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信法师抱憾一笑,道:“其实,我的那位朋友上山来并非为了听我讲经说法,而是和施主一样有事找我帮忙,但我因故没法下山帮他,所以才请施主勉为其难去见他一面。”
韩若壁哑然失笑,道:“大师这话说的好没道理。你没法下山帮你的朋友,就要我去见他,难道他认识我,知道我是何人,上山是为了要我去见他不成?”
承信法师缓慢而坚决道:“他并不认识你,也不知道你是何人。条件就是条件,没有太多道理可言。”
韩若壁听言顿觉如坠云山雾海,道:“大师真的只是要两个陌生人见上一面这么简单?”
承信法师摊了摊手,点了点头表示肯定。
韩若壁转而哈哈大笑起来,道:“如此说来,大师的条件我已然做到了。嘿嘿,来之前,我就和你的那位朋友在庙门口有过一面之缘了。”
微一愣神,明白了他的意思,承信法师轻轻一笑,摇头道:“那么,我的条件就不得不变成要施主再与他见上一面了。当然,还需借施主的手,把我的手书送到他那里。”
韩若壁耸了耸肩,道:“莫非大师要我与他见上一面是虚,差人跑腿送信才是实?”
承信法师淡淡一笑,道:“能想到这些,施主实在是个聪明人。”
不待得意的神色在韩若壁的脸上显现出来,他又接着摇头道:“可惜聪明过了头。跑腿送信之事原也不必施主来做。其实,我是希望你能代替我帮他一个忙,所以才打算写信让你带去算作引荐。以你的能力应该可以帮到他。”
韩若壁微觉恼火,道:“莫非大师以为只要我见到你的那位朋友,便一定会答应帮他的忙?”
承信法师微微一笑,道:“到时便见分晓。”
见他一副分明就是如此以为的模样,韩若壁道:“大师未勉太相信自己的判断了吧。”
承信法师道:“我不是相信自己的判断,而是相信他说服人的本事。”停了一瞬,他又道:“如果他真想说服你的话。”
韩若壁面露不屑之色,道:“显然,他的此种本事并没能在大师身上奏效。”
沉默了片刻,承信法师道:“贫僧只希望施主肯答应去见一见那位朋友,便算是对朋友尽了一份心力了。”
韩若壁道:“在下何德何能,能得大师如此信任,这般高看?”
承信法师长叹一声,道:“唉,会有施主这样的人,在此种时候,出现于我的面前,这就表明一切都是机缘。”
静默良久,韩若壁道:“我若见他一面后却不肯帮他呢?”
承信法师无所谓道:“那是施主的自由,贫僧无法干涉。”
韩若壁俊眉一挑,‘嘿嘿’笑道:“如此说来,我若佯装应下却根本不去见他,大师也是无法干涉的。”
微笑着瞧向韩若壁,承信法师道:“施主如何做为贫僧本就无法控制,所以并不在贫僧的考虑之列。”
韩若壁道:“你为何不干脆要求我去帮他这个帮?”
承信法师似笑非笑道:“因为那样一来,施主便决计不会答应了。越是简单的条件才越有可能让别人接受。”
这一回,他抬眼瞧看向韩若壁时,眼光中似乎闪现出异样的光芒。
继而,他又道:“再三须慎意,第一莫欺心。我想以施主的资质和领悟力应该懂我的意思。”
心头莫名一阵惘然,韩若壁暗道:他与我只有一面之缘,怎知我的资质、领悟力是高是低?
转念,他又想:或许是因为我有能力杀了豢养旱魃之人,他才对我产生了如此信心吧。
“好,我答应大师的条件了。”韩若壁信口道。
虽然他根本没有决定去见承信法师的那个朋友,但既然答应下来只不过需要动一动嘴皮子,又何乐而不为?
然后,他问道:“大师的那位朋友是何人?”
对于那位有过一面之缘的‘朋友’,他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好奇感。
承信法师悠悠然道:“见面时你自己问他便可。”
看来,他并不想将那位朋友的身份告之韩若壁。
明知再多追问也无济于事,韩若壁没再就这个问题过于纠缠,继续问道:“我该在何时到何地去见大师的那位朋友?”
承信法师道:“临走前,他和我约定好,如果我改了主意,可以在夏至那天去鄱阳湖边的宫亭庙见他。”
“哎呀,那地方距此可是不近。”韩若壁屈指算了算时间,道:“不过到夏至还有五个多月,绰绰有余了。”
稍加思索,他抿嘴一笑,又道:“能等上几月之久,看来大师的那位朋友很有耐心,而且要大师帮的忙应该不是什么急事。”
点上烛台内的残烛,行至书桌边,承信法师道:“有些事,急也是急不来的。”
说完话他落座,先磨墨后执笔,很快地写好了一封手书,装入信皮儿内,以热蜡封口,并且趁着蜡液未凝时加盖上了自己的印章。把信交到韩若壁的手里后,他来到香炉边又焚上了一柱信香。
瞧了眼手中严丝合缝的信皮儿,韩若壁道:“大师如此谨慎,可是怕我偷瞧?”
