顿时,江紫台明白了江彬的意思,他是想利用几年前’爆裂青钱‘刺杀圣上的大案在朝中掀起一场风暴,也好借机排除异己。
到这时,江紫台不得不赞叹义父真是太善于抓住机会,变不利为有利了,只不过动了一番脑筋,就把一件原本对已方不利的事,变成了用来杀伤政敌的刀剑。
江紫台急不可奈道:“义父,我们什么时候行动?”
江彬摇摇头,面色一冷道:“急什么?有些地方我还得和罗先生再商议商议。”
喝了口茶,他道:“而且,既然你在’放鸡岛‘上遇见了’爆裂青钱‘,就表示他至少现下不在高邮,抓起来反而不便,我倒是希望等他回到高邮时再动手。你觉得呢?”
不待江紫台回答,他已摇了摇手,道:“你一路奔波,一定累坏了,快下去歇着吧。”
看来,那句’你觉得呢‘的问话只是一种随意的表示,并非真的在问江紫台的意见。
江紫台躬身施过礼后,离开了正厅。
之后,江彬遣走了一干家仆,独自一人站在厅正中,面对着墙上朱熹的联句’雪堂养浩凝清气,月窟观空静我神‘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又是一年秋草黄,北风吹冻雁南飞。和头顶上往南飞的大雁相反,韩、黄二人由南向北,从广东,到福建,过浙江,历时数月,终于接近京师地界了。
官道上,韩若壁’唷‘了一声,拉起缰绳,缓下马来。仰头瞧了瞧快到头顶上,仿佛围绕了一圈淡金色羽毛的日头,他道:“就要晌午了,咱们也该找个地方吃喝一顿了。”
黄芩也缓下马,与他并驾齐驱,道:“不必了,这一路上顿顿都好吃好喝的,前面没几日就到高邮了,接下来还是省点儿银子吧。”
韩若壁笑道:“黄捕头,你是想替我省银子呢,还是嫌坐在饭馆里好吃好喝的耽误了你回高邮的时间?”
被他瞧破了心思,黄芩怪不好意思地低头一笑,道:“出来久了,总是有点儿不放心家里。”
韩若壁酸溜溜道:“少来,我离开’北斗会‘的时候比你长多了,也没你这么不放心。”
黄芩平和地笑了笑,道:“我和你不一样,我是自打出来以后,就没有高邮的任何消息了,而你一路上还背着我暗里同’北斗会‘设在各地的暗哨紧密联系,互通有无,’北斗会‘的情况,你可说知道得清清楚楚。你肯一路送我,可见’北斗会‘里暂时没出什么纰漏。”
韩若壁装作没心没肺地笑了起来。
见他笑得假兮兮的,有点儿讨厌,黄芩微微皱起眉,讽刺他道:“在高邮时,’北斗会‘就折了二当家、四当家,后来你又把五当家赶出去了,目前虽然没什么事,可当家人都不够用了,以后不出事才怪。亏你现在还能笑得出来。”
听言,韩若壁突然摆出一脸惊喜的样子,嘴巴里如同连珠炮般蹦出一大串话来:“’北斗会‘的当家人的确不够用呀。哎呀,难为黄捕头肯放弃初衷,急我之所急,想我之所想。老实说,我手底下的兄弟有资格升作当家的只有一个,我正寻思着怎么办呢?看来,黄捕头是想加入’北斗会‘了,欢迎之至!欢迎之至啊!我一准儿让你做二当家的位子。”
黄芩听得一阵发懵,心里早骂了自己八十遍了,怎么想起和他提这个茬的?当即,他掉过脸去不理韩若壁,想以冷处理做个了结。
韩若壁哪能放过他,从马背上一个斜插柳,身子扭得好似麻花一样靠过来,不依不饶道:“怎么?瞧不上二当家的位子,不要紧,不要紧,也可以让你坐大当家的位子,我退居二当家好了。”
见不理不成了,黄芩瞥他一眼,’哼‘了声,嘲声道:“拉我入伙好增加’北斗会‘的实力?韩大当家当真打了一手好算盘,太会为’北斗会‘着想了。”
不可否认,韩若壁心里确有这一想法,但却不是全部。嘴上,他笃定道:“拉你入伙和增强’北斗会‘实力一文钱关系也没有。你就是没有武功、才智,我也是要拉你入会的,我只求能和你长长久久地在一起。”
这话,他说得也是真心实意。
黄芩淡淡一笑,道:“若只是要在一起,你为何不离开’北斗会‘,跟着我?”
