嘴上,他道:“你且详说来听。”
宋素卿哪想到江紫台心里的一道道算计?他铁青着脸,表情很是狰狞,好像回到了那个令他惊吓过度的夜晚一般。
他回忆道:“当时,那个刺客是蒙着脸的,没带自家兵刃,右手里提着一根从侍卫手里抢来的长柄金瓜锤。那根金瓜锤,足有四尺长,锤头有四个拳头那么大,一般人两只手拿怕都嫌重,可他一只手舞起来却轻松自如,浑身上下简直滴水不透。当时,已经有百十个侍卫把圣上和刘瑾团团护住了,但那个刺客的身法如电,来去若风,绕着围成一团的侍卫们的外围来回冲突,寻找缺口,金瓜锤所到之处,血雨飞洒,惨叫不绝,惊心动魂极了。那许多大内高手,竟没有一人能拦得下他。侍卫们虽然护住了皇上,却无法保护皇上撤到安全的地方去。没人注意到我,我就远远地躲在一边,两条腿早已不听使唤了。其实,就算它们还听使唤,我也不敢站起来,因为那个刺客冲来冲去的,手上的金瓜锤又有四尺多长,我要是站起来,恐怕一个不留神,就被一锤打翻了。稍后,我找了个机会,矮身跑到几个被杀死的侍卫的尸首边,和尸首趴在一起,一边装死,一边目不转睛地瞧着眼前的一切。那个刺客虽然蒙着脸,但一双眸子清澈如镜,闪闪发光,那种刺的人心痛的锐利目光,我一辈子都忘不掉。”
吞了口口水,他接着道:“那个刺客厉害,但侍卫人数太多,而且毕竟人不是铁打的,慢慢的,他就有点儿体力不支了,步法也跟着变慢起来,冲突的杀伤力也不如一开始那么可怕了。于是,皇上身边的侍卫里的身手高强之辈便拉开阵势,舞动着手里的雁翎刀,主动冲上前和那个刺客交手,团团护住皇上的阵形也因此开始有了点儿松动,偶尔也会出现了一些豁豁牙牙之处。就在这个时候,那个刺客不知祭起了什么法宝,从他的左手里突然闪出了一道道疾如闪电的青光。我瞪大了眼睛,一眨也没眨,可还是瞧不出那是什么,只听一阵怪响连连声中,冲上去和他交手的几个大内高手,忽然间或者脑袋,或者脖子,或者胸口等等,总之都是人身上的重要部位,登时爆裂开来,漫天血雾弥散,惨不忍睹。那些人当即如同浸了水的稻草人一般纷纷跌倒了下去。与此同时,那个刺客也趁着这一丝空隙,撕开了侍卫们团团围起的阵形!”
听他说得生动,江紫台惊道:“那人真要刺杀小皇帝?!”
宋素卿的脸上闪过一丝迷惘,道:“我不太清楚。”
江紫台不信,道:“你看得那么真切,如何会不清楚?”
宋素卿道:“我的确看得很真切,不过,当时的情景委实怪异得很。”
江紫台缩起眉毛,道:“怎么个怪异法?”
宋素卿大睁着圆圆的轱辘眼,道:“那个刺客刚冲入侍卫群的时候,刘瑾正挡在皇上的身前,看上去一副不惜以自家性命,也要保护皇上的模样,而那个刺客也正是冲向刘瑾去的。可就在一刹那间,皇上却突然恶狠狠地’啊‘的大喊了一声,抢到了刘瑾的前面,张开手臂,像是反而要以自己的性命保护刘瑾一般。那时,皇上的年纪尚小,个头儿才刚到刘瑾的下巴,我瞧见刘瑾面上的表情变得又是惊愕又是惶恐。那个刺客似乎也被皇上的这一举动吓了一跳,脚下跟着慢了一慢。”
江紫台也惊讶不已,心道:小皇帝对刘瑾真有那么好?能豁出性命去保护刘瑾?转念,他又想:也对,对那时的小皇帝而言,刘瑾的确是不可取代的、极其重要的人,是不能没有的。在小皇帝的眼里,只有刘瑾真的在乎他开不开心,想着法子带他玩,哄他高兴,而满朝文武则只会逼他学这学那,做这做那,满足他们要他成为一个好皇帝的愿望,而根本不在乎他的感受。
宋素卿仍在继续道:“眼见刺客就要往皇上那边直冲过去,在场的侍卫们全都急红了眼,不要性命一般地冲了上去。就在那个刺客脚下稍慢了一慢的瞬间,至少已有十几把明晃晃的雁翎刀横七竖八地砍了过去。刺客见状急忙缩身闪开几步,左手又是一翻。这一回,他的位置正好在我眼前,离我极近,因此被我瞧了个清清楚楚。就见一大把铜钱从他的手里飞了出去,可一飞出去,我就又只能瞧见一道道青光了。那些铜钱,只要是打中了侍卫的,立刻便爆开一片血雾。那十几个由于腿脚快,率先冲上去的侍卫死的死,伤的伤,不死也是重伤,没有一个不挂彩的。”
江紫台喉头一紧,浑身一颤,脱口而出道:“’爆裂青钱‘?!”
