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来见他目光殷切,又惦记着方才的故事尚未讲完,若是同去,兴许能知道些端倪,于是也爽快答应。
第四十九章:酒家一客
修武和霜来刚一走进回形屋宇的另一边,便见陈东升缩着肩膀,对着一桌客人不住地点头哈腰。修武知他素来是个极有分寸的,从来只会巧言令色讨人欢心,今日却不知为何得罪了来客。
陈东升在那端着一脸苦相,一边抬袖抹汗,一边迭声求恳道:“客官,您几位点的这几道菜,敝店确实没有……但敝店还有许多别的菜品,小的这就做几道来,您几位请先尝尝,若是不合胃口,敝店分文不收,行么?”
要说这姿态放得可是够低了,却不料其中一人嗤笑一声,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一番,鄙夷道:“掌柜的,看你开着偌大一家店面,没想到忒地没见识,那些个上不了台面的菜式就请免了,没得玷污了爷的金口!”
说话间修武已然赶到,向座中打眼一看,原来这一桌坐着四位中年男子,衣着看似并不华贵,细看却是十分考究。此四人中,最醒目的乃是一位四十如许的官绅模样,目光沉静,面上带着些玩味的笑意,气度雍容,却又隐隐含威。
又有一位乃是半百上下的文士模样,头发斑白,长须飘飘,却是精神矍铄,笑得憨态可掬。另两位均是二十余岁,正值壮年,只是一人生得面色白皙,身形清瘦,文质彬彬,另一人则面有虬髯,身材魁梧,带着一股勇武之气。——适才出语狂妄,大声呵斥陈东升的便是这最后一人。
修武心思如电,想着自己近日时常在城中走动,此四人却极是面生。按说他们气质不凡,若是之前见过,理应有所印象。再说陈东升乃是土生土长的东州人,近几月更是着意结交本地权贵,但凡相识之人,断无怠慢之理。因此这四人必是外地人无疑,大概是近两三日才到东州。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这几人初来乍到,竟如此气焰嚣张,想必来头非小。
可怜陈东升遭他们故意寻衅,竟至乱了方寸,只是一味支吾道:“几位客官,我我我,这这这……”
修武冷眼旁观那几人高高在上情状,心下略一沉吟,随即躬身一礼,拱手笑道:“诸位客官有礼了!在下修武,乃是这位陈掌柜的合伙人,亦是这新东升酒家的二掌柜,敝店开张未久,承蒙诸位大驾光临,何幸如之!若有招待不周之处,还请诸位明言相告。”
他这一朗声而出,举止彬彬有礼,倒教座中四人微感惊异。霜来也是第一次听他坦承另一重身份,思及他身上的种种疑点,既是在情理之中,却也在意料之外。
那虬髯青年与其他三人快速交换了一下眼神,便也敷衍着抱拳回礼,面带不屑,鼻孔朝天道:“原来是修二掌柜!幸会幸会!贵号之名如今在东州口口相传、尽人皆知,我等特地慕名而来,岂料你们这位陈掌柜居然对龙肝凤脑、鲸唇狮峰这等普通菜式闻所未闻,看来你这家店也不过是徒有其表、浪得虚名罢了!”
修武一听这人报出的离奇菜名,已知对方纯是找茬,不可以等闲方式应之,于是一边思忖对方来历,一边已是从容笑道:“哈哈,诸位果系博雅多闻之士,修某和陈掌柜虽是一店之主,却一向孤陋寡闻,于饮食一道,仅有些鄙识陋见,不知当论与否,还乞见教。”
他见那官绅和文士均是淡然颔首,便又侃侃而道:“窃以为,神州饮食固然博大精深,名馔珍馐,浩若烟海,不可胜数,其实概以论之,也无非上、中、下三道。”
此言一出,那几人果然来了兴致,那白面青年率先问道:“哦?敢问修老板,何谓上、中、下三道?”
修武此举自是为了转移话题,以免继续在那什么龙肝凤脑、鲸唇狮峰上纠缠。好在对方果然入彀,他于是微微一笑,摇头晃脑道:“这‘下道’嘛,自是求饱,囫囵吞枣,不知其味,果腹而已;这‘中道’嘛,非因饥馁,但为求饮食中的‘声、香、味、触、法’,得之则春和景明,失之则如堕冰霜;而那‘至上之道’嘛,却是无关乎外物,只关乎本心,有心之人,看白菜疙瘩,也如珍珠翡翠般入眼,无聊之人,赴瑶池之宴,也仅得酒肉穿肠而过。是以,饮食之义,下道入腹、中道入喉、上道入心,不知诸君以为如何?”
一番歪论,却听得陈东升五体投地,霜来莞尔而笑,官绅客眸光微动,文士客捻须颔首,虬髯青年目瞪口呆。
那白面青年微一错愕,旋即拊掌而起,抱拳笑道:“哈哈,果然是妙哉快哉!想不到修二掌柜虽操里下庖厨之艺,却怀云中高士之心!请恕我等适才眼拙,未识高人庐山真面,委实罪过!”
