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前面出现了一片平坦的岸滩。
韩若壁转头四顾,悉心地观察起周围来。
在他眼里,这片滩头当真是一个凶险之地。
须知,此处虽然平坦,而且白沙似雪,看起来很是便利,但面积却并不是很大,而且周围都高耸着各式各样、奇形怪状的礁石、暗洞,每块礁石后、每个暗洞里都可以藏人,如果有外来船只贸然停靠于此,一旦四周埋伏有弓箭手,不要多的,只要一阵箭雨,滩上的人就没有逃生的可能了。
就在他们的船要靠岸之时,只听得一声胡哨,十来个头扎红巾,肤色黝黑,面目凶恶的精壮汉子立时从怪石后、洞穴里窜将出来。他们中为首的一个又矮又瘦,但双目炯炯有神,看起来一副精明强干的样子。
那个瘦子满脸警惕之色,手中握着一只三股叉,凶狠地盯着韩若壁和黄芩瞧了又瞧。
当他的目光落到包器身上时,面皮稍稍缓和了一下。
显然他是识得包器的。
包器从船上一跃上岸,率先同他打了个招呼,道:“老周,你们家许老大在不在?我有事找他。”
黄芩、韩若壁也跟着他跃上了岸。
船家则小心翼翼地、磨蹭着下了船。
被唤作老周的瘦子迟疑了一下,道:“老大前几天就出去办事了,现在岛上只有‘小五哥’在。”顿了顿,他又道:“就是我们的五当家。”
包器面露失望之色道:“这样啊,也不知许老大要出去多久,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老周含混道:“这事可是不好说。他们一出海,时间就做不得数了,要是快的话,今、明两天就该回来了,要是遇上什么被耽搁了,这个月怕也不一定能回来。”
听他的口气,就知道他是不想当着黄芩、韩若壁两个外人的面,说出自己当家人的行踪。
明白老周的顾虑也在情理之中,包器没有与他计较,只道:“那好吧,找你们五当家也是一样。”
回头,他一指身后稍远处的船家,道:“船家嘛,我就让他留在岸边好了,他是老实人,你们可别欺负他。”
又一指黄芩、韩若壁,他道:“这两个是我的朋友,要和我一起去见你们的五当家。”
那个老周皱眉,颇不信任的又看了看黄、韩二人。
仅凭感觉,他就能判断出这二人都是极具危险性的人物。
犹豫了一阵子后,大约是出于平日里和包器实在太熟,不便驳了熟人的面子,老周最终还是下定决心,道:“你们随我来吧。”
第四十回:抵掌激谈小安徽蓄远志,各抒己见许老大暗推托
三人跟着老周纵上跃下,翻过一块块高高低低的岩石,又穿过一片片葱葱茏茏的林木,来到一块被山捻子和野山蕉包围着的平地上。这里十分宽阔,总共建有十几间石屋。此刻,其中几间石屋顶上的烟囱里正飘出缕缕炊烟,看来,里面有人在忙着做午饭了。一群黑瘦汉子或蹲或坐地围拢在一间石屋的门前,一边赌些小钱,一边消磨时光。他们身边的地上横七竖八地撂着几把渔叉。还有几个汉子正在石屋间较大的那片空地上打着桩子,应该是准备晒渔网用的。
将三人领到有人赌钱的那间石屋前,老周伸腿踢了一下正在坐庄之人,道:“‘小五哥’在里面吗?”
那人仰头不满地瞧他一眼,显是嫌他打扰了赌兴,口中没好气道:“在,什么事?”
一指身后的包器及黄、韩二人,老周道:“包总旗带了两个朋友来找‘小五哥’相谈。”
瞧了眼包器,那人点了点头,不耐烦道:“快进去吧,别碍着我发财。”
四人鱼贯而入。
这间石屋里只有一扇不大的窗户,因而虽值正午时分,仍然不觉得怎么明亮。窗下,放着一把金丝楠木的西洋椅,同这间屋子内其他简单到有点儿粗陋的陈设相比,显得极不协调。
椅子上,坐着个头发细软地紧贴在头皮上,肤色黑黄,身材纤长,似乎还没有完全发育成熟的少年。这少年的坐姿非常随便,一条腿懒洋洋地挂在椅子的扶手上,别一条腿顺溜着耷拉下来。他的穿着也非常随便,光着上身、只穿短裤,草鞋也被踢到了一边,光着两只大脚丫。此时,他的右手拿着一把小刀,正低着头,专心致致的在一块木头上雕刻着什么。
一进屋,老周就冲那名少年道:“‘小五哥’,有客人。”
少年停下手,不急不徐地抬起头,嘿嘿笑道:“早听到外面有响动,原来是客人来了。”
他的眼睛很亮,鼻子很挺,眉毛像一个‘八’字,莫名给人一种愁苦的感觉。
‘小五哥’居然是个大孩子?
黄芩、韩若壁惊讶不已,不禁愣了愣。
他们怎么也想不到‘五龙船’的五当家会是个瞧上去只有十五、六岁的少年。
说着话,‘小五哥’一下子从椅子上弹了起来,瞧上去活力十足。
包器迈前几步,哈哈笑道:“‘小五哥’,最近可好?”
