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鲜老大轻轻一挥左袖,一股强大、温和的力道立刻激荡而出,将地上的残材碎木扫至墙角,聚成一堆。
由此可见,他的功力之精深着实令人匪夷所思。
想是早知他武功盖世,唐仨并未显出丝毫惊异之色,抓了抓头道:“不过,眼下要怎么办才好?”
到这刻,鲜老大又恢复了平时的冷淡、平静。
轻轻地剔了剔小指上的指甲,他问道:“已经把‘小天师’等人安排好了?”
唐仨道:“嗯,让他们暂且在‘赤松观’住下了。”
吹了吹剔出的污垢,鲜老大道:“我想,他们一定在不停地催促,要我们交出‘玄阙宝箓’,好让他们带回去献给李自然吧。”
唐仨吸了吸鼻子,道:“鲜老大料得不错。”
拉了张紫檀木官帽椅过来,鲜老大悠悠坐下,翘起二郎腿,道:“二头领现下在做什么?”
唐仨道:“应该还在招呼‘小天师’他们。”
鲜老大吩咐道:“换别人过去招呼,请他立刻过来见我。”
唐仨转身待走,复又回过头来,道:“‘对了,小天师’提过好几次要和我们的老大见面。”
沉吟了一下,鲜老大道:“就说我正在闭关修炼,还有半月功夫才得出关。”
唐仨得命而去。
才一个时辰不到的功夫,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赤松林里更是灰蒙蒙的一片,只能瞧见一盏‘赤松观’里的黄色灯笼在林间一边行进,一边晃动。
最后,这盏灯笼在小宅院门前停了下来。
提着灯笼的是个一身黑衣、肩膀很宽,腰杆笔直的高个子。
“进来吧,门没锁。”里面传出鲜老大冷硬、沉稳的声音。
看来,这个黑衣人就是‘二头领’了。
黑衣人推门而入,几步穿过窄小的前院,来到亮着灯的那间屋子里。
熄了灯笼,他无声地走了进去。
屋内,一灯摇摇,昏黄如豆。
鲜老大瞪着眼,坐在灯前,道:“没被‘小天师’的人跟上?”
他的双瞳简直比灯还亮。
黑衣人摇头道:“没有,我来的时候很小心。”
听声音,他的年岁应该不大,也就二、三十岁的样子。
鲜老大站起身,到烛台前点上了好几根蜡烛,屋里顿时亮了起来。
但见,烛光下,黑衣人的头低垂及胸,几乎看不见眼睛,只露出又高又沉的额头和高耸的鼻梁,显得很恭顺。
鲜老大一指下手的椅子,简洁地道了声“坐。”
黑衣人没有二话,依言落座。
即便是坐在那里,他的腰也是挺直的,没有靠向椅背。
坐回到上手的位置上,鲜老大上下打量了黑衣人一番,道:“高人龙行动失败之事,怎不见你报予我知?”
心头一动,黑衣人抬起头来,讪讪一笑,道:“不用我报,老大不也知道了吗。”
他的五官十分精致,未免阴柔了些,但颌下的连腮胡子却极好地掩饰了这一点,加上高大的身材,总体上也称得上硬气了。
鲜老大‘哼哼’了两声,额角微跳道:“这个理由,未免有些说不过去吧。”
黑衣人稍显支吾道:“我想不出还有什么理由了。”
鲜老大打了个哈欠,道:“不如我帮你想个理由好了。”
黑衣人道:“什么理由?”
鲜老大伸出右手,将五根手指的指尖,从小指到拇指依次从蜡烛的火苗里抚过,边感受着那种轻轻的灼伤之痛,边颇为玩味道:“你在老二的位子上已坐了太久,都快忘记老二同老大的区别了。”
黑衣人的身形轻轻一颤,倏地站起,行了个大礼道:“老大!”
鲜老大斜了他一眼,阴沉沉道:“钟回圆,‘二头领’这个位子,你坐了多久了?”
钟回圆愣了愣,立刻道:“五年零两个月十一天。”
鲜老大笑了笑,道:“难得你记得这么清楚,可见至少到目前为止,这个位子在你心里还是很重要的。得知这一点,我很欣慰。”话锋一转,他霎时提高嗓音,声如霹雳,道:“可是,你根本已经忘了当年是谁帮你得到这个位子的!”
钟回圆慌忙道:“回圆不敢忘——是鲜老大你!鲜老大对回圆,恩同再造。”
以食指和拇指将眼前飘摇的烛火拈灭,鲜老大目露凶邪之光,自说自话道:“你是替高人龙着想,怕我知道他行动失败责罚他,所以才不预报予我知的吗?”
钟回圆颓然摇了摇头道:“不是。我是怕鲜老大责罚我自己,才没有主动禀报。毕竟,这件事是我的主意,从策划到准备也都是我一手负责的,高人龙只是带人去实施,事到如今,却不仅折了组织里的四名高手,还毫无斩获,我……我实在是难辞其咎。”
鲜老大轻轻地舒了一口气,似是放下心来,道:“我还以为你什么时候和高人龙同穿一条裤子了,却原来是怕责罚到你头上。”
钟回圆垂下头,道:“本来我以为,包括高人龙在内,派出去的六人都是组织里数一数二的高手,不该对付不了两个愣头青的,可不成想……”
摆手示意他不用再说下去了,鲜老大道:“其中细节我已经清楚了,是对方太扎手,不是你的谋划有问题。就算由我来安排,也未必比你好。”转而,他又道:“高人龙等人现在回来没有?”
