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若壁意气昂然地动了动眉毛,道:“是呀,怎么了?不可以吗?”
旋即,黄芩也笑了,道:“可以,当然可以。我差点儿忘了,你自己就是黑吃黑的祖宗,招来‘北斗会’的大批人马,就是想像‘南华帮’吃掉‘解剑园’一样,一口气吃掉‘三杀’吧。”
韩若壁佯装出义正言辞的模样,道:“果然是做公的人,栽赃的水平一流呀!可惜,我的胃口没那么大,只是要吃掉三杀的‘玄阙宝录’而已。”
黄芩瞧他一眼,讥讽道:“怎么?先前在扬州还义愤填膺地同我争论什么为了‘三杀’的财物去消灭他们没什么不好,现在却又敢做不敢承认了?这可不像你‘北斗会’大当家的行事作风。”
第二十七回:倪少游巧留暗语会天魁,南亭凤骤下杀手向捕快
韩若壁似乎并不在意,笑道:“目前为止,除了你,还没人当面挑剔过我的行事作风。”
黄芩道:“那是当然,你的名头在那儿摆着呢。”
韩若壁道:“你以为他们是怕我才不敢挑剔的?”
黄芩道:“难道不是?我想,北斗会天魁的名号还是很能唬得住人的。”
“你错了。”韩若壁深深吸了一口气,面上显出半是自信,半是得意的表情,道:“不是因为名号,是因为我的行事作风本就无可挑剔。”
继而,他又冲着黄芩调皮地眨了眨眼,故意意味深长道:“在任何地方,做任何事,都无可挑剔。”
‘任何地方、任何事’,他说得尤其着重、肯定。
这时候,他的眼中闪烁着一种异常暧昧的、别样的光彩,渐渐地,整个人也仿佛被那种光彩笼罩了。
黄芩本想出言反驳他哪来的如此自信,但一瞧见那种光彩,倏时感觉一阵甜甜的、波浪般的冲动,顺着头顶往下流淌,某种潜藏的渴望就此萌动。
这种突如其来的感觉真是美妙极了!
看来,他二人间已不需刻意营造什么氛围,只要一个动作,一句话,甚至一个眼神,便足以打动对方,引发冲动。
黄芩不禁贪婪地盯着韩若壁的双眼,似乎想从中汲取到更多这样美妙的感觉。同时,他的目光也幻化在了韩若壁的眼中,忽尔幽深,忽尔杳渺,忽尔迷离。
理所当然的,韩若壁觉察到了,自然而然地伸出手,把两只胳膊搭在黄芩的肩膀上,一面继续打量着他,一面压低了声音,嘴角勾勒出微微向上的线条,以一种带有诱惑意味的语调,缓缓吐露道:“黄捕头,你说是不是?”
此时际,二人彼此凝视,彼此吸引,眼光俱开始恍惚起来。
黄芩的嗓子有些沙哑,道:“不要动!也别说话!就这么瞧着我……好不好?”
但是,他没能听到韩若壁的回答,因为韩若壁的嘴唇已电光石火般贴了上来,封住了他的嘴。
黄芩身躯一震,也伸出两只手,搂住了韩若壁的头。
他们如胶似漆,无比热烈地搂抱在一起。
不,对他们而言,还不够热烈,永远都不够热烈……
按说,以往,对于韩若壁的诸多‘自大’言行,黄芩都颇有微辞,眼下却怎的轻易地被引发出了冲动?
难道是因为中意韩若壁,所以对韩若壁身上的这种劣质已从不习惯,到不得不习惯,再到不能没有,最后爱乌及乌了?说起来,这倒是个不错的理由,毕竟,这种较为常见的定式,是人类强大的适应力的体现。
黄芩是人。
可是,至少这一次,‘点燃’黄芩的,不是韩若壁‘自大’的劣质,而是他无意间流露出的不在乎别人的看法(甚至是黄芩的看法),不拘谨、无束缚,不矫揉造、潇洒不羁的性情和风姿。
当然,关于这些,黄芩根本就没空去想。
冲动不是理智,来的时候,哪还能顾得上想?
二人如此这般纠缠在一起,沉默而激烈地持续了一阵子,几乎令他们深陷其中,丧失掉了应有的控制力。
幸好,只是‘几乎’。
二人的脑子里还有一线理智,明白时下并非枕上弄兵,雨覆云翻,折腾得繁星满天,火树银花的时候。
终于,黄芩轻轻推开韩若壁,又用力拍打了几下自己那染上激情颜色的双颊,努力平抚下剧烈的鼻息,压抑着道:“我们该去客栈找宫姑娘了。”
尽管心底里有个小人儿在叫嚣着舍不得,韩若壁还是深深地吸了几口气,理了理稍嫌凌乱的头发,点头道:“虽然我想说未免有些扫兴,但时间确是不多了。”
这一回,二人没有分头行动,而是一齐进城,去往‘福临客栈’。
这日的‘福临客栈’和以往有那么一点儿不同,门口的望杆上挂的不是招旗,而是一副字。字虽然写得还算凑合,但一看就知不是什么名家手笔。从墨迹上看,这副字是新近书写完成的。
瞧见这副字时,韩若壁微愣了愣,并在心里默默念了一遍上面的内容:“碧海无波,瑶台有路。”随及,他加快脚步进去客栈了。
黄芩跟在他身后。
二人来到柜台前,韩若壁对掌柜的道:“劳驾,请问那位叫宫露白的姑娘住几号房?我们是她的朋友,约好了在这里见面的。”
低头从登记册里查找到相关信息后,掌柜的回他道:“她住的是地字三号房。往里面走,右手第三间厢房就是了。”
黄芩转身待走,韩若壁却不紧不慢地又开口问道:“门口的那副字是什么人写的?”
