‘之人。”
黄芩听言没再说话。
第九回:海船无觅处绕道走岭南,徒步往归善乱云不过山
高个儿女子听言,冲韩若壁道:“怎么?瞧你的意思,身上定是带了价值不菲的东西喽?”
“价值不菲的东西?”手指着自己的鼻子,韩若壁调皮地眨了眨眼,道:“我的命,算不算?”
他的命倒真算价值不菲了,光是宁王的悬赏花红就有五百两之多。
“三条腿的蛤蟆少见,两条腿的人满街都是。”高个儿女子轻轻一笑,道:“我说的是古董。”言下之意,不太看得上韩若壁的那条性命。
不等韩若壁回应,黄芩已替他道:“他身上没带什么古董。”
高个儿女子轻哼了声,道:“不带上价值不菲的古董,怎可能抢得到’古脂斋‘的宝贝?”
“咦,强盗去抢宝贝还要倒贴上古董?”韩若壁笑道:“哪有这样的道理。”
高个儿女子回了句道:“哪有强盗还讲道理的。”
接着,她又解释道:“况且,我说的又不是强盗的’抢‘法。其实,是’古脂斋‘的当家人为了庆贺旧店重开,决定在开业的当天举行一钞鉴宝、换宝茶会’。有意参加的客人必须至少提供一件拿得出手的古董给大家鉴赏。会上,当家人也会拿出三件此前从未在‘古脂斋’露过面的传世珍品,与客人们一道鉴赏。期间,如果有谈得拢的客人,可以自由交换各自带来的古董。而那些原本就无意交换,或是谈不拢的客人也可尽情欣赏别人的宝贝。不过,‘古脂斋’保证会在茶会结束前,把拿出来的三件传世珍品交换出去,但一位客人只限一件。也就是说,三件珍品势必要换给三位不同的客人。”
其实,按道理讲,没见到‘古脂斋’的那三件珍品前,谁都没法子知道值不值得带上自家的古董跑去一趟,但是大家又都知道,这一次可是‘古脂斋’处心积虑重出古董行当的开山之举,势必要博一个满堂彩,开门红,是以,拿出来的那三件珍品毋庸置疑必是百年难得的传世之宝,加上老古脂斋铁铸的声名和几百年的资历,因是之故,只要是得到消息的行内人都会闻风而动了。
听到这里,韩若壁禁不住插嘴道:“照你这么说,如果某位客人带了三件古董去,并且每一件都比其他客人带去的古董要珍贵,此种情况下,难道‘古脂斋’也只能和他交换一件?”
高个儿女子道:“正是。”
韩若壁叹吁道:“看来,‘古脂斋’这一回是宁愿吃些亏,也要吸引更多懂行的客人前去了。不过,不下点血本也不成,虽说是老字号,但毕竟销声匿迹了好些年,怕是早被人遗忘了,也只有剑走偏锋,弄个特别的法子给老店重开造造声势,才能迅速地重塑旧望,振兴‘古脂斋’。”
“说得不错,估计当家人的想法也和你一样。”高个儿女子道:“因为机会十分难得,想同‘古脂斋’交换宝贝的客人、同行又实在太多,所以定是要抢破头了。”
先是指了指小厮怀里的包袱,再一指严大有身侧的包袱,她又道:“不过,像赵老爷这般带了好些个玩意儿去的,八成是抢破头也换不到的。”
她这话,赵老爷怎么听怎么梗得慌,张了张嘴,似是想辩说自己带出来的都是极为难得的珍品,但财不露白的道理他又不是不懂,更何况如此贵重的古董?是以真要说出来,又觉不妥当,一时间便如同老鼠钻进了风箱里,左右为难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