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若壁疑道:“为何不好说?”
承信法师道:“因为有些东西我还无法瞧清楚。”
听见这话,韩若壁显出很迷惑的样子,不解道:“月华珠在大师手里,亡魂在月华珠里,还有什么瞧不清楚的?”
承信法师站起身,将手中的月华珠放置到近前的翘头案上,平平淡淡道:“我瞧不清里面的月华阴气到底有多强盛。”
仍是不解其意,韩若壁问道:“月华阴气多强盛与大师行超度亡魂的法事有甚关系?”
承信法师道:“当然大有关系。若是无法瞧清楚,我什么法事也不能做。”
韩若壁‘啧’了一声,故意做出一脸茫然,道:“我听说道家的‘罗天大醮’下穷九垒,上极三清,完全可以超度这样的亡魂。莫非佛家的法事竟然没有道家的精深?”
承信法师仍是一脸平淡道:“佛、道各有所尚,贫僧也是无可奈何。不如施主就此下山,找一位道家的天师道长做一钞罗天大醮‘试试看吧。”
感觉他是拿话堵自己,韩若壁无语了片刻,而后干笑两声,道:“我也是听说而已,并未当真。”继而,他又道:“大师,说真的,只是将这二十七条亡魂从月华珠的禁锢中解放出来,无论对于佛、道,都应该不是极难的事吧。”
他虽然修习过道术,但说到底对于道家的’罗天大醮‘连一知半解都称不上,因此,此法能不能超度这样的亡魂,他也根本没有任何把握,刚才那般说道不过一方面出于对道家的维护,另一方面也是想出言激一激承信法师。
承信法师叹息一声,道:“只是将它们解放出来当然不是极难的事。可这二十七条亡魂被禁锢在里面,也就无可避免地被月华珠内的月华阴气侵蚀了。受侵蚀的阴魂即使解放出来也是无法被超度,从而进入轮回的。所以,我必须在法事中将它们净化。”
思前想后,韩若壁似有所悟道:“大师的意思可是此种净化亡魂的法事须得根据月华珠内月华阴气的强弱,以及亡魂受月华阴气侵蚀的程度酌情而定,否则贸然施法,或者不能将亡魂上的月华阴气完全去除,或者因为施法过度而令亡魂灰飞烟灭?”
承信法师点了点头,道:“正是这个意思。”
韩若壁急忙道:“那大师要怎样才可瞧得清楚?”
盯着翘头案上的月华珠瞧了好一会儿,承信法师边琢磨边道:“若是有法子将这颗月华珠内的阴寒之气激发出来,我或许可以瞧得清楚。但……”
不等他说完,韩若壁就打断他的话,轻松道:“就这么简单?”
这件事,在猫头山上同谢古斗法时,他无意间曾经做到过。
承信法师微微抬眉道:“简单?你可不要把貌似简单的事情看得太过简单了。”
韩若壁拍着胸口打包票般道:“简单。只要大师容许我在佛堂动用利器便可。”
瞟了一眼他身侧的剑鞘,承信法师夷然自若地微微点头道:“无妨,佛堂不惧利器。”
得了许可,韩若壁嘱咐道:“大师且站过一旁。”
承信法师移开数步。
韩若壁缓缓抽出宝剑’横山‘指向翘头案。手腕一抖间,便运起了’六阴真水神功‘。
顿时,剑身上升腾起缭缭冰雾,浅蓝色的剑芒携带着四射的寒气,蹑影追风般从剑尖处飞窜而出,直射上翘头案上的月华珠。周围的空气瞬时冻结,发出哔哔啵啵的挤压爆破之声。
承信法师的目光在剑芒上停留了一瞬后,便移开了。
稍顷,韩若壁收功调息,还剑入鞘。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转头望向承信法师。
与方才相比,承信法师的神色没有丝毫变化,仿佛眼前发生的一切和平日里吃饭、睡觉、念经一样,没有任何值得他惊讶的地方。
对于他的平静,韩若壁莫名生出了一种极为不悦之感,但并未表现出来,只是开口问道:“大师竟一点儿也不觉得惊讶吗?”