“好,好得很呐。”放下手里的小刀和木头,‘小五哥’一缩身跳到包器面前,哈哈笑道:“有些日子没见了,不知包大哥此来是有什么好事关照,还是惦念咱们兄弟,特意跑来叙旧的?”
瞧他年纪不大,说起话来却是老练得紧。
包器笑道:“瞧你这话说的,我来是有事相求。”
‘小五哥’头一扭,道:“都是朋友,哪有什么求不求的,包大哥可不能拿我们当外人哟。”
说着,他转向老周道:“去,告诉伙房,今日有贵客来,让他们多加几道菜,前些日子留着的海参、石斑也可下锅烧了,我要替四位哥哥好好款待包大哥。”
老周应了声,出去了。
包器赧然一笑,道:“你也知道,我这人平素直来直往,最不会绕弯子,现下你如此客气,倒叫我怎么开口才好?”
‘小五哥’佯作微愠道:“开口,尽管开口,不开口就不是我的包大哥了。”
“那我可就开口了。”把黄、韩二人推至前面,包器直截了当道:“这两位是我的朋友,对我有恩,这件事原是他们求我帮忙的,我能耐有限,帮不上他们的忙,便想请你们给帮个忙了。”
‘小五哥’眼珠一转,略一迟疑后即道:“好说好说,不过,这里不是说正事的地方,等饭菜备齐后,我们饭桌上再详谈,可好?”
不等旁人开口应答,他已一把拽过包器的胳膊,将包器拖至那张金丝楠木的西洋椅边。
包器这才注意到这件稀罕物,伸手在椅子上这里摸一下,那里摁一下,笑道:“前次来时没见有这张椅子啊,一定是‘小五哥’新得的好玩意儿了。”
“是不是好玩意儿,得试试才知道。”‘小五哥’得意道:“来,包大哥坐。”
包器坐下,前后左右地调整了一下姿势,讶道:“下面垫了什么这么软和?”
‘小五哥’道:“我也不知道,觉着像个棉花包。怎么样,舒服吧?”
包器点头,同时屁股颠了颠,又感受了一番。
忽然,韩若壁问道:“‘小五哥’,你这上面刻的是什么?”
原来,不知何时,他已把‘小五哥’的那块木头拿到手中仔细瞧看起来。
木头上似乎刻着五个连在一起的、象波浪一样的突起,因为刻得很粗糙,加上还是半成品,所以只凭眼力瞧,说不准是什么东西。
舍了包器,来到韩若壁身边,‘小五哥’笑道:“是五座山峰。我没事刻着玩儿的,让朋友见笑了。”
脑中灵光一闪,黄芩插话道:“这五座山峰是代表了你们五个兄弟吗?”
别有意味地瞧了黄芩一眼,‘小五哥’不答反问道:“不知这位客人尊姓大名?”
黄芩道:“在下黄芩。”
‘小五哥’冲黄芩拱了拱手,又转向韩若壁道:“这位呢?”
“在下姓韩,名若壁,如蒙不弃,‘小五哥’可以叫我韩大侠。”
‘小五哥’点了点头,称呼了一声,道:“韩大侠。”
黄芩道:“我们一直跟着包兄弟叫你‘小五哥’,也不知你姓甚名谁?”
‘小五哥’笑道:“我姓王,名直,不过,四位哥哥都叫我‘小乙’,兄弟们则叫我‘小五哥’,‘王直’这个名字已经许久没有人叫了。”
黄芩想了想,道:“那我们还是叫你‘小五哥’吧。”
王直道:“好啊,也显得亲切些。”
歪着头,又瞧了瞧那块木头,韩若壁摇头道:“龙霸浩海,船走南洋,既然起名‘五龙船’,船上主事的汉子自然是不折不扣的五条蛟龙,与山峰何干?”
王直伸了伸舌头,调皮一笑,道:“老实说,‘五龙船’这名字是大哥给起的。我们船队里一多半的船都是大哥的。”言下之意,船是谁的,谁就有权给船起名字。
听出他别有心思,黄芩‘哦’了声,道:“那么,如果让你起,你会起什么名字?”
王直的眼光中露出无限向往之色,道:“不怕你们笑话,若是让我起,我就起名叫‘五峰船’。”
黄芩道:“为何?”
