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公?韩大侠……是你吗?”
他的声音显得十分急切。
韩若壁愣了愣,定睛一看,觉得有点儿面熟,可一时间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了。
“嘿!韩大侠,是我啊,”说话间,那人一把扯掉自己头上草帽状的军帽,兴奋不已道:“我是包器啊!你送过我五十两银子做路费。哈哈,能和你再见真是太好了!你不记得我了吗?”
经他这么一说,韩若壁终于想起来了,笑道:“不是不记得,是你穿上这身军服,我都不敢认了。对了,那时,你不是说到福州投奔舅舅,跟着他从军的吗,怎么跑到高州来了?”
“先不说这个。”包器一边热情地拉住韩若壁,一边回头冲那队兵丁道:“他是我落魄时大力帮助过我的恩公,今天难得遇上,我要好好请他吃喝一顿,你们就此解散吧。”
看来,他是这队兵丁的头儿。
列队巡街本是件吃力不讨好的差事,兵丁们巴不得早点儿结束,因此得了头儿的命令,当即三三两两地散去了。
韩若壁笑道:“看来你混得不错嘛。”
包器喜形于色,道:“我请你们吃喝去!”
“好啊。”韩若壁一点儿也没客气,笑道:“不过,我们两个都很能吃的,小心把你吃穷了。”
包器哈哈大笑起来,眉飞色舞道:“我陪你们一起吃。说好了,这一顿不把我吃穷了,就算你们对不起我。”
能遇到昔日的恩人,他的心情实在是好极了。
之后,包器兴致勃勃地领着黄、韩二人往神电卫城里找吃喝的地方去了。
到了城里,雨已经停了,包器带头找了个小酒馆走了进去。
这时候已经过了吃饭的钟点,酒馆内没几个食客。
瞧见他们进来,店小二立刻满脸堆笑的迎上前,招呼道:“哎呀,是总旗大人啊,难得总旗大人今天有空光顾小店,小店正好新到了一批海货,总旗大人要不要尝个鲜?”
看来,包器是这家店里的常客了。
包器大咧咧地拉开条凳,一屁股坐下,大声道:“今天我要请两个朋友吃酒,你尽管找些大虾、生蚝的端上来,要你们店里最好的,权记在我账上,等月底过来和你结了。”
小二的眼睛已笑成了一条缝,道:“不妨事不妨事,总旗大人什么时候来结都成的。只是,今天大人来得有点晚,店里进的酒都卖完了,只剩下一些自家酿的土酒了,您看……”
包器皱眉,微有不悦道:“怎么这么不巧。”转而他又道:“你家酿的酒,劲道足不足?”
小二拍着胸脯,打着包票道:“绝对够劲道!”声音一软,又讪笑道:“就是卖相不如进的酒好,浑了些。”
韩若壁闻言,笑道:“浑一些没关系,只要没掺蒙汗药就成。”
包器拍着桌子,哈哈笑道:“恩公果然是跑江湖的好汉,不过咱们这里可不比那些荒郊野店,害人的药酒是绝不会有的。”
韩若壁也哈哈笑道:“那是当然,我只不过开个玩笑而已。”
一时间,众人皆笑。
三人坐下没一会儿功夫,小二已经捧上来一坛土酒和三只海碗。
将酒坛和酒碗摆放妥当,他又给三人每人满上了一碗酒,笑嘻嘻道:“大人要是喝得好啊,下次我多酿些,帮大人留着。”
包器点头称‘好’。
旋即,小二又把碗筷和小食端了上来。
虽说是小食,份量却惊人,足足有满满的两大盆,一盆是炒的小贝壳类的东西,另一盘炒的也不知是什么海货。
往盆里瞧了一眼,包器道:“哦,是炒海瓜子和八爪鱼,看样子,今天的海货不错呀。”
小二得意的笑道:“我家的货向来是最好的。这两样小食是随桌送的,大人和朋友们先吃着,我去准备大虾、生蚝去。”
包器转头冲韩若壁道:“韩大侠,还有什么喜欢吃的尽管说,只要他店里有的就成,不用替我省银子。”
韩若壁笑道:“那是当然,我们是来吃穷你的,怎会替你省银子?”
又是一阵笑声。
稍后,三人端起酒碗,二话不说,各自先干了一碗。
放下碗,韩若壁舔了舔嘴,边咂摸边道:“这酒……”
黄芩接口道:“味道一般。不过,就像小二说的,够劲道!”
说话间,包器起身把三只海碗又倒满了。
三人边吃边聊了起来。
从谈话中,韩、黄二人得知,原来包器一路往福州去寻舅舅,却遍寻不着,几番打听才得知他的舅舅早已随军队调到了广东高州驻守。包器又一路找来高州,几经周折才总算是和舅舅团聚了。他的舅舅在高州军中任职百户,见前来寻亲的包器人高马大,颇有一身气力,便把他安排在军中当差,做了没多久,又升职为了总旗。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一坛酒已被他们三人干掉了一多半。
三人里,还是高兴得什么似的包器喝得最多。
此刻,包器的舌头已经有点儿发直了,他一边打着嗝,一边开口问道:“对了,我还没有问你们,怎会到这里来的?”