修武坦荡一笑,客气回道:“承蒙兄台谬赞,修某汗颜不已。所谓相逢是缘,修某与陈掌柜有幸得遇诸位嘉宾,亦是夙世修来的福缘,便欲聊借一杯水酒,与诸位交个朋友,还望诸位不要嫌弃。”
说话间,早有两个乖觉的小厮端了酒水过来,修武率先举杯,陈东升与霜来也各自端杯,三人六眼炯炯地望向座中四人。
四人面上略有讶色,然而事情到了这个份上,已是不好推辞,便都哈哈一笑,端杯起身,口称“哪里哪里”,与修武等人相对饮尽。一时气氛和乐,这误会便算是解了。
双方随后相互介绍,四人只简略说是一主三仆,京郊人士,那官绅客姓华行三,家里人都叫他“三爷”,那文士客姓范,乃是他家账房,那白面青年姓易、虬髯青年姓雷,都是他的贴身护卫。修武见对方有意隐瞒,却也暗中一笑,回头将霜来介绍了一番。
那易护卫眼前一亮,拍手笑道:“原来这就是谷堡主啊!在下久仰大名,果然闻名不如见面,本以为是一位横刀立马的女金刚,没想到是一位风姿绰约的俏佳人……”他言语调笑,然而并不显得轻佻。
霜来扑哧一笑,故意薄怒道:“呵呵,易护卫这话,到底是夸我呢,还是损我呢?”
那易护卫毫不尴尬,已是抱拳正经道:“堡主以二八之龄,接掌谷家堡,力挽狂澜,匡复父业,天下皆有所闻,即便是我等须眉男子,也要衷心道一声佩服才是。”
霜来甚少受人恭维,听此褒奖之语,不禁面上一红,窘迫辞道“不敢不敢”。
众人附和着笑了几声,那范账房便对华三爷道:“三爷,这新东升酒家看着不错,不如就请两位老板推荐几个菜式,您今日便在此用饭可好?”
华三爷微笑道:“也好。”他这一笑明明极是温煦,却依然给人威严之感,兼之惜字如金,更觉深不可测。
易护卫见他同意,忙向修武道:“家主口淡,有劳修老板上几道清淡菜式。”
修武笑着应了,向身后小厮吩咐道:“赶紧将这几道前菜撤下,预备摆一桌‘千叟宴’上来。”
又向客人辞道:“修某等人这便去厨下准备,还请尊客稍候。”说着便领着霜来和陈东升下去了。
霜来也跟着进了厨房,见修武熟门熟路,分明对庖厨之物极是熟稔,不禁奇道:“你该不会是要亲自掌勺吧?”
修武笑道:“没错。——不瞒你说,我的厨艺还是在出谷之前练的,我娘她们都赞不绝口呢,可惜很久没做了。”他一边说话,一边雕花切菜,手中动作丝毫不乱。
霜来互挽双手,静静看着一会儿,忽然出言讥讽道:“修武,想不到你也是趋炎附势之人——你早已看出那个华三爷大有来头,所以才亲自动手,刻意讨好,对吧?”
修武抬眼笑道:“呵呵,霜来,我在你眼里竟如此不堪么?从前我之所以隐瞒身份,是因为我不确定自己能否在江湖立足,怕自己惹事闯祸,给谷里人带去麻烦,打扰了他们的平静生活,而今我已经选择对你开诚布公,因为我把你看做很重要的人,不想再对你藏着掖着——所以这几道菜,是给你做的,不是给别人做的。”
霜来心中一甜,嘟嘴含糊道:“哦,谁让你先前不说清楚……”
修武瞪她一眼,往陈东升那边努努嘴,道:“喏,客人的菜在那呢!——坦白说,‘千叟宴’乃是满汉全席的一种,不是我这种非专业人士能够做得出来的。”
霜来疑惑道:“咦,满汉全席?非专业人士?那是什么?”
修武等人在厨房忙得火热,却不知自己正被华三爷主仆当做话题讨论。范账房道:“主上,那陈掌柜倒也罢了,只是方才这对少年男女,年未弱冠,便已有如此手段城府,委实不可小觑。”
——他们这一桌与别桌相距甚远,又被花木笼罩,甚是清净,适才双方舌战,亦未惊动其他客人围观。其实应该说,临近的几桌客人,也都是他们自己的人乔装改扮的。是以修武等人退下之后,这一桌人便开始低声。
雷护卫点头赞同范账房之言,又道:“是啊,看得出那姓修的少年是个练家子,内功精湛,身手不凡。”
易护卫也道:“但那姓谷的姑娘看来还有点腼腆,远不如那少年言行老辣。但他们既已将谷家堡起死回生,又开了这么一个奇奇怪怪的酒家,事事招人耳目,想必背后定有所图。”
他们兀自议论,那华三爷却一直面无表情,只是目光越发寒冷,终于冷声不耐道:“好了,这些谁都看得出来的事,我不想再听。所谓青萍起于微末,我只想问,有人在东州做出如此大动静,而我竟然刚刚才知情,叫我这个位子还如何坐得下去?”
雷、易二人背脊一凉,垂首同声道:“属下该死,未能为主上分忧,请主上责罚!”