韩若壁缩身在马鞍上坐正,无语半晌,喃喃道:“就当是为了我,也不成吗?”
他这话说得十分无力,因为黄芩早已给过他答案了,可是,要让他就这么彻底死心却也不是容易做到的。
低头沉默了许久,黄芩抬起头,转顾韩若壁,眼光中有一种令人心悸的专注,道:“为了你,我可以做一些事,但仍有一些事不可以做,否则,我就不再是我自己了。”
韩若壁摇头道:“不会的,无论你怎么变,在我看来,都一如初见时的黄捕头。”
黄芩没说什么,只是自嘲地笑了笑。
只有他知道,在他心里,有些东西少了,有些东西又多了,变化已经产生了,他的心也活了,再不是以往的黄捕头了。这种变化,有一部分因为韩若壁,还有一部分源于出来得太久、自由了太久,所以,该是回高邮的时候了。
见他的神色有些抑郁,韩若壁嘻嘻笑道:“喂,别一副吃了黄连,吞了木通的样子,你不愿加入’北斗会‘,我又不会迫你。”
无奈地摊了摊手,他又装腔作势道:“非是我不想离开’北斗会‘跟着你,而是,只有在’北斗会‘,才有足够的银钱花。”
黄芩不服地回他道:“银钱只要够活就成,养活你我的银子,我并非赚不到。”
韩若壁嘬了嘬嘴,道:“你说的,我相信。可是你也说了,那只是’养活‘,而不是’快活‘。想要快活,就得有大把大把的银子。”
黄芩显然不赞同,道:“那是你的看法。不过,我知道你的看法也有你的道理,所以,我并没有要你离开’北斗会‘。但我也早说过,那条匪道,只要可能,我都不会沾。”
韩若壁沮丧道:“在江湖上,我的’北斗会‘可是个大大的香饽饽,不想到了你和那个毛都没长齐的王直的眼里,却成了切糕的棍儿——没人要的货。”
黄芩奇道:“怎么把’小五哥‘也给扯上了?”
韩若壁悻悻道:“在船上,我曾想招揽他入’北斗会‘做当家的,可他却说’能当商人的时候,谁愿意混黑帮啊?‘”
黄芩’哈‘了声,道:“那不得把你气得够呛?”
韩若壁点头道:“是啊,是气得不行。不过,他真是个人才,我也是真心想招揽他,所以强压住火又劝他说’倘若有一天,朝廷加强了海禁,你们就没得混了,还是跟我混保险些。‘”
黄芩道:“他怎么说?”
