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了想,店小二道:“要不客官喝茶吧。我们这儿的云雾茶可是有名。”
韩若壁摇了摇头道:“喝茶讲究心境,这会儿我什么心境也没有。你还是随便给我上一壶烧酒吧。”
店小二应了声,返身跑去准备了。
随后,酒菜上桌,韩若壁一边自斟自饮,细嚼慢咽,一边想着心事。
菜色不错,酒也还算过得去,可他就是越吃越不得劲,越没精神,也不知是因为对在高邮的黄芩没底,还是因为几天后要去见的那个人。
为了找一件能提起精神的事情做,他唤了店小二来,道:“我吃饱喝足了。你们这儿有什么地方可以消遣消遣的?”
“消遣消遣?”回味了一下他的问话,店小二像是听明白了,暧昧笑道:“我们这儿是小地方,没有什么窑馆妓院,想消遣的话,客官得上城里去。”
韩若壁微一愣神,转而笑道:“没有窑馆妓院也就罢了,总该有个耍钱的赌坊吧。”
店小二’嘿嘿‘笑道:“也没有。”
韩若壁不相信,道:“这怎么可能?”
店小二赔笑道:“真的没有赌坊,还请客官见谅。”
韩若壁讶异道:“地方再小也有男人,哪有男人不赌钱的?难道你不赌钱?”
店小二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我这样的男人哪需要去赌坊赌钱?手痒了,招上三五个朋友去家里赌上几把,过过瘾就好。”
韩若壁不屑道:“在家里赌?那还真不如不赌。”
“好吧,”无奈地叹了口气,他问道:“最近的赌坊在什么地方?”
店小二道:“城里有好几家,可是都不近,跑得快也要大半天功夫才得到。”
韩若壁烦躁地搓了搓手。
转念,店小二又道:“对了,前些天来过一队军汉,听说他们在郊外扎下营,还搭了个木棚做赌场好自己赌来过瘾,离得很近,走路的话半个时辰就到了。这些天,镇上几个瘾头大的赌徒也不往城里的赌坊跑了,都贪近去他们那儿,说是随去随赌,通宵开张,方便得很。”
听罢,韩若壁掏出银子付了帐,抬腿就往郊外去了。
他的赌瘾一上来,那是谁都挡不住的。
郊外,一片稀稀疏疏的树林里支着十来个军用帐篷。离帐篷相隔不远的地方有一个硕大的,极其简陋的木棚,三面挂着粗糙的竹帘,一面拉了块脏兮兮的布帘。从竹片的间隔处可窥见里面影影绰绰挤满了人,并且不断有懊恼叫骂声,或是开心呼笑声传将出来。布帘前守着两名身着军服、挎着腰刀的军汉。此刻,高个儿军汉正向矮个儿军汉抱怨说昨天输了一整天,并发誓明天不当值时定要扳回本来,否则绝不罢休。
见韩若壁到了近前,矮个儿军汉眼珠滴溜溜转了几转,一面打量他,一面道:“干什么的?”
韩若壁笑着扬了扬握在手掌里的几粒碎银,道:“在镇上听说军爷这儿有地方可以赌钱,就来赌一把了。不成吗?”
矮个儿军汉侧身让过一边,略显不耐烦地挥挥手,示意他进去。
韩若壁挑帘而入,听到身后传来高个儿军汉有些讶异又有些讥讽的声音:“那厮穿丝绸,带宝剑,人模狗样儿的,能瞧得上咱们这地方?”
