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芩提醒韩若壁道:“别盯着瞧了,小心瞧出麻烦。”
韩若壁小声道:“有什么大不了的,又不会瞧掉她一块肉。”
心里,他暗笑:真要瞧掉一块肉,她倒该感激不尽了。
感觉韩若壁在盯着自己瞧,黄裙女子也将目光转到了他身上。当她瞧见韩若壁身上的华服和腰间系着的玉带时,身形陡然僵了一僵,面上的肥肉也跟着抽搐了一下,表情很不自然。但转瞬间,她又恢复了常态,眯起原本就被肥肉挤得如同一条线般的眼睛,往韩、黄二人这边打了个飞眼,甜笑一声,招呼道:“小哥儿,看什么呢?”
她的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但并不男性化,居然十分动听,莫名有一种直击人心的魅力。
头陀打扮的汉子阴阳怪气地笑道:“咱们‘春花’妹子莫非动了春心,要找男人了?”
断臂汉子笑道:“能‘担’得起‘春花’妹子的男人可是不容易找,我们这样的都未必‘担’得起,那种小白脸就更加靠不住了。”
“那可不一定,人不可貌相嘛。”胡子辫汉子怪笑不止,道:“只要担得起,‘春花’妹子的好处实在不少,也有很多男人就喜欢她那样的身段,比如我。”
被唤作‘春花’的黄裙女子白了他们一眼,笑骂道:“都一边歇着去,别碍着我和这位小哥儿说话,否则我一个不高兴,小心压死你们。”
三人哄笑起来。
‘春花’边笑边往韩、黄二人这桌走来。
这一下,韩若壁可是傻了眼。
他哪里想得到只是多瞧了几眼,就把那座‘肉山’给引过来了,心下不免后悔之前没听黄芩的劝告。
‘春花’一边不停地向韩若壁抛着媚眼儿,一边道:“小哥儿的眼神着实勾人,就是不知身子板儿能不能担得起我。”
听她这话,韩若壁恨不得把自己的眼珠子扣出来扔了。
说话间,她已到了桌边,脚步甚为轻巧灵活。
黄芩不禁心道:难为她这么胖,身手却如此敏捷,倒是罕见。
韩若壁转过头,皮笑肉不笑地端起盛有芦根水的海碗,放在唇边掩饰尴尬,完全不瞧她。
见他不瞧自己,‘春花’反而心下一喜,‘盈盈’施了一礼,道:“小女子这厢有礼了。不知小哥儿姓甚名谁,家住哪里?我瞧小哥儿生得俊气,倒是极合我的心意,小哥儿若也有意,咱们就相识相识吧。”
说着,她故作风情地扭了扭身子,似乎想展示一下自己的腰肢,以吸引韩若壁的目光。
凭心而论,以她的身形,就算扭断了骨头,也是扭不出腰肢来的,是以,这一动作不过是把一身肥膘肉挤得让人作呕,实在不堪目睹。
韩若壁更加不愿瞧她,只盯着面前的海碗,继续喝着他的芦根水。
黄芩出声道:“喂,她好像在跟你说话。”
韩若壁嘟嘟囔囔道:“这个……那个……相识就不用了吧,之前如有唐突,还请姑娘恕罪。”
他只想随便客气几句,敷衍过去算作了事。
看他说话的样子倒似有几分不好意思,‘春花’嘻嘻笑道:“姐姐我素来不喜欢油嘴滑舌的粗俗之人,就喜欢小哥儿这样文质彬彬又不善言辞的好弟弟。你放心,姐姐我不拘小节,你也就不用害臊啦。”
言毕,她瞧了眼韩若壁屁股下的条凳,似是很想紧挨着他坐下,但又遗憾地摇了摇头,可能是算了算距离,觉得如果坐下去,八成就要把韩若壁给挤到条凳外面去了,所以,终究没有坐下。
从刚才到此刻,她的一双眼睛都只看在韩若壁身上。
感觉周身发毛,韩若壁干脆把话敞开来说道:“在下与姑娘不过萍水相逢,只是惊于姑娘与众不同的外貌,所以多瞧了几眼,并非有意与姑娘相识,若因此令姑娘会错了意,以为是在下有心招惹,冒犯了姑娘,就全当是在下的过错。在下先在这里向姑娘赔个不是。”
‘春花’放声哈哈大笑道:“我的乖弟弟哟,你酸头酸脑,装模做样地赔的什么不是呀!我就愿意被你这样俊俏的小哥儿冒犯、招惹。你不招惹我,我也得招惹你呀。来来来,别不好意思啦。”
先前,她文绉绉了两句便觉浑身都不自在,这会儿终于恢复了平素的腔调。
韩若壁听得实在不耐,‘啪’的一声,将海碗重重落在桌上,冷面冷声道:“我哪里不好意思了,你休要自作多情!”