“这封信里并不曾提到他的身份,更无一字一句与需要帮忙之事有关。”承信大师笑道:“我与他通信向来如此,并非怕你偷瞧。”
感觉一颗好奇心飘来荡去,越发不能安生下来,韩若壁忍不住抱怨道:“出家人胸怀坦荡,理应实话实说,大师这般遮遮掩掩,真不是个老实和尚。”
承信法师故意眨了眨眼,道:“以你的个性,我说得越少,你便越是好奇,也才越有可能去宫亭庙见他一面。”
韩若壁释然笑道:“原来大师是想利用我的好奇。”
承信法师摇头道:“能为消除大旱杀得豢养旱魃之人,肯为毫不相干的二十七条亡魂奔赴几千里地之人,纵有千般好奇,又岂是好被别人利用的?施主所行之事都是施主自己做的主,贫僧只是想给施主又一个做主的机会罢了。”
听得此言,韩若壁感觉一阵快慰,道:“大师可真会恭维人,不过说的的确不错。”
扬了扬手中的信,他凑近一步,嘻嘻笑道:“既然大师如此了解我,不如省却我的麻烦,直接把信的内容俱实相告吧。”
看了看信皮儿,又看了看韩若壁,承信法师道:“即便贫僧俱实相告也没法省却施主的麻烦,因为,比起从贫僧嘴里说出来的,施主一定更相信亲眼所见的。”
“哦?”韩若壁装出一副懵懂之态,道:“谁说的?我明明更相信大师的话。”
完全没理会他,承信法师继续道:“但是,若要人不知,除非已莫为,施主如是偷瞧过此信,我的那位朋友也应当有权知道。施主,你说是不是?”
韩若壁面上故意显出沮丧之色,道:“偷瞧别人的私信……大师竟把我想得如此不堪?”
承信法师道:“这会儿,施主也许正在想,有什么好法子才能既看到信的内容,又不让我的那位朋友得知信被别人偷看过了。”
虽然被他猜了个正着,可韩若壁哪里会认账,歪了歪嘴,道:“怎么会?大师真是太多心了。”
由着他装糊涂,承信法师道:“其实有个法子不错,那就是偷看过后把信销毁,然后再去到宫亭庙与我的那位朋友见面,届时,只需装作完全没有那封信的样子便好了。”
韩若壁心头微微一颤。
虽说他还没有决定远赴江西去实现这个老和尚的荒唐条件,但心里确实正想着他说的这个法子。不过,嘴上他却道:“这个法子太笨了,倒不如伪造你的印章来得聪明。”
“能解决问题的笨法子就不是笨法子。反倒是施主提出的那个聪明法子更可能漏出马脚,弄巧成拙。”承信法师的嘴角似乎扬了扬,在韩若壁看来很有几分老奸巨滑之态:“对一个人而言,太熟悉的东西即使有极微小的变化也是容易感觉出来的。这些年我和他之间的书信往来没有千余封,也有几百回。施主颖悟绝伦,难道不曾想到这一点吗?”
韩若壁当然不会想不到。
将信收入囊中,他垂首思考了片刻,抬头道:“大师,你之所以主动说出那个笨法子来,是因为它的确可行。由此可见,你根本不在乎我把不把这封信交到你的那位朋友手里。如此,你为何还要让我替你送这封信?”
承信法师呵呵一笑道:“也许,我只是想让你的脑子里多问出几个这样的‘为何’。这样的‘为何’越多,你就越会忍不住想寻求答案。当然,以你的见识,也可以自己给这些‘为何’拟出相对应的答案。可是,你总得承认,只有真的去见一见我的那位朋友,才是唯一能确定这些答案是对是错的途径。”
仔细端详了一下韩若壁,他又笑道:“其实那个笨法子未必好用,因为少了我的引荐信,他很难会相信施主,施主的好奇就无法得到满足了。”
至此,韩若壁不得不承认这个故弄玄虚的老和尚已经成功地调动起了他的全部好奇。
对于韩若壁个人而言,这种好奇已足以促成一趟远行了。但是,对于‘北斗会’的天魁而言,似乎还远远不够。
当然,韩若壁不会把这些心思透露出一星半点儿,只是假模假样地笑道:“算了算了,我也不想什么法子了,只管送信去就好。”
将项上的佛珠串取下,于手中缓缓拨动,承信法师用力闭了闭眼,道:“施主还有别的事吗?”
韩若壁道:“还有几句话要问。大师预备何时开坛做法事超度亡魂?”
在禅椅上盘膝而坐,承信法师眼睑微垂道:“此种法事需要准备的东西太多,极耗时日,所以目前还无法确定。”
韩若壁又问道:“那我应该何时再来取回月华珠?”
不管怎样,如此特别的珠子他还是要据为已有,不能拱手于人的,再不济那也是几百两银子啊。
承信法师闭着眼道:“施主奔波往来不易,为免白跑,还是一年以后再来吧。”
听到对方定下如此长的期限,再联想到他提出的莫名奇妙的条件,以及种种说辞,韩若壁脑中闪过一个念头,心道:虽说亡魂被超度后,月华珠就又变回了寻常的宝珠,但终究是蛰伏中的旷世奇珍。会不会这个老精怪因此生了贪念,想找个借口不把珠子还回来?
