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芩‘哈’了一声,道:“这些你倒是熟悉,说起来一套一套的。”
韩若壁‘嘿嘿’笑道:“我带着一批手下,做着没本钱的买卖,他们的心思我怎能不知?你也别觉得奇怪,刀头舔血的汉子,不知道下一趟买卖自己还有没有命在,所以上一趟买卖赚来的银钱,只有花了才是自己的,多半不会留到下一趟买卖时还没花完。”
黄芩皱眉道:“你也是这样?”
韩若壁嘻嘻道:“我这个人不一样,做买卖拿回来的银子,若是兄弟应该分走一千两,我只给他八百两,剩下的二百两我帮他存着,到他要用却没钱的时候,我再给他。都给了他们,他们花得痛快,真到了救命的时候,却是一文钱难倒英雄汉了。”
黄芩疑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你这么做,他们不和你急?”
韩若壁笑了笑,显然不愿意就此多谈什么,只道:“我自有我的办法。”
黄芩见他如此,便不再追问什么了。
对于他没拿高人龙等几人落下的碎银,黄芩有点儿不明白,于是道:“到手的银子,做强盗的居然不拿,莫不是嫌银子太少,瞧不上?”
韩若壁嘿嘿哈哈的只管笑,不置可否。
瞧他一面笑,一面不住地用手轻抚一匹马的马背,黄芩若有所悟,点头不止道:“我明白了,你是想连这几匹马一锅端。”
韩若壁‘嗤’了声,面上泛起嘲色,不屑道:“你当我是拾荒的吗?这几匹马远不如‘黄膘’、‘紫骝’,不过徒增累赘,要来何用?”
黄芩疑道:“难道你不打算把马牵去集市,找一位出价高的买家换几十两银子?”
韩若壁笑道:“太麻烦了,若是眼下就有人在跟前出价,我或许还会考虑一下要不要卖……”
黄芩刚想笑话他真是盗贼性子,杀人掠财不嫌麻烦,普通做生意却嫌麻烦,韩若壁已继续道:“不过,也仅只是考虑一下而已。”
黄芩更加疑惑了,道:“钱不要,东西也不取,你何时转了性了?见之不取,思之千里,你可不要后悔。”
韩若壁仰天笑道:“按规矩,如果今日力毙他们于当场,不管多少钱物,我统统都要,但被他们逃了去,我便不要了。”
黄芩讶道:“这是哪来的规矩?”
韩若壁背手身后,在雨棚里款款跺了几步,道:“无功不取,我定的规矩。”
他这个盗匪当得的确是傲气十足。
黄芩念头一转,道:“我们走后,那些人八成会再来,如是把马和钱物原封不动地留在此地,岂不白白便宜回他们了?”
手底下仍顺着马背上的毛,眼睛望向另几匹马,韩若壁不觉一笑,道:“照理说,我该把这些马都杀了,遗尸此地,等他们回来后正好警惩一下。可无缘无故向不会说话的杂毛畜生下手……这种事我还真是做不来啊。”
黄芩道:“那就这么算了?”
韩若壁道:“不用急,只要‘如意宝’在我们手里,他们势必卷土重来,到那时,哼哼……定叫他们有命来,没命走。”
黄芩道:“有了这次的经验,下次他们再布阵,我们总不至于手忙脚乱了。”
韩若壁‘嘿嘿’笑过几声,道:“那也得他们布得成阵才行。话说,刚才你出手的那一链,可有击中‘黑煞地网’?”
黄芩道:“击中了。”
韩若壁伸了伸舌头道:“能致命吗?”
黄芩皱起眉头,思索了一下,道:“不确定,不过吃了这一链,就算不死,一个月内他也休想再与人动手。”
他这一句话说来,平平淡淡,却别有一种说不出的自信和坚定。
韩若壁似是被黄芩的信心感染,点头道:“如此一来,少了一人,短时间内,他们不可能再布阵合击了,我们也就无需担心了。”
黄芩傲然道:“下一次,就算他伤好了,在他们布好阵法之前,我们也会暴起杀人。只要杀掉其中一人就够了。没了阵法,他们不算什么。”
韩若壁点点头,一面琢磨一面道:“说起来,‘天罗地网’、‘铁划银钩’都名不虚传,当然,最厉害的当属那个使剑的老头儿了。”
听言,黄芩转身,边往雨亭里去,边道:“你瞧出那人的来头了吗?”
他的声音颇为低沉。
韩若壁微微皱眉道:“如果我瞧的不错,那人应该是曾经名噪一时的剑客——‘皂剑天尊’高人龙。他已有很多年没在江湖上露面了,听说是早年投靠了某位权贵,这才销声匿迹的。至于那位权贵是何人,却是不清楚。”
说着话,他也跟到了雨亭里。
默然良久,黄芩的面上阴晴不定,终于道:“高人龙投靠的那位权贵是当年气焰滔天的阉贼刘谨。”
韩若壁愣了一下,脸色忽尔沉凝下来,道:“莫非高人龙是‘三杀’的成员?”