见他有些恼了,‘春花’反倒更合心意,面上的笑容也更暧昧了。
她一面若有似无地伸出蒲扇般的右掌,一面腻声腻气道:“乖弟弟,越是姐姐这样的女人才越懂得情趣,你要是不信,待会儿跟姐姐进房里相好一场,便晓得其中的特别滋味了。姐姐保证,只要你试过一次,保管神魂颠倒,一辈子也忘不掉。”
将一双利目直射向‘春花’不经意间伸往韩若壁头顶的手掌,黄芩出声警告道:“姑娘,桥归桥,路归路,有话说话,莫要暗中下手。真要下手,谁吃亏可不一定。”
韩若壁也转头淡淡道:“难道姑娘如此装模作样,费尽心机,只是为了令在下分心,好出手偷袭吗?”
见被二人识破了意图,‘春花’收回手掌,眼光咄咄地盯在韩若壁腰侧的佩剑上,刹时,面上充满了戾气,声音也寒了下去,道:“事到如今,咱们谁也不用装了!你就是接下姓卢的那票暗花的,人称‘翡翠金丝剑,玉带锦衣侯’的松戎!”
‘翡翠金丝剑,玉带锦衣侯’松戎是这一代有数的用剑高手,已有不少成名的前辈高人栽在了他的剑下。因为此人孤标傲世,独来独往,从没听说过有什么朋友,加之相貌异常俊美,又喜穿锦衣,腰间常系玉带,所以江湖人称‘玉带锦衣侯’,他的佩剑则被叫作‘翡翠金丝剑’。
斜睨了眼黄芩,‘春花’又‘哼’了声,道:“没想到一向独来独往的‘玉带锦衣侯’也找起帮手来了。怎么,是怕吃不下我这份独食,才找别人来一起吃吗?”
不待韩若壁反应,她身后的胡子辫汉子已窜前几步,手握朴刀刀柄,面上凶恶气盛,道:“妹子放心,他有帮手,你又不是没有。有我‘赛关公’谈立威在,他们休想动你分毫。”
想来,对于自己的名号,谈立威十分在意,否则也不会自报家门了。
断臂汉子也跟了上来,将拐杖轻轻一撑地面,瞬间深入土中半尺有余。他目含威慑地扫过韩、黄二人,道:“前次,多亏有‘春花’妹子,我才得命突围,现下如果有人想为难她,却要问一问我常胜的这条‘轰天拐杖’答不答应了!”
那同行的头陀本不想淌这趟浑水,但见两个同伴都上去了,若再不上去,未免被人瞧不起,于是也冲上前,一拍腰间戒刀,虎声虎气道:“不错,我们四人一起出来混,自是要相互照应,你们若敢动她,我‘拼命头陀’刁顺也绝不能休手旁观!”
韩若壁轻咳一声,高挑眉毛道:“几位真是好大的名头。不过,你们个个英明神武,怎的都没长眼睛?明明是她想‘动’我,我可是一点儿也不想动她。”
‘轰天拐杖’常胜喝道:“你不用说话带刺,我知道我们几个的名头比不得你,但联起手来却未必不是你的对手。”
韩若壁点头道:“都说蚂蚁咬死象,你说的倒也有些道理。”
‘春花’目不转睛地盯着韩若壁的佩剑,厉声道:“所以,想拿我的脑袋去换银子,还得掂量一下有没有担得起我的斤两。瞧你长得一副好皮相,若是就此没了性命,岂不可惜?”