承信法师道:“贫僧应该要觉得惊讶吗?”
韩若壁笑了笑,道:“不管是敌人还是同伴,只要第一次瞧见我剑上发出的真气,都没有不感觉惊讶的。大师,你是真不觉得惊讶,还是刻意装出不惊讶的样子?”继而,他眼珠微转了转,又道:“抑或是大师已经不是第一次瞧见此种真气了?”
承信法师双手合什,道了声佛号,呵呵笑道:“施主,等你活到我这把年纪,就没有什么事能让你感觉惊讶了。”
话了,他转身来到翘头案边,伸手拾起那颗刹那间炫亮起来的月华珠,举至眼前细察。
这一刻,他全神贯注,目不斜视,耳不旁听,仿佛世间的其他事物都不存在了,只剩下手里的那颗珠子一般。
与此同时,失去了真气激发的月华珠也渐渐地、缓慢地暗淡了下去。
良久,等地有些不耐烦的韩若壁问道:“如此,大师可瞧清楚了?”
半晌,承信法师眉蹙目张,耸然动容,道:“这……这……居然真有人可以做到这般?这颗月华珠里的阴气真是超乎想象……”
韩若壁幸灾乐祸般’哈‘地笑出声来,故意道:“大师,你方才不是说,活到你这把年纪就已经没什么事能让你感觉惊讶的了吗?怎的现在却是一副惊讶不已的表情?”
承信法师笑咪咪道:“其实,适才我后面还留有一句话没说,那就是——凡事都有例外。”
这时候,他居然笑得很得意,一点儿也不像刚才’不喜形于色‘的大师了。由此,韩若壁从心底里升起了一种想要在气势上压倒对方的争强好胜的冲动。他不依不饶道:“凡事都有例外?我看未必吧。譬如说,人总是要死的,这件事就没有任何例外。”
承信法师笑得更为得意了,道:“是啊,所以由此可见,连’凡事都有例外‘这件事本身都是有例外的。”
对于此种隐含禅机的辩解,韩若壁实在无言相驳,愕然了片刻。
转眼,他又想到了什么说法,待要开口再行争辩时,承信法师已望着手中恢复如前的月华珠,难以置信道:“到底是什么人,用了什么法术把月华珠的阴寒之气全部激活了?又是怎样把这二十七条亡魂锁在里面的?”
韩若壁冷笑道:“那人是为了豢养旱魃,才以许多条人命炼制出了月华珠的全部阴寒之气。”
承信法师听言再次动容,回望他道:“旱魃?!这世上竟还有人能豢养旱魃?这更加是不可思议之事了。要我说,无论此人的法术是正是邪,何种路数,能够豢养旱魃都是个奇迹。”
“奇迹?”韩若壁十分不屑道:“这算是什么奇迹?”
承信法师轻轻一挑眉,道:“哦?如此说来,莫非你也能豢养旱魃?”
韩若壁极力抑制住心中的得意之情,道:“旱魃我是养不出来的,但豢养旱魃之人已被我杀死了。”
轻叹一声,承信法师道:“原来是这般。就因为你有能力杀他,便觉得他做的事不过尔尔了。”
韩若壁撇嘴笑道:“大师不会不知道只要旱魃出现,必然会带来大旱吧。他做的事如此邪恶,大师却居然觉得是个奇迹?”停顿了一下,带有几分讥嘲意味地摇了摇头,他又继续道:“此种恶事若能被称为奇迹,那我杀掉豢养旱魃之人,解除大旱一事不就更是超越奇迹的奇迹了吗?”