宋素卿盯着他,’咦‘了一声,道:“’爆裂青钱‘?是绰号吗?没错,他的钱真的好像会自己爆开一样,可怕极了。你也知道那人?”
紧张不已的江紫台只觉嘴唇干得厉害,不由自主地舔了舔,催促道:“后来怎样,你快说。”
宋素卿道:“后来,就因为这么一耽搁,对那个刺客来说,哦,也就是你说的’爆裂青钱‘,机会已经瞬间即逝了。马上,又有几十名人高马大的侍卫抢上去,把圣上和刘瑾紧紧地护在了中间,从外面连瞧都瞧不见了。他们显然训练有素,一个挨着一个,冲外面举起长刀,又布成了一个好似刺猬一样的铁桶阵。而那个刺客因为恶战了许久,力气已经消耗了太多,在一口气击溃了刚才的十几名侍卫后,脚下已有些虚浮了。这时,一名侍卫突然靠近他,猛然双拳齐出,看上去应该是类似百步神拳的内家硬功。拳劲凌空击中了那个刺客的肩头,打得刺客的身体大幅度地晃了晃,连手中的金瓜锤也把握不住,掉落在了地上。那名侍卫见状大喜,不容刺客有丝毫喘息之机,立即跳将上前,左右拳连二连三地疾速攻出,招招都是隔空伤人的百步神拳。那个刺客好像受了伤,没敢硬接,左闪右闪,一个不小心,连蒙面的黑巾也被侍卫的拳风扫落了。他闪身一边避让,一边极快地撕扯下一大片衣服,重新蒙上了脸面,因此在场真正瞧见他的脸的恐怕也没几个。不过,就在那一刻,我确是真真切切地瞧见了他的脸——那是个浓眉大眼,皮肤白皙的年轻人。最后,那个刺客见行刺无望,便杀开一条血路,逃出宫去了。”
话说到这里,他长长地呼了一口气,才又道:“前日见到的那个黄芩虽然年长了许多,但回想起来,眉眼口鼻和那个刺客还是极为相似的,所以,我确信,他们定是同一人无疑。”
听到这里,原本对宋素卿的话半信半疑的江紫台已觉背后有汗水涔涔而下,心里已经信了八九分了。
原来,上一次,黄芩奉命关外一行,捕获了冯承钦之后,江紫台曾派探子多方打探此前黄芩在关外的所作所为,并要求哪怕是极其微小的细节也要深挖细查,如实上报,绝不可大意放过。终于,被他得知黄芩曾经以极其邪门的功夫,把武功超凡、剑法出众的’飞凰剑‘沈琼楼的整个头颅打得血肉横飞,脑浆迸裂,头骨飞溅,死状异常恐怖。本来,江紫台只道黄芩是炼就了什么恶毒的独门邪功,但在听取宋素卿详细地描述了多年前的那个潜入皇宫、意欲行刺的刺客以铜钱爆杀侍卫的场景后,他突然记起了江湖上传说中的一位神出鬼没的暗器之王——’爆裂青钱‘。
在江湖上,’爆裂青钱‘也几乎销声匿迹了七八年了。
突然间,江紫台心下一片雪亮。
很显然,这位冒名顶替的高邮州捕快,就是在江湖上消失了多年的’爆裂青钱‘。
杀死’飞凰剑‘沈琼楼的,并不是什么邪门武功,而是’爆裂青钱‘的成名暗器——一钱买一命的爆裂青钱!