黄芩道:“我只知道他曾为刘谨办事,至于是不是‘三杀’的成员,就无从知晓了。”
“‘三杀’这个组织是刘谨的余孽……”韩若壁目光如隼,凝视着亭外,道:“王大人曾说,‘三杀’的人护送‘玄阙宝箓’进入广东后就没了音讯,有可能是出了什么事,被耽搁了。而你我所处之地已属广东界内,如果高人龙真如你所言,早年投靠了刘谨,却居然这么巧,这么寸,在‘三杀’被耽搁在广东的时候,出现在广东的地面上,据此推断他是‘三杀’的成员,倒也十中七八。”
黄芩略加思考,道:“这也难说得很吧。不过如果他真是‘三杀’的成员,那么‘天罗地网’、‘铁划银钩’必然也逃不脱干系。”
微一迟疑,韩若壁回过味来,道:“照你这么说,‘黄膘紫骝’也是‘三杀’的成员了。”
瞥了眼雨棚里的‘黄膘’、紫骝‘,他故意唏嘘道:“我说那两个总也赚不够银子的冷血杀手怎舍得收山不出了?却原来是入了’三杀‘的门。”
黄芩撇了撇嘴,道:“天下的冤假错案,有一半都是你这样的人当了捕快以后导致的。”
“所以我很有自知之明,没去当捕快呀。”韩若壁嘻嘻一笑,道:“走黑道的就得像我这样,一有风吹草动,就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否则一次大意,就送了小命。敏感,是保命的第一要诀。”
黄芩心中盘算了一下,殊无把握,道:“可是,’黄膘、紫骝‘二人在江湖上消失的时间是在刘谨服诛之后。难道说,’三杀‘表面上虽然隐匿了,私下里却仍在招募人手,意图扩大组织?”
韩若壁思寻片刻,道:“难道不可能吗?”
黄芩道:“说不好,有可能,但也未必就是这样。当然真若如此,也算歪打正着了。”
韩若壁笑道:“好了好了,你说的话我快听不懂了。我们先假定这伙人就是’三杀‘的成员好了。’玄阙宝箓‘在’三杀‘的手里,想要夺得宝箓,势必要找到’三杀‘,本来我们在明,他们在暗,只要他们不露头,我们便极是难办,可现下倒过来了,有了’如意宝‘,不怕’三杀‘的人不主动跑来找我们的麻烦。”
黄芩想了想,道:“只是,’三杀‘要’如意宝‘做什么?”
韩若壁道:“这个我也不清楚,抢点值钱的宝贝,需要理由吗?”
黄芩白了他一眼。
似是想起了什么,韩若壁补充道:“’三杀‘原本就是刘谨手下的杀手集团,也可能有人雇佣他们来夺回’如意宝‘也不一定。”
黄芩道:“可惜刚才没有斩获,倘是抓住一个两个,倒可以想法子逼问出来。”
“对了,”韩若壁忽然间意识到了什么,心底莫名生出一种怪异之感,疑声道:“你是如何得知高人龙当年曾为刘谨办事的?这件事,江湖上从未有所传闻,连我都不知道。”
黄芩一闪神,又犹豫了一下,尴尬地笑了笑道:“就许你知道我不知道的事,不许我知道你不知道的事?”
韩若壁一甩袖子,道:“原来黄捕头的嘴皮子这般好使,不然怎的说得和绕口令一般?不过,这会儿我可不想听你绕来绕去,实话实说才方便行事。”
黄芩索性道:“没甚方便。我就是知道,信不信由你。”
显然,他不愿细说其中原委。
从他微有异样的神色中,韩若壁可以感觉到,这又是他的一个秘密。
韩若壁微一皱眉,不禁心道:这人怎的有那么多秘密。
紧接着,他的心轻轻一沉。
因为,这一次,他居然没感到多好奇,脑子里也完全没有以前那种发疯一样想把黄芩的秘密挖根掘底的冲动和欲望。
莫非,他对黄芩已不像以前一样感兴趣了?
将目光移向亭外,韩若壁的额角微微抽动了一瞬,道:“可以上路了。”
到此时,大雨渐止。
黄芩点了点头,率先去往雨棚牵马,韩若壁紧随其后。
二人牵出马出来,收拾妥当,继续上路了。
雨停了没多久,天气又燥热起来。
接下来的路途中,他们各自骑在马背上,默默行路,两厢无话。
这种情况在他二人间实属罕见。
是被避不开、挡不住、化不去的热气蒸得浑身难受不想说话?
还是被刚才的一场大仗消耗了太多体力,无力说话?
抑或是一心兼程,不方便说话?
