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南亭凤又瘦又高,但由于骨架奇大,身上挂着的那件宽大的土蓝色布衣倒也没显得多空荡。看上去,他的背有一点儿驼,因而头略微向前倾,脸上除了皮就是骨头,一双眯缝眼正恶狠狠地盯着黄芩。
上来就被对方一阵猛攻,进而几乎遇险,黄芩当然肝火大动。是以,待到内息恢复后,也不搭话,抢先上步,口中吐气开声,挥尺就猛击了过去,气势狂野如虎。
南亭凤见状,不急不忙,举刀虚架了一下,转身就走。
黄芩正要抢上去追击,南亭凤突然一扭,旋转着身子,一记回马刀,直斩向黄芩的腰际。
这一招,说起来毫无神奇可言,可谓屡见不鲜,但是在南亭凤手中施展开来,则别具威力。只听刀刃起时激荡空气发出的呼啸声,就知道这一刀上的力道极为沉重,刀势极为凶狠。
这一刀不但沉重、凶狠,而且极快。
快得让人几乎来不及瞧见刀光。
黄芩还没反应过来之前,刀就已经袭到他的身侧,他甚至已经能感受到这一刀上的罡风、劲气了!
一招鲜,吃遍天。
南亭凤的这一记回马刀是经过无数次的习练与实践的,于他而言,纯熟得就好像吃饭、喝水一样。这一招,曾经帮他击毙过许多武功高过他的敌手。
第二十八回:智得链甲全凭口若悬河,猝然南下竟然另有文章
黄芩刚刚极为惊险地化解掉了南亭凤的一记杀招,才令得局面有所转变,所以,此刻是无论如何也不甘心再回到之前的防守之势了。他明白,这种时候,是宁死也要与敌人抢攻的,否则气势就会被遏止住,战况也将向对南亭凤有利的方向发展。
当机立断之下,黄芩口中怒喝一声,突然团身前冲,连人带尺,如同一枚旗花火箭般‘突’地窜了出去,直扑南亭凤的面门!
这一下鱼跃而出,他的身形高高拔起,因而自然巧妙地避开了南亭凤畜势而发、威猛无俦、已攻达腰际的一刀。
其实,‘回马刀’这种招数本就算不得什么精妙的武学,南亭凤的回马刀之所以厉害,是因为他把这一手几乎练到了如同条件反射般迅捷,以至于在他的意念到达之前,刀就已经挥出去了。
不得不说,这一刀如星漩电飞般,速度快到了极致,力道也重到了极致,大有一刀将对方斩成两段的气魄。但是,也正因如此,南亭凤想撤刀回防,以便换招相抗便万万来不及了。
不过,不管来得及来不及,他都必须马上做出应对,否则,稍有迟疑,黄芩的铁尺就将击中他的面门,他也就性命不保了。
大惊之下,南亭凤的脸色都变了,瞬时顾不得那许多了,双足使出娃儿吃奶的力气猛地一蹬地,身子勉强向侧面飞了出去。虽然样子看上去很是别扭、可笑,但这已是他能想到的、唯一的、可能有效的应变之策了。
不过,这一刻,他全身上下空门大开,破绽百出!
相比南亭凤,黄芩则显得冷静异常,招式落空后,一个健步跟了上去。
可是,他并没有着急出招,而是等到南亭凤眼看将要落地,却还没能落地前,也就是旧力已泄,新力未生之际,才突然逼近上前,一尺挥出。
这一尺挥出的时机拿捏得相当精妙,南亭凤竟完全无力招架,只能尺来胸受了。
但听得‘当!’的一声暴起,似是金铁相交之音。
只见,南亭凤好似酩酊大醉了一样,摇晃着脑袋,踉踉跄跄地向后连退出了七八步,才总算站稳了。他胸前的衣服因为吃了这一尺,已如同被刀剑劈砍过一样,破开了一个大口子。
可是,他仍然兀自站立不倒!
黄芩那能够切割人体的铁尺,居然没能伤到他!