承信法师轻轻一叹,道:“看来,你我二人对于’奇迹‘一词的理解有些差异。我以为,’奇迹‘只是极难做到的、不同寻常的事,与是好事,还是恶事完全没有干系。比如豢养旱魃虽是恶事,但却比杀掉一个人难上千万倍,所以我认为这件事是个奇迹,而不认为你杀了豢养旱魃之人是个奇迹。知人者智,自知者明,就算你一百个不愿意,也不得不承认虽然杀得了他,却未必做得到他做的事。”
韩若壁登时变成了有嘴的茶壶——就是说不出话来。
承信法师再次放下月华珠,回头冲他道:“那个豢养旱魃之人的法术必定很高深吧?”
虽然不明白他为何这么问,韩若壁还是答道:“自然。”
寻思了一下,承信法师点点头,肯定道:“所以,你不但武功高强,而且也精通法术,否则绝无可能杀得了他。”
’武功高强‘自然是他通过韩若壁刚才的那一剑瞧出来的。
韩若壁正想否认,他又道:“鉴于你对道家’罗天大醮‘的推崇程度,你精通的应该是道家的法术。”
心头微震,韩若壁佯笑道:“如果我精通道家的法术,为何不自己做一钞罗天大醮’超度、净化月华珠里的亡魂,却要不远数千里跑来找你这个和尚帮忙?”
承信法师似笑非笑道:“精通道家的法术并不代表精通道家所有的法术,就好像我也没法子精通佛家的所有法事一样。一般来说,我个人比较喜欢说法布道的大座讲经,超度亡魂的水陆法会。”接下来,他又笑溶溶道:“我们做任何事都是有偏好的。施主,你说是不是?”
无可奈何地苦笑一声,韩若壁举起双手佯作投降状,道:“好吧好吧,我实在不想和大师就此种无聊之事劳心淘神了。大师若非要认定我精通道术,那便当我精通道术好了。只是,我真不明白,我精不精通道术和大师做法事净化、超度这二十七条亡魂有甚关系?”
就在此时,只听得风炉上的茶壶一阵响动,显然是水开了。
承信法师一声不响地走过去熄了风炉,才道:“来,我与施主边喝茶边详说。”
说话间,他在茶桌边的矮几上坐下,从贮茶盒内以茶则量出少许处理过的茶粉,分别倾倒于两只茶盏内,转头又问道:“施主可要加些配料?我这儿有胡桃肉、松子和福果。”
“不用,光是茶就好了。”头次见到粉末状的茶叶,韩若壁好奇问道:“好生细碎,是什么茶这般特别?”
以湿抹布裹了茶壶柄防止烫着手掌,承信法师一面提起茶壶,极缓慢地往两只茶盏内注入沸水,一面笑道:“鱼钩茶。”
他提着茶壶的手稳健无比。
就见,盏内的茶粉与沸水徐徐相混,顷刻间呈现出如水墨丹青般淡雅渐染,狂草醉书般劲疾奔逸的色彩变幻。
韩若壁连连摇头,摆出一副懂行的样子,道:“大师说笑了,鱼钩茶哪里是这般模样?我又不是没喝过。”
放下茶壶,承信法师一面拿起茶筅先后于两只茶盏内调搅,一面不紧不慢道:“本来当然并非这般模样,但研磨成粉再炒制几遍过后,便是这般模样了。”
行至近前,韩若壁低头看向盏中茶水,口里喃喃咄咄道:“把茶叶研磨成粉再炒制……”转瞬,他问道:“此种制茶的法子我还是头次听说,大师是从哪里学来的?”
说话间,茶水表面已浮起一层浓浓的泡沫。
见调制均匀了,承信法师起身将其中一只茶盏端给韩若壁,微笑道:“闲时自己折腾出来的。我现在除了喝茶,已经没有别的嗜好了。”
“大师真是独出心裁。”韩若壁接过,轻轻抿了一口含于舌间,顿时,一股醇重的苦味夹杂着清鲜的香气占据了整个口腔。
将茶汤在齿颊中滚过一圈后,他满含不舍地咽入喉中,深觉虽苦犹甘。
承信法师也喝过一口,笑问他道:“施主觉得怎样?”