两下一印证,他心知宋素卿说得没错,当年入宫刺杀皇上之人,恐怕正是那个冒名顶替的黄捕头!
这时候,江紫台的脑子已经如同一台飞速转动的水车一般,一刻不停地运作起来。他在脑海里不断地回忆着那一本本他查看过的刑部卷宗。因为黄芩冒名顶替高邮捕快一事,他曾把那段时间的刑部卷宗全部找了出来,细细翻阅。当时,虽然有几本卷宗令他产生过疑惑,感觉难以解释,但都与黄芩无关,是以并没能找到什么值得特别留意的地方。但是,现下,当他从宋素卿的口中得知了当年有人行刺皇上一事后,便既自然而然,却又鬼使神差地想到了一本曾令他匪夷所思、感觉完全难以解释的卷宗。
这一刻,那本难以解释的卷宗忽然变得不那么难以解释了。
江紫台记得,那本难以解释的卷宗里记录了刑部正在着手处理一桩京里发生的大案。处理这桩大案动用了刑部在京的所有精干人员,包括城里的捕快,而且锦衣卫也跟着出动了。当时红极一时的司礼监掌印太监刘瑾亲自下命,要求刑部和锦衣卫在整个京城区域内,盘查各类可疑人士,搜寻一个受了伤的江湖人。由此看来,这桩案子极其重大。但是,难以解释的是,卷宗里没有一个字说明案情到底是什么,也没有说明为何要搜寻那个江湖人,甚至于连案子是何时发生的都不曾提及,只说事关皇家机密,不得有半点泄露。
不过,这本卷宗所属的时间,正好是那个已经不知所踪的“真黄芩”被派往高邮前后,所以江紫台才翻阅到了。
初看到这本卷宗时,江紫台以为这桩大案可能与不明下落的建文帝有关,但现在想来,应该是刘瑾意图在隐瞒行剌事件的前提下,在京城里搜寻那名进宫行刺他和圣上的刺客。而且毋庸置疑的,从他刻意隐瞒案件看来,对他而言,隐瞒行刺事件比搜寻抓到那名刺客更为重要。
当年刘瑾为何要反常地把宫里闹刺客这样天大的事给硬压下去呢?
这就非是江紫台能推断得出来的了。
不过,后来刘瑾服诛时,坊间曾有传言,说刘瑾这个“立皇帝”早就想派杀手暗杀掉武宗那个“坐皇帝”,以便取而代之了,只是没等时机成熟,他自己已经东窗事发,结果被凌迟处死了。
这样说来,会不会是因为刘瑾当时正在暗地里着手策划暗杀武宗一事,却不料被那个来历不明、横空出世的刺客抢了先机,乱了计划。他担心刺杀皇帝这么大的案子,一旦公开,免不得多方牵扯,他就很难对案件保有全权的控制力了,倘若如此,最后万一被查出什么蛛丝马迹(既然刘瑾已经在策划刺杀武宗的计划,就不可能完全不留痕迹),如此一来,查案的顺滕摸瓜,反倒有可能摸到他的头上,那可就大大的不好了。
有可能。
也仅只是有可能。
毕竟,后来刘瑾并没有实施传闻中的刺杀皇帝的计划,但是,到底是这个计划本身就子虚乌有,还是这一次闹过刺客后,因为某种原因令刘瑾改变了主意,取消了计划,就只有死了的刘瑾本人才知道了。
江紫台想,定然是当时京里风声太紧,“假黄芩”才兵行险招杀死了“真黄芩”,摇身一变,成了公门中人,大摇大摆地从刑部捕快以及锦衣卫的眼皮底下离开了京城,前往高邮任职去了。可是,江紫台实在弄不明白,为什么“假黄芩”在逃离京城后并没有远走高飞,而是真的跑去高邮走马上任,还一当就当了这么些年的捕快呢?虽然,这一点令他很是疑惑,但还有更多的’点‘能因此而吻合在一起,这就表明那位“黄捕头”当年潜入皇宫行刺皇上一事,恐怕是八九不离十了。
’这件事事关重大,得赶紧回去禀告给父亲大人知道。跟一个曾经行刺过皇上的人有牵连,实在是太危险了。再说,宋素卿能够认出黄芩,难保皇上或别人认不出来。万一哪天有人碰巧瞧见了那个黄芩,并认出他就是当年行刺皇上的刺客,那么,曾经试图提携、任用黄芩的父亲怕也很难推脱得一干二净,到时便落了把柄给政敌,那可就真糟了。‘江紫台心中闪电般的掠过一连串不详的景象。