黄芩不免当即变色动容,心道:他的护体神功竟有如此厉害?定睛再看时,却不免又好气又好笑起来。
原来,他发现南亭凤被砍破的衣服处,露出了穿在里面的乌光闪闪的锁子甲。
这种锁子甲实乃货真价实的军器,民间是断然没有的,是由一个个细细的、圆形和椭圆形的小环接连而成,一环套住一环,密密麻麻地护住整个躯干。每一个小环都为精钢打造,对刀剑劈砍的防御力极佳,甚至长枪、长矛也很难一下子将其刺穿。
出于有锁子甲的保护,被黄芩一尺劈中的南亭凤没有落下什么外伤,但尺上那股刚猛的内劲还是实打实地击中了他,若非他一身功力精纯无比,护体罡气几达金刚不坏之境,也难免要口吐鲜血,内腑受伤。
由此可见,南亭凤的武功也确实非同小可。
鉴于此前兔起鹘落间来回交锋了好几回,均各自出现险情,到这刻,二人都不免谨慎了起来,没有出手,而是如同商量好了一般一边互相虎视眈眈地瞪视着,一边调息换气。
眨眼间,远处飞速奔来两条身影,其中一条正是韩若壁。
不待二人再度开打,已抢到近前的韩若壁疾疾开腔责问道:“南亭凤!我们都是替王大人做事的,约好了在此地接头,你怎么不分青红皂白陡下毒手?”
虽然交手才不过一、二个照面,但南亭凤预备好的几次杀招均未能奏效,而黄芩的凶狠搏杀能力又已令他暗生畏惧,此时正在迟疑中,没敢再度攻上。听到韩若壁此言,他瞥了一眼,阴阳怪气道:“哼,青红皂白我还分得清。”
韩若壁道:“大家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你这到底是唱得哪一出?”
南亭凤忍不住恨恨道:“好一个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你且问一问这位黄大捕头,四年前,我兄弟‘一剑横天’周元衡路过高邮时,是不是他坏了我兄弟的性命?我同周兄弟八拜之交,这等深仇大恨,怎可不报?”
听他说得有鼻子有眼不由人不信,韩若壁顿时噎住了,转瞧向黄芩,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好。
他早知黄芩的手段,而且不消说,江西悍匪‘一丈红’的兄弟绝不会是什么善茬,‘一剑横天’若是穷凶极恶地跑到高邮州挑事,被力保一方平安的黄捕头暗中买了命去也在情理之中。
心里,韩若壁暗道:不知这个南亭凤和那个‘一剑横天’的交情到了什么地步,若然当真是过命的交情,眼下的事倒是有点难办了。
这时,黄芩已皱眉道:“‘一剑横天’周元衡?我倒是听说过此人,江湖上也算有些名头,不过,我不记得曾经会过他。”
南亭凤怒目而视,厉声道:“放鸟屁,你还想抵赖?!除非你不是高邮的贼奴捕头黄芩!”
摇了摇头,黄芩又道:“当然,在高邮时,也有很多不曾报出过名号的江湖人与我单挑,其中有没有你说的这个周元衡,我也不知道。这笔帐,你就算在我头上好了。走江湖的,过得就是朝不保夕,拿脑袋换快活的日子,我只能保证,死在我手上之人,我都会让他们尽情施展功夫,死也死个明白。”
南亭凤微微一怔,打量了他一下,道:“这么说,你承认了?”
他觉得这个捕快竟一点儿也不像捕快。
黄芩道:“你若是想杀了我替你兄弟报仇,就尽管放马过来。你若是技高一筹,我也愿赌服输,把命交给你就是。不过,话说回来,我若是侥幸胜出,可不保证能手下留情。”
说话间,他的精神未有丝毫松懈,仍紧紧钉牢南亭凤,以防有变。
南亭凤狞恶一笑,道:“好!你倒是快人快语,若非咱们有仇在先,我南亭凤倒是很想交一交你这个朋友,真是天不遂人愿。”
话未说完,他已改为双手握刀,再度攻上。
就见,南亭凤凭借着腰力,急速地舞动起长刀,刀尖从左到右,再从右到左,来回不断搅动,刹时间,刀光如电荡星摇,刀势如泰山压顶,向黄芩整个人压了过来。
这一刀的刀势凶猛无匹,但其中仍隐隐藏有许多奥妙精巧的变化,黄芩瞧在眼里,只是嘴角擒起一丝冷笑,身形则凝然不动,屹立如山。
果然,这来势汹汹,如乌云盖顶般的一刀才使到一半处便突然变招,那如山岳一样雄浑的刀影一敛,忽地化作一左一右两道飘忽不定的刀光,几乎难分先后,快如追风逐电,向黄芩的双肋袭来。
这一变化,若即若离,似有似无,正是南亭凤的一记绝杀,唤作‘相思断’。
原来,这一左一右两道刀光,看似毫不相关,其实却相互呼应,令对手既不能一齐化解,又无法逐个击破,其中最为精妙之处就在两者间那若即若离、似是而非的联系。
相思断,藕断丝连,断为相连,虽然心痛如断肠,却是弃取有度,另辟蹊径。
不过,如被‘相思断’的刀光劈中,断的可就不只是肠了。
还有命!