韩若壁恨恨道:“他说朝廷若是把人逼急了,不给他们这些商人活路,他就去当海盗,总之不入什么’北斗会‘。”
黄芩忍俊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韩若壁使劲砸鼻子,吸了一大口气,不屑道:“神气什么?你们虽然不想入我的’北斗会‘,可想入的人不要太多啊,大把大把的都数不过来呢。”
憋住笑,黄芩道:“’小五哥‘的志向在海上,你若是真想招揽他,至少得在电白设立一个’北斗会‘的分舵才成。”
韩若壁’哼‘了声,把脖子一梗,道:“鬼才在那里设立分舵,到处都是一股臭鱼烂虾的味道,熏死人了。”
黄芩回忆了一下,道:“是有些怪味,不过也没你说得那么严重吧。”
原来,高州的电白县里家家户户都会用鱼、虾熬制酱汤,所以城里一年四季都飘着一股特别的味道,当地人早闻习惯了不觉怎样,可对于本来就不喜鱼虾的、外来的韩若壁就有些受不了了。
正说着话,前面出现了一座不大不小的镇子。
韩若壁立刻扬鞭打马,道:“走,找个馆子吃喝去!请了你一路了,不在乎再多请几顿。”
随后,黄芩也策马跟上。
这座镇子离京师不远,黄芩之前也来过,所以很快主动领着韩若壁找到了镇子里最大、最豪华的饭馆’珍馐楼‘。
二人楼前下马,把马栓在栓马柱上,一起迈步往里走。韩若壁边走边摇晃着脑袋笑道:“珍馐楼,好名字啊。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羞直万钱。黄捕头啊黄捕头,想不到不屑于生活品质的你,也这么懂得享受了,能选择这个饭馆吃饭,说明你在享受方面真是大有进步。哈哈,一定是受了我的影响,潜移默化啊潜移默化。”
听了他的话,黄芩心里一咯噔,这才注意到自己居然在不知不觉中倾向韩若壁的选择了。随及,他道:“吃你的,喝你的,又不是我付账,饭桌上自然得按你的喜好来。”
韩若壁拍手笑道:“饭桌上能按我的喜好来,那床帏里能不能也按我的喜好来?”
黄芩黑起脸,道:“来你个头,大白天的,好死不死的瞎扯些什么?”
韩若壁意会地点点头,嘻皮笑脸道:“我懂了,等天黑了再扯不迟。”
黄芩瞪他一眼,一甩袖,抢前几步先进去’珍馐楼‘了。
韩若壁在他后面扮了个怪样,也走了进去。
今个儿有点儿奇怪,一楼的大厅里多的是空桌空椅,居然没有几桌客人。
负责一楼的伙计殷勤地迎了上来,道:“二位客官,吃点什么?”
韩若壁一指空荡荡的桌子,道:“你们这儿可是出什么事了,怎的到了饭点都没多少客人?”
看来,他可不是头一次来’珍馐楼‘吃食了。
伙计笑着一指通往二楼的楼梯,道:“’刘麻子‘来了。”
韩若壁不解道:“什么’刘麻子‘?”
伙计道:“’刘麻子‘是咱们这块儿说书界的行情人,想请都不一定能请得到。十日前,老店主送了书帕给他,想请他到店里来说书,这不,今天终于把他盼来了。因为’刘麻子‘说的段子个顶个的精彩,来的食客们都想边吃边听他说书,所以全挤到二楼去了。”
韩若壁道:“我们也想听一听,二楼还有空桌吗?”