之后,他心下一阵惶惑不安,草草地向宋素卿打了个招呼,推说累了,就回船舱里去了。
已是深夜时分,一艘黑灯瞎火、一丝灯光也没有的海船,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行驶在海面上。海上的夜,和陆地上大不相同,在目力能及的范围内,看不到任何灯火烛光,只有满天闪烁不已的繁星。这些平日里在陆地上看起来颇为黯淡的星光,在海上却显得格外明亮。也正是这些明亮的星象,亘古不变的为海上的航船指引着方位。
黄芩、韩若壁皆立于船头,运足目力,向远处眺望着。王直站在离他们身后不远的,从船舱到甲板的入口处。他的手里拿着一个看起来颇为精巧的沙漏。这个沙漏不大,里面的沙也不算很多,估计约摸盏茶的功夫,一边的沙就会完全漏至另一边了。每当一边的沙漏完,王直就会把沙漏整个儿倒过来,让沙再从另一边漏回到原先的那一边。
黄芩和韩若壁都知道,王直是在用沙漏计算时间。他只要在心里记下把这个沙漏翻过个儿来了几次,就能大致知道某段时间内他们的船往某个方向驶出了多长时间。
虽然四周没有任何光亮,但凭借着天上的灿灿星光,黄芩、韩若壁还是瞧见了远处出现的一个黑黢黢的突起,看样子应该是一个小海岛。
黄芩转过头,对身后不远处的王直道:“我瞧见前面有一个小岛。”
这时的王直满脸严肃,沉稳地点了点头,向身后做了一个手势。
很快,船速慢了下来。
这时,王直仰头仔细观察了一下星空的方位,然后一边捏着手指掐算着,一边道:“从方位和我们出来的时间判断,前面的那个小岛应该就是’鲨鱼礁‘了。不过,因为今天的水流顺,我们比预期早到了差不多半个时辰。”嘿嘿一笑,他又道:“如果克利仙说得没错,科萨蒂十有八九就停泊在’鲨鱼礁‘。”
韩若壁眼神飘忽了一瞬,轻皱眉头道:“虽然我不知道那个克利仙叽里咕噜的说了些什么,但看神情和他一个劲摇头的样子,似乎并不是很清楚科萨蒂的行踪呀?”
王直的眼睛里闪烁着光芒,笑道:“你虽听不懂弗朗机话,却是很会猜嘛。你说的不错。其实,是克利仙发觉我们来者不善,一副要找科萨蒂麻烦的模样,考虑到毕竟他们同为弗朗机人,而且虽然他不认同科萨蒂的为人,但彼此间总还有些交往,所以才不便直接说出科萨蒂的藏身之处的。但是,我和克利仙的关系一直很好,在我的一再追问下,他还是隐晦地说明了科萨蒂的行踪。”
韩若壁道:“怎么个隐晦法?”
王直道:“他说他不知道科萨蒂目前在哪里,只知道不久前科萨帝去了吕宋,目下正在回电白的海路上。你们可能不明白,这海上航行,最怕的就是迷路,所以一般稳妥起见,只要有可能,航船都是沿着陆地的边缘,在近海处行船。可是,从吕宋往我们电白这儿过来,基本走不了靠岸的路线,所以行程最是凶险莫测。也因此,常走这条路线的海船都尽量沿着熟悉的线路走,否则很容易出事。而他们弗朗机人从吕宋往电白这边来时,一般都喜欢走’鲨鱼礁‘这条线路。正所谓走熟不走生,科萨蒂这次肯定也不会例外。所以说,克利仙表面上虽然什么都没说,但却是隐晦地把科萨蒂的行踪泄露给我了。另外,’鲨鱼礁‘离电白港不远不近,对科萨蒂这种又要同来电白港的买卖人做买卖,又不愿被港里的人得知船的踪迹的弗朗机人,无疑是最理想的泊船场所。所以,我认为,科萨蒂一定在’鲨鱼礁‘上,没错的。”
对海上航行的事,黄芩、韩若壁都是彻头彻尾的外行,实在插不上什么话,只得听王直的。于是,在王直的指挥下,这艘船缓缓的向远处的那座黑黢黢的海岛进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