听他的语气倒像是没话找话。
黄芩知道韩若壁不会无缘无故与人闲扯,便又转回身看他想干什么。
掌柜的‘哦’了声,答道:“是住在玄字一号房的客人写的。”
韩若壁耸了耸肩,一副瞧不上的模样,道:“字写得那么丑,你们也好意思挂在门外,不怕招来晦气吗?”
“瞧您这话说的,顶多是入不了您这种行家的眼,哪至于招来晦气这么严重。”掌柜的摸了摸胡子,呷呷笑道:“那位客人可是愿意出一两银子一天,让我们挂在外头的。”
韩若壁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开柜台。
瞧他走的方向似乎并非地字三号房,黄芩跟上去,疑道:“上哪儿去?莫非和门外的那副字有关?”
韩若壁凑近他的耳朵,小声道:“‘碧海无波,瑶台有路’是‘北斗会’的一句暗语,不过已然作废了。”
黄芩眼珠一转,道:“什么时候作废的?”
韩若壁心里暗叹了一声,面上平静如常,道:“我把老五逐出去后。”
黄芩当即心下明了,道:“这么说,玄字一号房的客人极可能就是他喽?”
韩若壁道:“他这么做,一定有急事,总要去瞧瞧才能放心。”
旋即,他又道:“咱们一起去。”
黄芩摇了摇头道:“不用了,他要见的是你,不是我,我跟着,他说话反而不便。这样好了,我们分头行动,你去会一会他,我去见宫姑娘。”说罢,转身疾步往地字三号房的方向去了。
韩若壁本想再说点什么,但见黄芩已头也不回地走了,也就作罢,上到二楼,往玄字一号房而去。
没等他敲门,门就开了,里面站着的果然是倪少游。
“这种脚步声,只能是大当家了。”倪少游笑道。
言罢,他伸头往韩若壁身后瞧了瞧,转眼似乎松了一口气,道:“那个捕快没跟来?”
“他有别的事。”韩若壁淡淡一笑,道:“‘碧海无波,瑶台有路,思量便合双飞去。当时轻别意中人,山长水远知何处?……’你倒是很会选暗语啊。”话里隐有几分不满。
倪少游垂下头,尴尬道:“那些暗语都是大当家当年定下的,我只是随便挑了一句引大当家前来接头,没别的意思。”
回身,他把门关上了。
于桌前坐定,韩若壁道:“你因何知道我会来此处?”
倪少游道:“我打听到和你们一路的宫姑娘在这里住下了,就来碰碰运气。”
说着,他替韩若壁倒了一杯茶。
正好感觉有些口渴,韩若壁接过喝了,道:“你找我,有事?”
倪少游道:“虽然大当家没对我说明什么‘三杀’、‘玄阙宝箓’的事,可我也听得出来,大当家是要对付赵元节了。”
韩若壁洒脱一笑,道:“算是吧。”
倪少游道:“所以,我得到的这个消息,对大当家而言应该很重要。”
韩若壁做出无所谓的表情,道:“重不重要的,说出来才知道。”
倪少游面色凝重,道:“早些时候,李自然已离开了江西。”
韩若壁‘噫’了声,道:“难道李自然不放心赵元节,又亲自出马,来犬玄阙宝箓‘了?”
倪少游道:“确有此种可能,因此,我才不得不给大当家提个醒。一个赵元节已是极为麻烦,倘是再加上李自然,我担心……”
韩若壁打断他道:“我倒觉得,很可能是宁王另有任务派给李自然,所以他才离开了江西,与我们这边的事并没甚关系。”
倪少游点头,道:“也有可能,但总归有备无患,大当家还是多加一份小心的好。”
思忖片刻,韩若壁皱眉道:“这个消息可是王大人差人告诉你的?”
心里,他狐疑不定。
倪少游摇摇头道:“不是。”
韩若壁更加疑惑了,追问道:“那是哪里来的消息?”
踌躇片刻,倪少游用力’嘿‘了声,道:“虽然大当家已不认我这个兄弟,我却仍把大当家放在心里,不能对大当家有所隐瞒。老实说,告诉我这个消息的人是南亭凤。”
听到南亭凤这个名字时,韩若壁的眉毛微挑了挑,隐晦地笑了一声,道:“南亭凤?”
倪少游道:“他原先是跟在王守仁王大人身边的,我投奔王大人后没多久,他就被杨廷和杨大人借去办事了。”
韩若壁奇道:“华盖殿大学士杨廷和?”