钟回圆道:“还没有。不过,他们已传了消息回来,希望将功补过,再找机会下手。”
鲜老大道:“这也是你的意思吧。”
钟回圆讪笑道:“我是想,等得手后再禀告老大,那样一来,责罚也会轻些。”
鲜老大瞟他一眼,道:“你放心,不论结果如何,只要你不曾懈怠,我都不会责罚。”
钟回圆笑了笑。
他的笑容显得有点尴尬,也有点无奈。
鲜老大叹了一声,道:“其实,少了‘五行生数阵’,他们的实力必然大减,只怕更没有机会了。倒不如撤回来,换一批人,重新部署。”
钟回圆唯唯诺诺道:“那我即刻派人去传令,让他们回来。”
“不急,我还想看看高人龙到底有多大能耐。”鲜老大缓缓摇手道:“最近,对组织里的事,他可是真够积极的。”
他的表情颇是高深莫测。
钟回圆道:“他这么积极,是想坐稳第三把交椅吧。”
看来,高人龙已经是这个组织的‘三头领’了。
“未必。”鲜老大眯起眼,只剩下两条长线,道:“也许,他是嫌第三把交椅太窄太小,容不下他,所以才一日比一日积极,好积聚功劳,另换一把椅子坐坐。”
钟回圆的脸色顿时变了,道:“莫非他想坐我的第二把交椅!?”
重新点上那根蜡烛,鲜老大斜他一眼,道:“假如,他想坐的是我的第一把交椅呢?”
钟回圆皱起浓眉道:“不会吧。”
接下来,他又语带试探道:“会里有传言说,高人龙早年就一直追随在刘大人左右,是咱们‘三杀’里资历最老的,也不知是真是假。”
言下之意,如果高人龙真如传言所说的,是资历最老的一个,那么想坐第一把交椅也就不足为奇。
“他有屁的资历。”鲜老大一撇嘴,不屑道:“早年,他是刘大人座下的客卿,眼高于顶,威风八面,根本瞧不上我们这些专职暗杀之人,那时候,就算你用八抬大轿去抬他,恐怕也没法把他请进‘三杀’里来。后来,刘大人失势身死,他混不下去了,这才投奔了我们。所以,若单论在‘三杀’里的资历,他可一点儿也不比你老。”
钟回圆似有所悟,道:“原来竟是这般。”
鲜老大又道:“而且,交椅又岂是单凭资历坐得稳的?得凭本事。想当年,庄老大坐第一把交椅时,并非是组织里资格最老的,但确实很有两下子,弟兄们服他,才愿意跟着他一起替刘大人卖命,赚大把大把的银钱。”
钟回圆道:“我听说昔日的庄老大也和鲜老大一样精通道术,不知是不是?”
鲜老大叹息道:“我如何能同他相提并论?惭愧惭愧,对他的道术,我早已是甘败下风。”
听他的口气,就知是由衷之言。
钟回圆吓了一跳,大感惊讶,道:“不会吧?一向自视极高的‘餐霞道长’,竟会在道术上对别人甘败下风?”
原来,‘三杀’如今的大头领,就是当年也曾在江湖上威风八面过的,号称能春食朝霞,夏吸沆瀣的‘餐霞道长’鲜兆林。
鲜兆林道:“你知道李广吗?”
钟回圆咧了咧嘴,道:“千多年前的飞将军?谁人不知,哪个不晓?传说他的‘连珠箭法’出神入化,无人能敌。对了,我们还有个弟兄的绝活就叫做‘李广射石’呢。”
鲜兆林道:“谁说是那个李广了?”
钟回圆尴尬地讪笑道:“不是?那我就不知道了。”
鲜兆林一副瞧不起他的模样,道:“你也太孤陋寡闻了,我说的是先帝身边的红人李广。”
钟回圆努力地察颜观色,感觉对于这个‘李广’,鲜兆林隐隐有些仰慕,于是‘哦’了声,道:“既是先帝身边的红人,想是自有了不得的本事。”
鲜兆林站起身,边在屋内踱步边道:“那是,此人年纪轻轻就能知过去,算得未来,极擅研究符箓,祷祀诸事,可是个道法深厚的半仙级的人物啊。”
搜肠刮肚到现在,钟回圆终于想起了一星半点儿,赶紧道:“记起来了,记起来了,小时候是听人传过什么‘今日闹李广,明日闹李广,日日闹李广……’但究竟说的什么意思,却是不知道了。”
鲜兆林叹了声道:“流传这句话的时候,李广的好日子也差不多快到头了。”
钟回圆不知其意,问道:“那时候,他怎么了?”