接着,他又听见矮个儿军汉道:“赌钱最怕的是找不到有钱的人赌,你管他瞧不瞧得上,带钱来就成。光是咱们弟兄间赢来输去的,也没太大意思。”
进到棚内,韩若壁粗约看去,里面有四张旧桌,每张桌边都围了七八人,但不见一个穿军服的。可以料想这些军汉们不当值时并不喜欢穿军服。
在场子里绕了几圈,他大致了解到这里是直接拿银子赌,不需兑换筹码的,而且各桌都不设固定的庄家,只由参加赌局之人轮流做庄。输光了的人可以随时退出赌局,但赢了的和没输光的只有等一轮完结才可以退出赌局,新来的参赌者也才能加入进来。
挤到一张赌大小的桌前,待一轮结束,某个手气背、正好输光了银子的倒霉蛋心有不甘地让出了位子,韩若壁立即顶上。不过,他的手风也颇是不顺,接下来一连输了好几把,把手上的碎银都输光了。
在心里连骂了几声’晦气‘,韩若壁转头发现刚才那个倒霉蛋并没有离开赌桌,而是恋恋不舍地一直站在自己的身边观赌。他输了钱,心情本来就不好,登时迁怒于人,气鼓鼓道:“你手气太瘟,快些走开,别连累我再输钱!”
那人瞪他一眼,悻悻地挪远了些。
这时,轮到做庄的是个偻背汉子,见韩若壁面前没了银子,立马撵他道:“没钱快滚,换别人来,别碍着大爷发财!”
韩若壁冷笑一声,掏出一锭大银,足有五十两,’啪‘的一声拍在赌桌上。
从竹帘外射进来的阳光照在这锭大银上,令得四散在桌上的其他碎银相形见绌。
众人见了大多心道:这厮可是个有钱的主。
那偻背汉子瞅见,气势立刻萎靡了下去,但口中仍不服气道:“拍什么拍?以为大爷没见过五十两的银子?”
韩若壁’哧‘了声,道:“你也就是’见过‘吧。”
偻背汉子听言当即火窜三丈,气不打一处来,道:“有种,你等着!等爷爷赌过这一把,打到你吃饭没牙、走路中风!”
韩若壁笑道:“那你可得拿出点真本事来,光凭嘴上的本事怕是不够。”
由于二人间只隔了一人,并不算远,偻背汉子伸手就要去抓韩若壁的衣领,却被身边的一个黑瘦、精干的同伴拦下了。那汉子劝他道:“在营地设赌场是大家没事干,想法子找痛快,你休要惹事生非,小心大人责罚。”
又有一人劝道:“是啊,万一大人勒令撤了场子,我们就没的赌了。”
听这意思,他们和偻背汉子都是军汉无疑。
偻背汉子虽然心有不甘,还是强忍下了。
把银子重又拿回手中掂了掂,韩若壁四下里大声问道:“可有人愿意换些碎银给我?”
没人应他。
韩若壁笑道:“这是什么穷酸赌场,莫非连一个能拿出五十两碎银的赌客都没有?”
其实,倒不是没有人能拿得出来,只是都想留着后面慢慢赌,不愿换给他。
偻背汉子咧开嘴得意笑道:“别摆阔了。咱们这赌场就是小,收不起你的大银。没有碎银趁早走人吧。”
正在这时,原本在门口守着的那个矮个儿军汉挑帘进来,道:“你等着,我取碎银来换给你。”
说完,他返身出去取来五十两碎银放在赌桌上,推至韩若壁面前。
韩若壁也把手中那锭五十两的大银推到了他的面前。
趁着对方草草点数碎银的功夫,那矮个儿军汉立刻把大银收入怀中,匆匆转身就走。
没等他走到门口,韩若壁已手摁赌桌飞身腾跃过桌面,一个箭步窜将上来,擒住了他的右肩,道:“军爷,走不得!”
肩上一阵吃痛,矮个儿军汉自然是走不了了,咬牙忍痛道:“好好,我不走。有话好说……你先松手。”
待韩若壁收回手,他转过身愤愤然质问道:“我好心换银子给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韩若壁回头一指桌上摊着的碎银,道:“你给的银子不对。”
矮个儿军汉不服气地拖着韩若壁来到桌前,将桌上的碎桌点数过一遍,道:“一分不少你的,有什么不对?”