从刚才起,她的两只眼睛就一眨不眨地盯着韩若壁的佩剑,看来,已是将那把瞧上去华贵不已的‘横山’当成了‘玉带锦衣侯’的‘翡翠金丝剑’。
韩若壁的面上显出一丝笑意。
是讥笑。
忽然,黄芩冷冷道:“如此说来,你就是‘女金刚’了?”
‘春花’抬起右脚,用力往下一跺,随着一声又闷又沉的轰响,她脚下的泥地立时凹陷下去一块,小屋内几张桌上的碗盘也随之一阵震颤。这一脚,还真有几分金刚山神的威力,令本来正在抹桌子的店主人吓得躲到了柜台后面。
不过,屋里的其他人看上去都没甚反应。
紧接着,‘春花’哈哈大笑起来,浑身肥肉也随之波浪起伏,不住颤动。她得意道:“不错,我就是‘女金刚’连春花。”
黄芩双眼一眯,眼角的笑纹宛如利剑,道:“我听说过你的事。”
连春花警觉地望向黄芩,道:“你是什么人?”
完全无视他的问话,黄芩转头问韩若壁道:“你可知道保宁府的卢员外为何出暗花要‘女金刚’的脑袋?”
韩若壁点头道:“知道一些。其实,卢员外的暗花已经出了有几年了,但因为‘女金刚’实在厉害,所以一直没人敢接,直到最近‘玉带锦衣侯’听说了此事,跑去接下了这笔暗花。”
原来,几年前的某个深夜,卢员外的女儿被人杀死在自己的闺房内,而且死状颇惨。卢员外认定是‘女金刚’杀害的女儿,但由于缺乏真凭实据,官府没法子定案,所以卢员外才出了‘暗花’,要为死去的女儿报仇雪恨。
喝了一口芦根水,韩若壁继续道:“听说卢小姐被害的前一天,曾在当地某间有名的酒楼里吃饭,期间得罪过‘女金刚’,结果夜里就被杀了。”
很随意地扭头瞧向连春花,他又道:“据我所知,卢小姐不过一名弱质女流,并非江湖中人,所以我很好奇,她到底怎么得罪你了?”
连春花恶声恶气道:“那个贱人不知天高地厚,仗着自己长得跟狐狸精一样,就在大庭广众下嘲笑我肥!实在太可恨了!”
黄芩的眼神冷得叫人不寒而栗,缓声道:“就因为她笑你肥,你就杀了她?”
想到背后还有三个帮手,连春花的胆子壮了不少,努力地瞪起眼,道:“杀了怎样,没杀又怎样?凭你两个也想替她出头?当我‘女金刚’是吓大的吗?”
谈立威、常胜、刁顺都将手摁在了各自的兵器上。
“你犯的事儿,确是令人不杀不快,但幸好我从不多管闲事。”黄芩低下头喝了口凉茶,道:“至于他,也不是什么‘玉带锦衣侯’。”
再三打量了几回韩若壁,连春花疑道:“你真不是松戎?”