王直道:“江海缺的是什么?不是霸气,而是沉稳,如果一条船行走于江海之间,还能沉稳如山,挺立如峰,那就一定会成为江海贸易的终极老大。”
黄芩哈哈笑道:“终极老大?老大就老大,还‘终极’?听起来,‘小五哥’的志向却是相当不小啊。”
轻轻地拍了一下自家的脸颊,王直不好意思地笑了,道:“算了吧,虹搭的桥不能走,蛇扮的绳不能抓,到目前为止,我连一条船也没有,不过是瞎想想,做做白日梦罢了。”
韩若壁摇头道:“‘小五哥’太谦虚了,想你年纪轻轻就已是‘五龙船’上当家主事之人,足见能力超群,前途不可限量。”
黄芩也点头道:“不错,我看好你。”
一句‘我看好你’说得王直的心头热乎乎的。
包器也从西洋椅上站起身,笑道:“咱们‘小五哥’的能耐可不是一般二般的,那件事,你们尽管请他帮忙好了。”
王直忙道:“帽子戴得太大了,可是会遮住脸的,我年纪还小,脸不够大,包大哥千万别叫我没了脸才是。”
包器听言又笑了起来。
知道对方仍需多方试探,不可能这么快信任自己和黄芩,是以,急了反倒不好,韩若壁便没有立刻说明所求之事,而是随便闲谈起来。
说话间,伙房派人来说饭菜已经准备妥当,就等‘小五哥’领客人去吃了。
王直答了声“知道了”,随及当前带路,将三人领至一间大石屋内。
这间石屋比刚才那间要大上不少。里面,一张大石桌上摆着八个菜,其中有六个是各色海货,还有一盘豆腐、一碗时蔬,桌边有桶,桶里是饭,边上搁着盛饭的木勺儿。几人就座后,王直热情地招呼大家吃食。
望着一桌子菜,包器皱了皱眉,道:“我说句话,‘小五哥’别觉得不好听。”
王直全不在意,道:“什么好听不好听的,包大哥尽管说。”
包器十分不快,道:“记得上次我来时,和你们哥儿几个喝了个不醉不归,怎的今次却一点酒也没有了?莫不是四位当家的不在,‘小五哥’有意怠慢我们吧?”
“好汉没有酒,枉在世上走,没有酒确实是委屈了几位。不过事出有因,还请包大哥听我解释。”王直眉宇带笑,四平八稳道:“最近,哥哥们带着船队出海去了,家里留守的人太少,防卫方面难免有所欠缺,为防万一,我特地严明纪律,在岛上临时颁布了几项禁令,这‘禁酒令’便是其中之一。”
顿了顿,他又道:“禁令是我颁的,我若不带头遵守,拿什么服众?所以,这一顿是万万不能有酒了,还请包大哥见谅。”
包器听完,释然笑道:“原来如此,倒是我小气了。酒这玩意儿,不喝不痛快,喝痛快了却容易误事,特殊时期有特殊禁令,咱们当然应该客随主便,一律遵守。”
“能得包大哥体谅,我就放心了。”指点着一桌子菜,王直一面笑一面道:“人手不够,热菜、冷菜就一起上了,大家都不是外人,这添饭的活儿嘛,就当在自己家,各自动手,也随意些。”
几人频频点头。
黄芩盛了满满一碗饭,就着桌上的菜,滋滋有味地吃了起来,似是忘了来此何事一般。
不知是受了感染,还是感觉饿了,韩若壁也跟着盛了饭,几口菜,一口饭地吃了起来。
见旁人都不说话,包器一时间也找不到什么话题可说,也就专心去填自己的肚子了。
一面吃着连名字也叫不出的海货,韩若壁一面赞不绝口道:“人人都道‘山珍海味’,可要我说,这‘海味’比‘山珍’更胜一筹啊。你可知道,我本来是最不喜食江河里的鱼、虾的,但没想到同样的东西到了海里,味道就着实不一样起来。”
王直闻言,哈哈一笑,道:“你是不常吃的,我们天天吃这些个东西,早就腻味了,平日里瞧见鱼呀虾呀贝呀的,简直一点儿胃口没有。倒是一想起家乡的油煎毛豆腐,口水就往下流。”
黄芩‘咦’了声,道:“油煎毛豆腐?莫非你老家是安徽的?”
王直讶然笑道:“这么看来,你跑过的地方、吃过的东西也不少吧,要不然怎么会知道‘油煎毛豆腐’是安徽的一道吃食?哈哈,我确是从安徽出来的。”
黄芩笑了笑,道:“安徽到这里,相隔有万里了吧,你小小年纪,如何能跑得这么远?”
王直摇了摇头,苦笑道:“命苦,说来话长,不提也罢。”
知道他不愿多说,黄芩也就不再多问了。
望了一眼黄芩,韩若壁道:“跑江湖的人冲州撞府,行踪遍布天下,安徽的跑来海上讨营生又有什么稀奇。你还记得吗?我们在宁波的时候,到一个小酒馆吃饭,店小二曾说他们那里的一个‘小安徽’也南下来跑船了。”
黄芩略微回忆了一下,点头道:“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
王直听了,接口道:“宁波?哈,我以前也在那里混过一段日子呢。就是在那里,我发现海上是个赚钱的去处,后来才辗转南下到了这儿。”
黄芩、韩若壁相视一眼,韩若壁讶道:“店小二说的那个‘小安徽’不会就是你吧?”
王直抿嘴笑道:“也有可能哦,以前在宁波,他们是叫我‘小安徽’来着。”
韩若壁摇头晃脑道:“未见其人,已闻其名。要真是这样巧,我们和‘小五哥’还真是有缘分呐。”
几人都笑了起来。
停顿了一瞬,王直问道:“黄朋友和韩大侠好像也是云游天下,见识极广之人,不知是打哪儿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