将其中一大半碎银拨至旁边,韩若壁嘿嘿一笑道:“我那锭大银可是实实在在的,你这些却并非货真价实。”
那矮个儿军汉显出委屈、气恼之色,抢着将面前的碎银全部抓起来,给这个看看,给那个瞧瞧,嚷嚷道:“你们说,这是不是货真价实的银子?”
其余的军汉不管看没看过,都纷纷表示肯定。
有的道:“不错,是真的。那小子莫非瞎了眼了!”
也有的道:“反正我瞧不出假。”
还有那个早瞧着韩若壁不顺眼的偻背汉子,添油加醋,煽风点火道:“这油头粉面的小子哪里是来赌钱的,分明是来找茬的!大伙一起上,把这个人脸长狗毛的家伙轰出去。”
周围不少军汉应声而起,瞪起眼,掳高袖,口中骂声不绝,大有一起上来把韩若壁扔出去的架势。
其间,也有几个理智的军汉欲息事宁人,但群情激愤之下,他们的劝说根本没用,加上他们也并非站在韩若壁这边,见劝说无效便闭上嘴静观其变了。
心知这棚里的人都是一伙的,解释分辩已是无益,韩若壁运起内力,划然一声长啸,将在场众人的耳鼓震得嗡嗡乱响。
霎那间,棚内安静了下来。
韩若壁朗声道:“这是你们的地盘,不欢迎我大可以轰我走,但要把银子还来,否则,说什么我也走不得。而且,你们也别想继续赌下去。”
言毕,他解下腰间长剑,连着外面的剑鞘撑在了赌桌上。
仗着人多势众,矮个儿军汉上前一步,道:“瞧你的样子应该有钱得很,也不乎钱,居然会因为五十两银子和我们这么多人做对?”
盯着他瞧了几眼,韩若壁道:“不是因为银子。你若是缺银子,我大可以再送你几锭。”
“阔气不是这么装的。”矮个儿军汉笑道:“不是因为银子,还能因为什么?”
韩若壁狞厉地笑了笑,道:“因为我可以忍受被自己愚弄,但不能忍受被别人愚弄。”
见棚内形势紧张,随时可能出事,几个镇上跑来参赌的赌徒蹑手蹑脚地退了出去,然后一溜风地跑了。
众多军汉不由分说地一边围上来,一边作势呼喝恐吓。
就在这剑拔弩张,情势一触即发的关头,外面传来一阵急迫的脚步声,接着,一个声音响起:“里面吵闹什么?!大人叫我们过来瞧瞧出了什么事。”
在帘外守着的高个儿军汉回道:“好像是有赌客诬赖我们的弟兄使假银子。”
那个声音道:“原来是这么回事。我进去看看银子是真是假。”
高个儿军汉的声音又响起:“那敢情好,你是管账房的,这方面肯定比我们在行。”
声音落下,布帘挑起,从外面一先一后走进来两个人。这两个人皆是军汉打扮,走在前面的是个中等身材的男子,面上松垮的皮肤令他看上去十分衰老。走在后面的是个青年男子,身材高挑,长眉利目,相貌颇为英俊。
一眼瞧见赌桌后的韩若壁,青年男子顿时惊愕不已,口中轻唤道:“大当家……?”
这一刻,他又是激动,又是欢喜,还有一点点说不清的心痛,情难自禁。
原来,这年轻的军汉竟是被韩若壁逐出北斗会的倪少游。
倪少游唤得轻,旁人离得远,加上棚内本就闹哄哄的,是以多数人完全没听到这一声唤,少数听到的也没能听清楚唤得什么。只有在他前面的那个面相显老的男子听得十分清楚。
那男子转头瞧向倪少游,脸色惊疑不定地问道:“他真是……?”
倪少游马上摇了摇头,断然道:“不是,是我眼花,看错了。”
他深知韩若壁在行走江湖时,最忌讳的就是被’北斗会‘以外的人识破真实身份,因此一旦冷静下来,便对刚才脱口而出的那声呼唤懊恼不已。
扫见不远处一身戎装的倪少游,韩若壁暗里吃惊不小,私咐道:他什么时候入了军户?但面色仍是分毫不改,像是完全不识得倪少游一般把目光移向了别处。
面相显老的男子看了看韩若壁,又看了看桌上的宝剑’横山‘,最终把目光落回到韩若壁的脸上,道:“就是你诬赖我们的弟兄使假银子的人?口说无凭,你有什么证据?”