倪少游点了几下头,道:“是啊。”
韩若壁将信将疑,道:“不会吧,以杨廷和的身份、地位,哪至于缺少人手,需要向别人借?”
同时,他边思索边暗道:看来,八成是杨大学士有什么上不得台面之事需要人手去解决,又怕被政敌盯上,所以才有了’借人办事‘这么一处。
恰如韩若壁所料,倪少游道:“据我所知,当时,杨大人是要借一个信得过、武功高,而且不是他自己属下的生面孔去做一件事。”
韩若壁道:“什么事?”
倪少游道:“我哪能知道。不过,我想,王大人和南亭凤应该是知道的。”
“都说官官相护,王大人和杨大人的私交果然不错啊。”韩若壁语带讥讽地笑了声,道:“否则,管理内阁的内阁首辅,如何能越权指派得了兵部旗下的王守仁?王守仁这只老狐狸,又岂是愿意被别人随意支配的?”
听他对王守仁语出不敬,倪少游干笑了两声,道:“杨大人没有亲自出面,是通过兵部尚书王琼传达的命令,所以,王大人不好推辞。”
韩若壁道:“这话,是你们王大人说的吧?”
倪少游点头。
韩若壁在心里’切‘了声,暗道:倘是没甚私交,杨廷和敢借王守仁的属下办自己的隐秘之事?鬼才相信。至于让兵部尚书王琼传令,想来不过是走走过场,掩人耳目罢了。
接着,他灵机一动,道:“王大人另外交待给你的任务,可是与这个南亭凤有关?”
倪少游摇头道:“不是,我也没想到会在此地遇上他。”
“这么说是巧合了?”停顿了一下,韩若壁道:“王大人交待给你的到底是什么任务?我瞧之前你似乎不大愿意说的样子。”
犹豫了片刻,倪少游道:“主要是这件事和大当家没甚关系,所以我才没说。”
他越是不想说,韩若壁就越是好奇,当即拉下脸道:“怎么,没关系就说不得了吗?”
见不得大当家如此不快的表情,倪少游立刻解释道:“其实也没什么,是王大人让我送封信给韶州府的官员,催讨甲胄和军粮。”
原来,虽然户部是国家财政的中枢,应该统一管理、输送军队的补给,但事实上却没有实权。军队的粮饷补给一直是由各个州府按规定,直接输送给军队的,户部只能在账目上进行监督。基于这样的操作,一个州府可能要向几个,乃至十几个不同的军队输送粮饷补给,而一个军队也可能要接受几个甚至十几个州府的粮饷补给,实在很难统一规划,供应不足的情况也就时有发生了。那些足额输送的州府,是不会替由于各种原因没法足额输送的州府多承担军队的粮饷补给的。因此,军队派人催讨,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韩若壁这才满意地笑了笑,道:“你和那个南亭凤是不是很熟?”
倪少游轻笑了声,道:“还行,一起喝过几次酒。”
韩若壁道:“那你可知道他来韶州做什么?”
倪少游道:“他没说,但我猜应该和宁王、李自然有关。”
韩若壁奇道:“此话怎讲?”
倪少游道:“因为南亭凤让我回去时顺便帮杨廷和杨大人带个消息给王大人,这个消息是有关宁王的,而且,他还提到李自然近期已经离开江西了。”
脑中疑窦丛生,韩若壁道:“那个有关宁王的消息是什么?”
迟疑了一瞬,倪少游道:“是杨大人私下里给宁王写过一封信,用于试探。从宁王的回信看,杨大人认为宁王并没有起兵造反的胆子,只是想凭借囤积兵力、扩张势力捞取一些好处,所以,杨大人希望王大人不要太过担心,更不必轻举枉动。”
韩若壁’嘿嘿‘一笑,道:“就我看来,王大人同杨大人的看法似乎并不一样啊。”
摸了摸下巴,他一挑眉毛,道:“我们想会一会这个南亭凤。他现下人在何处?”
倪少游愣了愣,道:“我们?还有谁?”
这么快,他就把黄芩给忘了,想来是潜意识里根本不愿记得还有这么个人存在。
韩若壁眼光一瞟,道:“当然是黄捕头。他是王大人钦点的,岂能独享清闲?”
倪少游有些为难道:“如果南亭凤不愿意见面怎么办?”
韩若壁则好像完全没有这种忧虑的样子,道:“他本是王大人的麾下,我们也在替王大人做事,至少现在大家还算是一条船上的吧,不会连一面都不肯见。”
倪少游道:“他现在应该离此不远,要不这样,大当家你先坐一坐,我这就试着去联系他。”
韩若壁笑道:“那再好不过了,只是要辛苦你跑一趟。”
倪少游开门就要出去,却见门边抱肩站着一人,正是黄芩。
怎么看黄芩怎么不顺眼,他忍不住讥讽道:“你一直站在外面偷听我和大当家说话?”
黄芩都没拿正眼瞧他,只道:“没有必要的事,我从来不做。我若是想知道,只管问你们大当家便可,又何必偷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