伙计摇头,一脸歉意道:“真对不住,二楼全部客满了。”紧接着,他向大厅里坐着的、正吃喝着的几桌客人的方向努了努嘴,又道:“他们都是没赶上趟,所以只得在楼下吃食了。”
就在这时,一行三个客人从二楼的楼梯上缓缓走了下来,看样子是吃饱喝足听够了。
韩若壁立刻窜上楼梯,得意笑道:“赶早不如赶巧,有人下来说明有空桌了,我们上去吧。”
说罢,三下五除二就上了二楼,寻空桌去了。
黄芩自然也跟了上去。
伙计呆在原地,惊讶于他们的反应之快,动作之迅速。
其实,他本想告诉韩若壁,大厅里已有两桌客人提前支会了,说楼上一旦有了空桌,就要移上去的,无奈韩若壁根本没给他说话的机会。想了想,他又瞟了眼那两桌,发现其中一桌的客人正喝酒划拳,呼呼喝喝地热闹着呢,根本没空注意这边的动静,而另一桌则由于位置过偏,座上的客人完全瞧不见楼梯口这边,也就不可能发现韩、黄二人上楼去占桌一事了。伙计拍了下脑袋,觉得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既然那两桌客人都不知道,又何苦得罪这两名客人呢?于是,他什么也没说,又转到后堂忙活去了。
二楼果然挤挤攘攘的,一桌挨着一桌,大桌卡着小桌,桌子都搭到楼梯口了,怎么着也得有四十多桌吧,而且每桌都坐满了客人,有的相谈甚欢,有的大嚼海饮,有的浅尝细品,有的交杯换盏,还有不少交头接耳的,总之,这楼上连食客带桌椅已经是黑压压的一片了。在这种环境下,上菜的伙计都得侧着身子,在桌椅间的缝隙处东弯西绕,小心翼翼地走小碎步,才能保证不打碎经过的桌上的碗盘。
不过,食厅正中央却留出了一块挺大的地方。那地方摆着一张桌,一张椅,桌上放了一块醒木,一把折扇,桌后的椅子上坐着一人,正用汗巾擦拭着额头上细密的汗珠。
只见,这人四十出头的年纪,一身淡灰色长袍,瘦眉窄骨的,黄中透黑的小面膛上布满了白麻子,颌下乱七八糟地扎着几缕枯草也似的胡须,着实丑陋得可以。
看来,他就是说书先生’刘麻子‘了。
二楼的伙计见来了客人,于是领着黄、韩二人在唯一的一张空桌上坐下了。
歪着头瞧着’刘麻子‘,韩若壁道:“天凉得很,刘先生怎的弄了一头的汗?”
伙计回头瞅了一眼,’哦‘了声,道:“正常啊,刘先生刚讲完’武松打虎‘的段子,估计是累的。”
韩若壁’哈‘了声,笑道:“是武松打虎,又不是他刘先生打虎,动动嘴皮子而已也能累出一头汗,这个刘先生的身子骨还真是够虚的。”
伙计道:“客官有所不知,刘先生说起段子来最为逼真,是以也最花费精气神,这才累得出汗了。”
这时,’啪‘的一声,是醒木拍在桌子上的声响。
顿时,四下里静了下来。
按说,坐在桌前的食客加在一起也有百十来号人了,可自从醒木响过后,所有嘈杂的声音就平息下来,甚至连轻微的碰杯夹筷的声音也没有了。不但食客们俱屏息静坐,倾耳待听,连原本来来往往送菜添酒的伙计们也不动了。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刘麻子‘的身上。
手中的醒木刚一落下,刘先生整个人就精神了一大截,仿佛变成了另一个人似的。他站立而起,以极赋磁性,略带沙哑的嗓音说道:“我有个没有说过的新段子,诸位听众可想尝个鲜儿?”
下面马上传来一大片回应:有说“新段子好啊!”
也有说:“就要听没听过的!”
还有说:“刘先生的段子,新的旧的都好!”
又有说:“新段子够不够劲啊?”
……
’啪‘——,醒木再次响起,四下又回归安静了。
’刘麻子‘道:“这个段子是我和几位同仁匆忙编写的,说的是近来才在江湖上传开的一个惊天地、泣鬼神的奇事。段子里的大部分内容是依据在场之人的所见所闻改编的,如果大家觉得改得不好,还请海涵,毕竟咱们只是说书的,可比不了秀才状元,编写段子实是赶鸭子上架,全为占个新鲜。不过,若是我’说‘得不够好,各位也别给我面子,尽管朝我吐口水,砸我的场子都可以。”
言毕,他麻利的从桌上拾起折扇,’哗啦‘一下展开,拔高了声调,抑扬顿挫道:“提起’太玄天师‘李自然,江湖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可是个了不得的人物。说起他的能耐,怕是能抵得上半个陆地神仙了。下面这个段子,咱们就要来说一说,几个月前,李自然李道长是如何在一个荒礁野岛之上白日飞升,步入仙界的。似这等脱胎换骨,得道成仙的奇闻自然要大书特书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