韩若壁啧啧赞道:“‘苦口师’真苦口也。苦得纯,苦得正,苦中有甜,甜中蕴香。说实话,喝茶喝的就是苦,越是苦口,才越觉甜香,回味无穷。没想到同样是鱼钩茶,只是因为制法和饮法不同,口味就能有如此不同。我瞧大师的此种饮法好像有点类似于宋代的点茶法,不知是也不是?”
承信法师眼光一亮,道:“不错。能知道点茶法,想来你也是此道中博采深诣之人。”
韩若壁摇头叹道:“在茶方面我还只是个半吊子。此种点茶法乃是家里的长者偶尔提及的。对了,他和大师一样嗜好饮茶,但似乎更偏爱时下兴盛的烹煮法。”
仔细瞧向盏中的浮末,韩若壁又道:“如我记得没错,鱼钩茶应该产自贵州吧?”
承信法师道:“的确。”
又喝了一大口茶,韩若壁面露羡慕之色,道:“能喝到几千里外出产的名茶,大师真是好福气。”
承信法师笑了声,道:“其实,这鱼钩茶我存了快十年了,一直舍不得喝,昨日刚取出来喝的。”
韩若壁讶笑道:“这么巧?哈,原来不是大师好福气,而是我好运气。”转而他又道:“会把一直舍不得喝的茶拿出来喝,莫非大师近日有甚喜事?”
放下茶盏,承信法师的面上泛起一抹笑意,道:“不是喜事,是幸事。这鱼钩茶是多年前我的一位身在贵州的朋友托人送来的。我和他交谊颇深,但他总是事务繁忙,难以得见。不过,昨日,这位朋友居然前来探访我了,为此,我特意取出他送我的鱼钩茶与他共饮相庆。”
轻轻吹了声口哨,韩若壁道:“原来我是沾了大师的那位朋友的光了。”
说着,他想起了入寺前碰见的那一主二仆,又联想到小沙弥的话,便猜测那位主人八成就是承信大师口中的朋友了,否则,身为别房上座的承信大师如何肯轻易替一般信徒秉烛讲经,并为此误了第二日的早课呢?
承信法师又端起茶盏,一边品茶,一边舒眉展眼道:“施主能品尝此茶是天缘,是注定,何来‘沾光’一说?既来之,则安之,施主还是慢慢地、好好地品一品吧。”
可惜韩若壁虽然好茶,但此刻的心思并不完全在茶上,是以放下茶盏,置于案头,旧话重提道:“大师,关于超度亡魂一事……”
“施主好急的性子。”承信法师又喝了一口茶,道:“放心,月华珠内的阴寒之气我已经瞧清楚了,可以做法事净化、超度里面的二十七条亡魂。”
韩若壁欣然而笑道:“那便有劳大师了。”
“不忙。”承信法师放下茶盏,似是思索了一会儿,道:“我还有个条件。”
“条件?”韩若壁微感不快,道:“先前怎没听大师提起?”
心里,他颇觉别扭,暗里骂道:老精怪,别忘了你可是收了礼金的,现下又提什么条件,难道因为我多喝了你这一杯茶不成?
承信法师蕴有深意地笑了笑,道:“贫僧是临时起意的,但还请施主玉成其事,也好成全贫僧。”
第二回:老和尚故弄玄虚寄深意,徐知州旁敲侧击阙疑参
有求于人之下难免要忍让一些,韩若壁只得有气无力道:“什么条件?”
暗里,他又想:别是这老精怪嫌前面给的金条不够重,想敲我的竹杠吧。
像是看穿了他的想法,承信法师淡然一笑,道:“别担心,不是要施主再向庙里捐钱,只是希望施主与我的那位朋友见上一面。你喝了他的茶,也算是和他有些缘分吧。”
瞧了眼茶盏里剩下的茶汤,韩若壁恨不得把喝下的茶全倒出来吐到承信法师的脸上,冷笑了几声道:“喝了茶就算有缘分了?大师的这杯茶还真是不好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