他话音刚落,就有别的军汉跟腔道:“是啊!要是没证据,就得叫那小子给我们的这位弟兄叩头赔罪,否则绝不饶过他。”
这话听在倪少游耳中,就像耳朵眼儿里扎进了一根刺。他厌恶地瞪了那个军汉一眼,道:“别骂骂咧咧的了,有银子就有证据。银子在谁手里?”
冲着矮个儿军汉努了努嘴,韩若壁道:“要证据找他就好,他那儿的银子是’四堵墙‘。”
’四堵墙‘是对四面包银,里面灌铅的假银子的俗称。铅比银便宜许多,重量却差不多,因此,用这种方法制作的假银子,一般人不容易辨别真伪。不过,虽说’差不多‘,但铅毕竟比银要略重一点儿,因而落到行家的眼里,还是能分辨得出真假的。当然,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也有制作假银子的高手在铅里掺杂其他东西,使铅的重量与银一模一样,遇上这种几乎可以以假乱真的’四堵墙‘,除非劈开银子看里面,否则很难分辨得出真假。
矮个儿军汉主动把手里的银子捧给面相显老的男子,理直气壮道:“钱管事,这小子睁着眼睛说瞎话!喏,他说的假银子全在这儿,你好好查一查。”
钱管事正要接过,韩若壁阴阳怪气道:“这会儿,他手上的银子没问题了,腰囊里的却有问题了。”
听言,矮个儿军汉僵了僵。
原来,趁着刚才大家伙儿闹腾得厉害,他已把手上的银子和腰囊里的互换过了,本以为韩若壁不可能注意到。
韩若壁的话虽然不算太直白,但大家都听得懂。于是,钱管事命令矮个儿军汉解下腰囊,将里面的东西统统倒在赌桌上。
有这么多双眼睛盯着,矮个儿军汉想不听命也不成了,只得照办。
从他的腰囊里倒出来的除了韩若壁的那锭五十两的大银,还有一堆小碎银。
钱管事细细看了看,皱起细眉,嘴里嘟囔了句:“难道……真有猫腻?”
说着,他拔出腰间短刀,将其中几粒碎银切了开来,果然只有表皮儿是银的,中间全是铅。
矮个儿军汉张大嘴,佯装惊讶之态,结结巴巴道:“这,这,这……怎么会这样?”
钱管事白他一眼,道:“你还有什么话说?”
矮个儿军汉辩称道:“这些,这些……是我向别人换来的,我也不知道是假的。”
实际上,这银子确是他向别人’换‘来的,确切地说,应该是用低得多的价钱’买‘来的。
钱管事’哼‘了声,道:“不知道怎么会心虚地把假银子换进腰囊里?”
见蒙不过去,矮个儿军汉只得垂头丧气道:“至少不是我自己做的假,我从来没想过做假银子。”
“你想做,也得有那样的本事。”钱管事道:“要把银子打造成’四堵墙‘可得下一番工夫。就凭你粗手粗脚的,想也是白想。”
看来他对银子方面确是有些研究。
见此情景,四周那些刚才还为这个矮个儿军汉义愤填膺,出声围攻韩若壁的军汉们都成了哑炮。有几人甚至偷偷摸出随身带着的碎银,不放心地细细瞧看起来。
显然,他们的银子若非从这个矮个儿军汉手里赢去的,就是向他借去的了。
倪少游偷偷瞧了眼韩若壁,见他已大马金刀地坐在了一边的条凳上,换了一副悠哉悠哉地看热闹的模样。
钱管事将假银收起,狠狠瞪了矮个儿军汉一眼,责问道:“还有没有?”
矮个儿军汉灰头土脸道:“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