韩若壁挑了挑眉毛,道:“怎么,不欢迎我们来?”
包器憨态十足地笑了笑,道:“怎么可能不欢迎你们来呢。只是,我们这里偏僻得很,极少有江湖人会跑来这里,所以感觉奇怪。”
左右望了望,韩若壁欲言又止。
包器见了,一挥手道:“你是我的恩人,又不是什么外人,有什么话不能讲的,别葫芦下水——吞吞吐吐的。”
韩若壁点头道:“说起来,你现在总算是官家的人,这种事原不该问你。不过,既然你不把我当外人,我就直说了吧。”
压低了嗓音,他神秘兮兮道:“你在这里当差,还是个小头目,定是对海上的情况颇为熟悉了。你知不知道哪里能找到‘红毛鬼’?”
好像是听到了什么极为可笑的事一样,包器哈哈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像是丝毫也不怕别人听见一样大声道:“我当是什么事?原来是找‘红毛鬼’?哈哈,我们这里多得很,有时候,他们还会跑来这家酒馆喝酒呢。”
做出恍然状,韩若壁道:“原来是这样啊。我还以为朝廷有海禁令,所以‘红毛鬼’们都不敢在这里光明正大地出没呢。”
包器满不在乎道:“朝廷的那些个条条框框,我们也不知道为啥。天高皇帝远的,谁在乎?其实,‘红毛鬼’没啥不好,都是有钱的主呀。”一转脸,他又道:“不过,实话跟你说,那帮‘红毛鬼’没几个是好人,你们找他们做什么?”
韩若壁一边寻思,一边试探着问道:“‘红毛鬼’那里,可有什么稀罕的东西要出手?”
他会这么问,是因为李自然并没有从南昌运任何货物出境,所以,南下的目的显然不可能是卖东西给西洋人,那么,如果他来此是同西洋人做买卖,就应该是想从西洋人手里买什么稀罕的东西。
包器惊讶道:“他们能有什么稀罕东西出手?最多不过是些杂货、布匹类的。其实,他们手上最稀罕的就是大把大把的银子了,那是拿来从我们这里买生丝、丝绸和茶叶什么运回去卖的。”
被他这么一说,韩若壁又想不通了,心道:李自然找‘红毛’到底为了什么?
沉吟了一会儿,他道:“你和‘红毛鬼’熟不熟?其实,我在找一个红毛鬼,两只眼睛的颜色不一样,一只蓝,一只绿,你能不能帮上忙?”
包器皱起眉毛,道:“‘红毛鬼’我的确是常能见到,不过和他们一点儿也不熟,他们说的话我也听不懂,更没见过两只眼睛颜色不一样的。”
韩若壁失望地‘啊’了声。
迟疑了一瞬,包器眨了眨眼睛,探身向前,压低声音道:“我倒是识得一些人,他们和常来这儿的‘红毛鬼’关系很密切,也很熟悉,如果你们想找到那个‘红毛鬼’,通过他们应该没什么问题。”
看他的神色有些鬼鬼祟祟,韩若壁、黄芩都心生好奇。
韩若壁低声道:“他们是什么人?”
包器面有难色,似是还没想好该不该说。
黄芩的眼珠转了转,嘿嘿笑道:“莫非是海盗?”
包器的面皮一热,尴尬笑道:“算不上海盗,不过是些以在海上倒卖货物为营生的商人罢了。”
韩若壁奸笑连连道:“原来如此,那不就是走私船主吗?你身为大明军人不去抓捕此等走私之徒,还同他们结交,该当何罪?”
包器先是一愣,随即明白韩若壁只是装样吓他,并非针对他,于是“嗤嗤”笑道:“恩公打起官腔来倒也有模有样。我还是实话实说吧,我认识的那些人在一艘船上,他们给这艘船起名‘五龙船’。”
韩若壁道:“‘五龙船’?这名字起得当真霸气。”
包器道:“这艘船上常年挂着一面五色帆,在我们这一带名气很大。船上当家作主的是五个结拜的异姓兄弟,这些年来,他们经常和来我们这儿的‘红毛鬼’做生意。所以,你们想寻‘红毛鬼’,找他们准没错。”
韩若壁用力拍了一下包器的肩膀,道:“这下子,你可是帮了大忙了,快帮我们引见一下他们吧。”
瞧了眼外面渐暗的天色,包器道:“今天太晚了,明日一早我领你们上岛上找他们去。”
“岛上?”黄芩道:“什么岛?”