韩若壁叹息一声,道:“遇上个长相好,穿华服,系玉带,有佩剑的男人,你就以为是‘玉带锦衣侯’了,唉,我瞧你定是被松戎吓破了胆,看来迟早要命丧他的剑下。”
连春花的目中闪过一丝慌乱,但瞬间便隐去了。
继而,她表情夸张地强笑道:“哼,怎知不是他命丧我的裙下?幸好你不是松戎,否则,这会儿早没命了。”
“他若是松戎,‘女金刚’就已经变成‘死金刚’了。”
一个冷硬如铁的声音从门口传了进来。
几人闻声望去,只见一名玄袍男子站在门口,身前留下了一道长长的影子。
众人都没注意到他是何时进来的。
但见这名男子眉长鼻挺,眼眶深陷,双眸乌黑如漆,倘若单论五官,堪称清俊,但那鬼一般发青的面色,以及面上那道从左上额斜斜横过面颊,一直延伸到右耳根的疤痕,看得人心里直发悚。
这样的一张脸,着实可以吓跑世上绝大多数女子,是以,连春花一干人等也被他吓了一跳,没有立时做出反应。
玄袍男子站定后,阴森森地睨了屋内众人一遍,包括黄芩,一个也没漏过。
稍后,‘轰天拐杖’常胜上前一步,先是点头打了个招呼,而后问道:“这位好汉,听你刚才的话,莫非是知道靠墙那桌的带剑之人是什么来头?”
玄袍男子道:“我只知道他不是‘玉带锦衣侯’。”
说罢,他便自顾自找了张空桌坐下,不再理睬对方了。
常胜也琢磨不透那玄袍男子是认识‘玉带锦衣侯’松戎,还是认识那边桌上的韩若壁。
不管怎样,连春花已知道韩若壁并非要来杀她的‘玉带锦衣侯’,也就长舒了一口气。
靠墙的那桌上,黄芩注视着不远处正在喝凉茶的疤面男子,以除了韩若壁外没人能听清的声音道:“他是江湖人称‘疤面煞星’的,‘北斗会’的六当家‘开阳’苗玉杰。”
韩若壁讶道:“你缘何知道?”
看来黄芩说的不错。
转瞬,韩若壁面露了然之色,心道:是了,老六的样貌本就特别,宁王的悬赏告示上也写明了他的种种特征,加上他进门时的那句话,隐约有识得我的意思,所以才被黄芩瞧出来了。
一拍黄芩的肩膀,他笑道:“但凡瞧见过的都记在脑子里,你不嫌累吗?”
黄芩道:“何不叫他一起过来坐?”
韩若壁道:“不必了,我有我的事,他有他的事。”
黄芩没再多言,将目光转到了头戴斗笠的二人身上,细察他们的一举一动。
这时候,常胜等三男一女想找位子坐下,无奈‘女金刚’体形太过庞大,屋内仅剩的一张桌子明摆着不够他们四人合坐,于是就叫店主人另加一张桌子。
正在此刻,东边一桌上那个形容丑陋之人突然向‘轰天拐杖’常胜挥了挥手,道:“常老弟,好些年没见了,还记我吗?”
方才他一直没吭气,但那双鲶鱼眼可是半刻也没闲着,把屋内发生的一切都尽收眼底了。
‘轰天拐杖’常胜疑惑地瞧了他半晌,也没想起此人是谁。
那人提示他道:“六年前你在河南走动时,曾和我们一帮人干过一票大买卖。”
常胜这才想起来,恍然大悟道:“你是‘立地龟’归齐山?”
归齐山道:“一别六年,难为常老弟还记得我,哈哈。”
说着,他把座位移到了又黑又柴的同伴身边,一边叫店主人把另一张桌子同他们这桌拼在一起,一边热情地招呼常胜等人,道:“几位过来坐吧,都是江湖朋友,没甚拘束,也好互通有无。”
他身边又黑又柴之人已经吃完了,正用衣袖胡乱地擦着嘴。
常胜等几人也爽快,就打算过去和他们坐一桌。
经过头戴斗笠的二人桌边时,连春花故意一面用手作打扇子状,一面冲他们笑道:“大热的天,身上捂得严实,头上也罩住了,二位不会出汗吗?”
其中一人声音冰冷地回她道:“肥猪婆,少管闲事,有多远滚多远。”
被人骂到了痛处,刹时,连春花的脸色胀成了猪肝,厚大的手掌就欲挥出去。
常胜连忙挡在她身前,道:“天热,是人就难免火气大。妹子,别太在意,咱们出来可不是为了和别人制气的。走,归老哥在那桌等我们呢。”
说话间,他拿眼光瞟了那两人一下,又用力朝连春花使了好几个眼色,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