黄芩双目炯炯,目不转睛地紧盯着南亭凤的刀势,就在刀光即将及体的刹那间,突然马步向前,往两道刀光中间的缝隙住踏出了半步!
面对这变幻莫测、奇诡难当的刀势,黄芩居然不退反进!
南亭凤不禁大惊失色。
他从没见过如此应对的敌手。
要破相思断,如同断相思,难就难在要舍得。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面对这一招‘相思断’,若是因为看不透其繁复的后招变化,而稍有优柔寡断,就难免要遭受断肠裂躯之痛,而唯有当机立断,深入险地,击其中流,才是破除此招的唯一办法。
若是深知此招的底细,在对战之时予以破解,也就罢了,可黄芩却是在实战之时,全凭眼力、感觉,一下子找到了‘相思断’的破绽之所在,由此可见,抛却武功高低、内力修为暂且不论,光说武学上的见识,就胜过南亭凤不知道多少倍了,因是之故,不由得南亭凤不为之变色。
一般来说,越是变化繁复精妙的招式,越是容易在气势上有所欠缺;而简单直接的招式,则相对气势勇悍,然而后续的变化却又难免有些不足。其实,不止武学,天地万物都依循此理,所谓‘地下东南,天高西北,天地尚无完体’。
黄芩能破解这招‘相思断’,正是基于这个再简单不过的道理,所以,他一见到南亭凤的这招‘相思断’变化莫测,难以预料,就干脆弃繁求简,横下一条心,硬碰硬地直接从南亭凤中路突破了。不过,虽说如此,敢在高明的敌手面前这么应对,也是万中无一的角色了。一瞬间,黄芩的那种因此而产生的无以伦比的信心和勇气,一下子形成了任是何等敌手也难以抵挡的气势。
但见,黄芩掌中铁尺轻挑着直刺而出,正朝向南亭凤的中路而去!
此种用尺的方式颇为特别,简直是把铁尺当短枪用了。
中平枪,枪中王,中间一点最难防。
‘相思断’对上了这一尺,就如同毒蛇被打中了七寸一样,顿时锐气全消,原本那凌厉无匹、飘忽难测的攻势立时土崩瓦解。
南亭凤已是慌了神,手足无措间,无奈地将腕子一甩,脱手把掌中的钢刀掷向黄芩,激起一片劲风,只盼得这一下能阻黄芩一阻,同时,他用尽浑身的力气,一个金鲤倒穿波,向后逃遁了出去。
此种招数一看就是无力应对,慌乱中随手而出,大有顾头顾不了腚之态。
因为,他心知从今往后,对在场之人而言,他的‘相思断’已再无半点神奇之处了。
才几个照面下来,还是自己率先以绝招发动攻势,结果却被对手破了压箱底的绝学,还丢了掌中钢刀,落得个抱头鼠窜的下场,这在纵横江西的‘一丈红’南亭凤而言,那是从来也没有过的事。不过就目前的情势,只要能保得住性命,其他的,他都已经顾不上了。
幸好,黄芩瞧上去并没有趁胜追击的意思,看到南亭凤落败溃逃,他只是手腕转动,击落下飞掷来的钢刀,就收起身形,昂首而立了。此刻再看黄芩,那真是不怒自威,态势高峻,端的一派宗师风范,叫人折服。
南亭凤人在丈外,又是气急败坏,又是面如土色,如同斗败了的公鸡。他口中道:“罢了罢了,艺不如人,我南亭凤今天算是栽了。”
韩若壁朗声笑着上前,打圆场道:“什么栽不栽的,胜败乃兵家常事,南英雄不必气馁。要我说,大家都是江湖朋友,过的也都是刀头舔血的日子,只要正大光明,堂堂正正的真刀真枪杀过来,不是那种卑鄙小人背后下刀子,就算不得什么。”
顿了顿,他又道:“我的这位黄朋友是做公之人,其实和江湖上的同道们可谓大路朝天,各走一边,根本不是一条路上的。如果说,大家井水不犯河水,断无冲突,但若是谁家越界到了别家的地盘,起一些冲突也不能怪谁不对,是不是?再说,现在南英雄也在为朝廷做事,即便不是公人,也沾了点儿边,应该也明白一些做公人的无奈。这样吧,冲着我的一点儿薄面,大家就不要再为一些目前还说不定的事耿耿于怀了,好不好?”