立刻,他又想到:是了,刚才他不是对月华珠赞叹不已吗?说不定一年后我再来取珠子时,他便以和朋友联系过了,结果发现我根本没去宫亭庙,没能如约达成他的条件,而他已经帮我超度了亡魂为借口,要我以月华珠作为失信的代价。
微微张眼瞥了他一下,承信法师无声地叹息一声,道:“不必多想了,纵然施主言而无信,贫僧也不会以此为借口讹下这颗珠子的。如果贫僧真想讹你的珠子,只需告诉施主,亡魂被超度后月华珠也会随之被毁便可,何必多生事端?”
韩若壁面上讪笑几声,暗里却疑道:居然能猜透我的心思,莫非他不但是个老精怪,还懂得读心术?
盯着承信法师冷哼了两声,他又在心里不服气道:你确是可以如此骗我,不过也得我肯信才成。
少顷,承信法师无奈地叹息一声,道:“其实,施主有心将非亲非故的二十七条亡魂送至我这里让我超度,我就不该收任何礼金,更不该提任何条件。”
韩若壁嘴一撇,语带讥讽地打断他道:“但是,大师明知如此,还是收了我的礼金,也向我提了条件。”
将一颗颗佛珠从指点滑过,承信法师一脸严然道:“世人多愚,如是不付报酬便不懂珍惜,所以,佛祖说不管是传经文,还是做法事都不能不计报酬。由此,我们传经布道、开坛讲法都是多有多收,少有少收,没有便不收。”
韩若壁连声笑道:“哈哈哈,好一个‘多有多收,少有少收,没有便不收’!倒是同我那营生有些相似之处。”
停了手中动作,承信法师问道:“敢问施主做的什么营生?”
韩若壁打了个哈哈,道:“不过是些东赚西赔的买卖,大师不会感兴趣的。”
承信法师道:“既然施主不便说,贫僧也就不问了。”
说罢,他低眉敛目,手拨佛珠,口中喃喃念着不知什么经文,不再招呼韩若壁了。
承信法师分明已有送客之意,韩若壁却还赖着不想走。
自在地环顾了一下四周,韩若壁的目光最终落在离茶桌不远处的一个阴暗角落里。那里是这间屋子光线最差的地方,因此刚才他没有过多在意。那里有一只笨拙的、老掉牙的黄黑色木架,表面覆盖的漆皮全都剥落了,瞧不出本来颜色。架在上面的那根禅杖也好不到哪里去,周身灰蒙蒙一片,杖头、杖尾处还结起了几片蛛网,一看就是多年不曾动弹,也不曾打扫过的样子。
但是,明明这间屋子里的其他地方都是干干净净、一尘不染。难道是屋子的主人刻意忽视了这块地方?
为什么?
韩若壁终于找到了一进屋后感觉有点怪的原因了。
忽然,他脑中灵光一闪,将目光转至闭目诵经的承信法师身上,道:“能瞧出那颗珠子是叫做‘月华珠’的宝物,足见大师见识广博。”
不知他为何重又提起月华珠,承信法师缓缓睁开眼,道:“我也是听说来的。”
直视着他的双目,韩若壁道:“那么,大师可曾听说过另外一件叫做‘尾火虎之心’的宝物?”
承信法师道:“听说过。”
韩若壁问道:“依大师听说的,如何才能得到那件宝物?”
承信法师稍稍犹豫了一下,道:“想要得到这件宝物,就必须抓住传说中的‘尾火虎’,杀虎取心。不过,据我所知,根本没有人找到过‘尾火虎’。”
韩若壁笑了笑,道:“我就知道有人找到了一只‘尾火虎’,并且得到了一颗‘尾火虎之心’。”
微微一惊,承信法师道:“真的?那种尾巴上着火的怪兽也能被人抓住?”
韩若壁‘咦’了声,讶道:“什么尾巴上着火?”
承信法师轻笑一声,道:“看来抓桩尾火虎‘杀虎取心之人一定不是你,否则你怎会不知道之所以叫它’尾火虎‘,是因为此种怪兽尾巴最末端的那节毛发瞧上去好像烧着的火焰一般。”
“当然不是我。”韩若壁道:“大师可想知道杀虎取心的是何人?”
他说话的语气充满了诱惑力,似乎想要唤起什么。
当几十颗佛珠依次滑过指尖后,承信法师摇了摇头,重又闭上双眼,道:“于出家人而言众生皆平等,此人与彼人没甚区别,所以我不需要知道。”
颇感失望中,韩若壁转身,大步流星地来到那根布满灰尘的禅杖前,迅速取到手里,连吹带抹了几下,全然不顾扬起的灰尘、蛛网兜了他一头一脸。
这一下,他终于瞧清楚了这根禅杖的本来面目——这是一根紫中带金,闪着幽幽的奇异光芒的禅杖。
伸手用力弹了弹杖身,韩若壁听见了一种金铁特有的回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