包器嘻嘻一笑,道:“放鸡岛。”
黄芩道:“名字听起来好怪。”
包器笑道:“是啊,一开始我听说这名字时也觉得特别怪,后来听这里的老人们说,‘放鸡岛’原本叫‘湾舟岛’,改名‘放鸡岛’是为了讨个吉利。”
韩若壁哈哈笑道:“‘放鸡’?放一只大公鸡吗?这名字有什么吉利的。”
包器道:“据说是因为这个岛以前周围的浪特别大,经常把过往的船只打翻,那场面就好像船被一条条翻腾的白蜈蚣包围住了,不停地撕咬一样,极为可怕。后来,渔港里来了位高僧,说蜈蚣怕公鸡,可以用公鸡破蜈蚣的办法克制大浪,于是做了场法式,放生了几只公鸡,把‘湾舟岛’改名为了‘放鸡岛’。之后,也不知是法式灵验了,还是老天开了眼,岛周围的浪的确小了许多,渔民们欢喜不已,就在岛上修建了一座庙以纪念那位高僧。”
韩若壁道:“原来‘放鸡岛’还有这么个说法,倒是有趣。”
三人又就此笑谈了一番。
酒足菜饱后,他们出了酒馆,这时天空中已经布满了星星。
第二天一早,黄、韩二人到了码头上,这时包器还没来。韩若壁打算先包下一条船,等包器来了就往‘放鸡岛’上去。可是,一听说他们是准备去‘放鸡岛’的,原本围拢上来准备做这笔客运生意的船主们就纷纷散开了。韩若壁不解其意,拉住一名船主寻问,才得知那座岛是‘五龙船’那帮人的地盘,不容旁人插足,所以船主们都怕惹上麻烦,不愿送他们去岛上。
就在韩若壁同那名船主软磨硬泡的时候,包器来了。见此情形,他先是向韩、黄二人道歉,说没想到他们会来得这么早,之后调过头以军队的名义征用了那名船主的船。船主无奈,只得依令送他们去‘放鸡岛’了。
放鸡岛位于电白县东南,离得不远,大约只有二十几里水路,而且岛周围海域的鱼类资源丰富,对附近的渔民而言,无疑是个撒网捕鱼的好去处,但由于成为了寻常人惹不起的‘五龙船’的地盘,也就没什么人敢去了。
今天的天气非常好,艳阳万里,碧空如洗,海面上风平浪静,一望无尽,真是个摇船出海的好日子。
韩若壁立于船头,一面向四下里张望,一面冲立于左侧的包器笑道:“你小子真是行啊,从了军就显本事了,连银子都不用给,一个征用令就够了。”
事实上,他的语气里多少带有一点儿鄙夷的意味,但无心之人未必能听得出来。
包器实打实道:“银子回头还是要给的,毕竟人家送我们出海该得报酬,不给也对不住良心。不过,没有征用令,恐怕没人肯送我们去放鸡岛。”
站在右边的黄芩道:“那个‘五龙船’就这么可怕?”
包器道:“其实也不是,只是他们不白不黑的,一般船家怕因此惹上是非,明面上总得避得他们远远的。”
韩若壁轻笑了声,道:“不白不黑?可是官家想睁只眼闭只眼时就啥事没有,想开刀立威时就可随便下手的那种?”
包器叹息一声,道:“谁叫他们做的都是朝廷明令禁止的买卖呢。”
黄芩道:“听起来,你同他们的关系不一般。”
韩若壁意味深长道:“何止是他,现在军费紧张,此地的驻军怕也常从‘五龙船’处得些实惠吧。”
包器点头道:“实惠是有的,但重要的是他们帮过我一个大忙。”
黄芩问道:“什么大忙?”
包器道:“年初,我们营里伙夫的女儿,也是我认的干妹子上宝山砍柴,被一个喝醉酒到山上吹风的‘红毛鬼’给糟蹋了,事后那小子逃得快,我们没抓到,后来得‘五龙船’的人帮忙,才把那个‘红毛鬼’揪出来宰了。”
黄芩道了声:“该杀!”
包器继续道:“所以,一般上头下命令要我们巡海,抓海盗和走私商船时,我们都会提前传消息给他们,让他们想法躲一躲。”
韩若壁点头道:“看来,大家都是讲义气的江湖好汉。”
心里,他暗道:以包器同‘五龙船’上人的关系,找那个‘红毛鬼’一事应该不成问题。
他相信,只要找到了那个‘红毛鬼’,也就等于找到了李自然。
船摇出去个把时辰之后,远处出现了一个小小的黑点。
慢慢的,黑点逐渐变大,包器指着那个黑点道:“看,那就是放鸡岛了。”
船越来越靠近了,岛上的景物已经历历在目。
只见,岛上山石嶙峋,森然耸立,最高处立着一个旗杆,一面黑旗正从旗杆上徐徐升起。
瞧见升起的黑旗,黄芩笑道:“他们已经发现我们了。”
包器赞许地瞧他一眼,道:“你果然是个行家,那根旗杆所在的地方是这座岛上最高的山峰,‘五龙船’上的人都唤它作‘扯旗峰’。升起黑旗,是表示有陌生的船只来了,但危险不大,如果升起的是红旗的话,那就表示有很大的危险到来,要随时准备刀兵相见了。”
韩若壁望了望,见前面岛的边缘处怪石嶙峋,犬牙交错,显是无处停船,不禁问道:“这岛如此险峻,如何停船?”
包器笑道:“这一边是不好停船的,只有绕到后面才行,那里是一片沙滩,很平坦的,停多少条船都没有问题。”
说话间,他们的船绕过一个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