鲜兆林摇了摇头,道:“伴君如伴虎,何况君王身侧还有各式各样的豺狼狮豹,越是风光无限,越是引人嫉妒,他的脑袋终究是保不住的。”
钟回圆听不明白,道:“不会吧,真若是皇帝身侧的红人,自然有皇帝保着,谁敢动他?何至于保不住脑袋?”
鲜兆林‘哼’了声,道:“红人也是此一时,彼一时。小子,别忘了,当今皇上也曾对刘大人言听计从,视刘大人为最亲近之人,令他权倾朝野,可结果又怎样?”
钟回圆绞着脑汁想了一会儿,道:“老大说的有理。不过,据我所知,刘大人好像是因为密谋造反,才被凌迟处死的吧?唉,如果不是刘大人一念之差,铸成大错,‘三杀’也不会沦落到如今这般田地。”
鲜兆林目露凶光,道:“你别忘了,没有刘大人,就没有‘三杀’。再者,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你也不想想,刘大人的权势再大也不过一个阉人,根本没法子有子嗣,既已坐拥一世荣华,还辛苦造反做什么?难道就为了在那张龙椅上坐一坐吗?”
钟回圆低低道:“他不是有个认来的儿子吗。”
鲜兆林轻蔑道:“认来的,能算是儿子吗?”
想想也对,钟回圆疑道:“这么说,刘大人根本没有密谋造反,是被冤枉的?”
鲜兆林摇摇手道:“这谁知道,反正从古至今,有造反的王侯将相、草莽流寇,就是没有造反的太监。哪有阉人造反做皇上的?我想,刘大人虽然权倾一时,恐怕也到不了前不见古人的境界吧。话说回来,要密谋造反之人最喜欢的口号往往是‘清君侧’,其次才轮到说皇上昏庸无道。而像刘大人这般权倾朝野的无根之人,多半都是会被清除的‘君侧’一类,又拿什么口号来造反?”
一口气说得有些口干,鲜兆林咽了口吐沫,接着道:“伴君如伴虎,要想借皇上的刀杀宫里的人,最好用的法子莫过于说她们针刺人偶,意图咒杀皇上;要想借皇上的刀杀身边的宠臣,最方便的法子就是说他谋逆。这些个伎俩手法,可谓千古不变。如此,一旦皇上起了疑心,再大的宠幸也保不住自家的脑袋了,这种时候,就算是造反,也是被逼无奈之举。”
钟回圆更迷糊了,道:“怎么个被逼无奈?”
踱到近前,鲜兆林手作刀式,轻轻在钟回圆的项上割了一下,不阴不阳道:“造反当然是死罪,可明知不造反一样要死,换作是你,会不会造反?”
苦笑着摸了摸脖子,钟回圆道:“那……嘿嘿,狗急了还要跳墙,总要搏一搏的。”
鲜兆林道:“你瞧,这就叫做‘被逼无奈’。”
钟回圆点了点头。
鲜兆林又道:“不过,刘大人这一辈子,啥样的乐子没尝过?啥样的好处没占过?除了不能玩女人亏了点儿,其他的,不亏了。”
见他提到刘瑾的时候,面色有些沉痛,钟回圆道:“老大还惦着刘大人的好处?”
鲜兆林道:“我们这帮弟兄不懂什么大义,也不关心天下百姓的死活,只知道刘大人从没亏欠过我们该得的银子,临了还送了许多财物给我们,这就足够我们惦记他的了。”
他又道:“没有从他那儿挪过来的银钱、宝贝,‘三杀’绝无可能撑到今天,而且还暗里不断招揽新人加入。”睨了眼钟回圆,他又道:“二头领,难道你当年加入我们,不是冲着大把的银钱来的?”
钟回圆不尴不尬地笑了笑,道:“也是冲着鲜老大对我的器重。”
转念一想,他又道:“对了,你刚刚说起的李广,和咱们有什么相干?”
鲜兆林道:“那个半仙似的李广和当年我们的庄老大乃是少时的密友,曾一同拜在某位化外道仙的门下修行道术、剑法,情份非同一般。”
钟回园恍然道:“却原来庄老大和李广是师兄弟啊。和半仙同门,看来,庄老大的道术定是出神入化了。”
鲜兆林道:“以前,我跟在庄老大身边时,曾听他说起过,仅以道术的威力而论,他比李广要厉害许多,可那位道仙在尸解仙去前,却把衣钵传给了李广。”
钟回园忍不住插嘴道:“哪有这样的道理?当然应该谁厉害传给谁。”
对他打断自己的话颇为不悦,鲜兆林责备地瞥了他一眼,才继续道:“庄老大说,因为他修炼的是‘术’,‘术’虽强大,却只是一种力量,无法识得宇宙之玄奥,而李广修炼的是‘道’,只有‘道’才能一窥天地之冥妙。”
脑中连续转了七八个念头,钟回园完全摸不着头脑,道:“什么‘术’啊‘道’啊的,我都听糊涂了。”
鲜兆林笑道:“你本非玄门中人,不糊涂才怪。”
钟回园低头想了一阵,半是疑问,半是自言自语道:“不过,庄老大这么厉害,怎会被别人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