很显然,韩若壁是替南亭凤搭了个挺不错的台阶,让他下呢。
站在韩若壁身侧的灰衣汉子也开腔道:“南兄,韩朋友说得在理,我看这位黄朋友虽然是个捕快,但也有一身豪侠之气,端的是条汉子。至于周兄弟的事,究竟怎样我们也不清楚,还是从长计议吧。”
南亭凤的脸色煞白,紧闭嘴巴,一言不发。
这时候,黄芩才注意到韩若壁身边之人。
这人身高腿长,长了一副耸肩膀,令得他的脖子看上去总是缩着,形象甚为可笑,但一双眸子精光闪闪,神情气度沉着老练,一望即知绝非易与之辈。
发现黄芩在打量自己,不待他发问,那人已哈哈笑道:“在下姓贺,单名一个立,现下有幸替杨大人做事。”
韩若壁道:“杨大人?杨大学士?”
南亭凤微有抱怨地插嘴道:“是啊,他可是杨大人手下的红人,这一次要不是他在杨大人面前一口咬定非我不可,我又怎么会跑来赶这趟浑水?”
韩若壁听得云里雾里,正待发问,黄芩已‘咦’了一声,道:“贺立?我听说,江湖上有个姓贺的好汉,人称‘鹤冲天’,腿上绝学天下无双,莫非就是阁下?”
那灰衣汉子好像颇不好意思,笑了笑,道:“区区贱名,何足挂齿,见笑见笑。”
韩若壁恍然大悟道:“原来你就是‘鹤冲天’,难怪轻功这么好,连我也追不上。”
紧接着,他又道:“你怎么成了杨大学士的手下了?”
贺立笑了笑,道:“在下这些年没怎么在江湖上走动,就是一直在替杨大人做事。”
望了眼南亭凤,韩若壁对贺立笑道:“哈哈,你我倒是挺像的,找帮手都是非某个人不可啊。”
贺立也跟着笑了,继而道:“这一次,杨大人说有件重要的事交由在下去办,在下估摸着这件事怕是办不下来,就和杨大人说,除非能请来我的一位至交高手南亭凤南老哥相助,否则定然不能成事。结果杨大人还真是神通广大,居然把南老哥给请了来,这一下,我连推辞的借口都没有了,只好硬着头皮出来办事,却苦了南老哥。”
南亭凤扫了一眼贺立,撇嘴道:“确是苦了我了。还至交呢,哪有这么害至交的。”
韩若壁不依不饶,追问道:“杨大人究竟让你们办什么事,竟然如此棘手?”
南亭凤苦笑道:“他要我们去宁王府上偷一样东西出来。谁不知道宁王府如同汤池铁城,里面又是高手云集,还有一代妖仙李自然坐镇,就算我和贺立二人联手,也不会有一点儿机会,所以我才说,这件事是彻彻底底的一趟浑水。”
韩若壁眼珠溜溜一转,笑了笑道:“不是说,李自然已经离开宁王府了吗?正是你们下手的好机会呀。”转瞬,他又“哎呀”了一声,佯装恍然大悟地一拍脑门,道:“或者……难道说,你们的事情已经办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