……
第二日,大太阳又高高地挂在天空,炎热如故,好像昨天根本不曾下过雨一样。
前面又是一条山道,路有些不好走,二人的马不得不缓了下来。
往常这种时候,倘是路宽,二人就并驾缓行,趁机笑笑闹闹;倘是路窄,二人就马头接马尾,也好有说有笑。
眼下,正是一条窄路。
可韩若壁却努力地催动马匹,似乎还嫌座下的’紫骝‘不够快,间或甩手撩上一鞭。
他如此这般,是因为感觉烦恼。
以往,他的那些烦恼,只需要一句粗话就能打发了,但这一次,却怎么也做不到。
他不明白,开始时,他对黄芩的感情是那么炽烈、纯粹,但只要狠一狠心,也还是可以放弃这段感情的。但现在,他对黄芩的感情似乎淡了许多,好像再不能像从前一样痴迷对方了,可心里却深知,已经没有法子结束和黄芩之间的关系了。
韩若壁想破了脑袋,也想不明白这到底是为什么,所以他已决定不再去想,但却无法不因此暗自烦恼。
后面的黄芩也没有加紧跟上,反而任由座下的’黄膘‘因为炎热而犯懒,一步一晃地慢慢往前蹭,有意无意地更加拉长了和韩若壁之间的距离。
他也感觉烦恼。
近来,他时不时就会冒出一种受制于人的不自由和不快乐感。
他知道,这种感觉是因为和韩若壁在一起的时间长了。
从雨亭出来后直到现在,他下意识地想同韩若壁拉开距离,迫切地想要重温那种久违了的’孤独‘的感觉。
黄芩孤独了很多年,也许一直就是孤独的,和韩若壁在一起久了,他才不再孤独,但也就不能体会到孤独的痛苦,反倒怀念起孤独时的自由和快乐来。
当行至一个四叉路口时,韩若壁拉缰止马,等在那里。
很快,黄芩追了上来。
这时,远处响起一阵此起彼伏的清叱声和纷繁急迫的马蹄声。
随着“驾,驾,驾……”的清叱声由远及近,一彪人马自另一条叉路上飞驰冲出,转瞬间从二人前面抢过,扬起的尘烟仿佛一条粗长的灰龙奔腾着紧随在马后。
韩若壁眼尖,虽不过一瞥,仍瞧出从眼前过去的一共有九人九骑。每一匹马都是上好的大宛良驹。马上之人不是背上背着刀,就是腰间挂了剑。除了领头之人,其余八人皆是头戴遮阳笠帽,一身灰衣短打,腰系皮质宽带,脚蹬薄底快靴的统一打扮。
黄芩低语道:“莫非这些人也是赶去韶关助拳的?”
眺望向尘烟滚滚而去的那条路,韩若壁摇头道:“不像,看方向,是往归善去的。”
二人再要说话时,却见那一彪九人竟然去而复返,奔驰了回来。
瞧这些人分明是往自己这边来的,黄、韩二人颇感讶异,暗里打起精神,加了小心,留在原地静观事态发展。
离二人还有几丈远时,领头之人拉缰止马。
此人二十四、五岁的样子,丰神俊逸,朗朗照人,身穿道袍,头戴幅巾,垂下的巾片长长地飘于脑后。虽然身着道袍,但腰间却扎着一条又宽又重的金腰带,瞧上去很是扎眼,应该不是道士。
他的腰间还挎着一把长剑。
待马蹄激起的烟尘渐渐散去后,那人才不紧不慢地催动坐骑到了黄、韩二人跟前,与刚才策马狂奔时的急切判若两人。
到了近前,只见他长得额宽脸正,眉飞鼻挺,一双眼睛好似悬挂的珠子,亮得惊人。
不过,这双亮得惊人的眼睛并没有看向黄、韩二人中的任何一人,而是在二人座下的黄膘马和紫骝马身上转来转去。
“真是两匹好马!”那人似是由衷赞道。
韩若壁笑道:“真是识货之人。”
那人冲他一笑,露出一口编贝一样整齐、白亮的牙齿,道:“不过,我听说,这两匹马本应该是属于另外两个人的。”
韩若壁心头微震,面上却淡淡一笑道:“你的消息还蛮灵通的。”
那人谦和一笑,道:“不是我消息灵通,是周围都传开了,说有两个江湖人杀了大名鼎鼎的’黄膘紫骝‘,抢了他们的坐骑,一路上招摇得很。”话到此处,他有意停顿了一下,眼里闪过一线凌厉的光芒,才继续道:“看二位气宇不凡,英气勃勃,必是大有来头。想来也只有二位这样的英雄人物方能诛杀’黄膘紫骝‘这两个臭名昭着的恶贼,失敬失敬。”
注意到他的眼光,黄芩当即抖动缰绳,纵前一步,冷声道:“哪里哪里。这位朋友眼中带煞,来势汹汹,莫非想替’黄膘紫骝‘出头?”
那人呵呵一笑,拱手行了一礼,道:“朋友误会了。在我看来,那两个冷血杀手做尽灭门绝户的买卖,在江湖上早已声名狼藉,不论你们因何杀了他们,都实在可喜可贺。”
韩若壁回了一礼,朗笑道:“四海之内兼是兄弟,江湖路上好交朋友。朋友,你特意纵马折回,就是为了对我们说这些?”
那人侧过马身,扬鞭指向不远处已一字儿排开的八骑,道:“我想,你们一定瞧出来了,我是极其爱马之人。”
他指的是那八匹马。
韩若壁点头同意道:“当然,大宛的良驹可不是随处可见的。”
那人笑道:“所以,我有意以五百两银子买下你们的马,不知你们意下如何?”
从开始到现在,他的一言一行都显得极为彬彬有礼,但隐隐又透着一股子咄咄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