华三爷肃声道:“知道就好。这五十大板就先记着,等这事完了再领。给你们三天时间,把该做的事做得漂亮点,做不好就别来见我。总之,你们都给我听清楚了,不管东州出了何人何事,它必须还是我的东州。”
范、雷、易等人心中一震,知道这位爷已是动了真怒,俱是惶恐不敢答话。
华三爷顿了片刻,却又缓声道:“罢了,你们几个都是我的左膀右臂,当知我们如今行事,不容有半分闪失,否则顷刻便有覆巢之灾……所以,都得给我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来!还有,把那两个小家伙也给我找回来罢,别再到处乱跑了,外面毕竟不甚安全。”
范、雷、易慌忙应了。
霜来回到座中,见了修武亲手做的几个小菜,竟然都是她一向爱吃的,心中若有所动。一一尝去,只觉原汁原味,味道果然十分可口。
二人边吃边聊,修武大致讲了自己在云浮山和兰溪谷从师学艺的经历,但关于苗若新蛰居疗毒,以及自己修习薛远韬所遗秘笈,并借麻醉针打通任督二脉之事,因牵涉到长辈秘辛,只得略过不提。
等到霜来慢悠悠吃饱喝足,陈东升却过来回报说,他给那姓华的一桌客人上了一桌“千叟宴”,他们口称满意,说什么“独具匠心、菜式新颖、口味绝佳”之类的,实则没吃几口便起身走了,但又出手豪阔,饭钱直接给了一张一百两的银票。
修武心觉蹊跷,但还是笑着打趣道:“这些有钱人真不环保,没吃完也应该打包嘛。”
陈东升听得愕然,细细回想一下,又补充道:“对了,不止那桌客人,便是周围的几桌客人也都一齐走了。”
修武奇道:“是么?看来东州果然是来了大人物了。”
他眼珠一转,复又笑道:“对了,东升兄,不知你今晚得空否?叫上宋杨,晚间我们一起去看一出好戏!”
第五十章:香君九曲
饭后,修武先与陈东升、宋杨约好当晚在红豆馆相见,便与霜来一起告辞而出,只在城中闲逛。东州城依然是那般人头攒动、熙熙攘攘,二人边走边看,只见街上不少女子都穿着谷家堡衣坊出品的最新秋装。
霜来道:“呵呵,我真不明白,咱们的衣裳明明卖得并不便宜,怎么还有那么多姑娘争着抢着去买?难道打扮得漂漂亮亮,博人青眼相加,真有那么重要?”
修武笑道:“我倒觉得,有些人特别重视穿着打扮,不一定就是为了别人的眼光,也可能只是为了让自己不断保有对于生活的兴致和热情。”
霜来道:“哦?此话怎讲?”
修武笑道:“像你这样的姑娘,心中永远都有比个人容貌更为紧要的事情,自然体会不到寻常女子的心情。她们一门不出,二门不迈,一眼就能望尽人生的终点,若是不给自己找点乐子,那生活还有什么盼头?”
霜来笑道:“啊,怪不得新装刚一出来,我二娘就一口气要了十几件,每日变着法儿打扮,在谷良大叔和那些管事们跟前晃来晃去……自从林家和西门家搬走之后,堡里就数她最有看头了。”
修武见她说得有趣,也跟着笑了一回,又道:“对了,我看谷良大叔心里还是有些不好受,大概还是为着阿真吧?你打算把她关到什么时候?”
霜来低落道:“我也不知道要拿她怎么办?其实我去地牢里看过她几回,她却总是哭着求我,说要放她出堡去找谷旺……你知道,谷良大叔就这一个女儿,原本一直想撮合她和谷登的,我看如今谷登也还一门心思在等她回心转意……”
修武呆了一呆,叹道:“问世间情为何物?果然是一物降一物!看来情爱之事,只能由着自己的心去做选择,哪怕最终逃不过那场劫数。”
霜来若有所思,却又嘟嘴笑道:“修大管事,你知道吗?我最怕听你大发感慨了,好像活了几辈子,什么都看透了似的。真不明白你到底是个什么人?你在去兰溪谷之前,真的就只在云浮山待过?”
修武知她意有所指,想必是对自己在饭桌上的说法还不能全信。不过也是,有些事真不知从何说起,毕竟谁能相信他拥有一个来自异世的灵魂?
他于是笑道:“霜来,你有没有想过,我之前对你隐瞒身份,也许是因为这些外在的标签其实并不紧要?”
他见她嗤之以鼻模样,便又笑道:“打个比方说,如果我比现在富有一百倍,又或者贫穷一百倍,你觉得我还是我吗?”
霜来想了一想,脑中浮现他所说的两种样子,一者衣冠楚楚,堆金积玉,一者穷困潦倒,不名一文,二者差异极大,但脸上那笑嘻嘻的表情却都是如出一辙,于是点头道:“应当是吧。”
修武又道:“如果我比现在英俊一百倍,又或者我遭逢了什么祸事,变得丑陋一百倍,甚至缺了胳膊断了腿,挖了眼睛毁了容,我还是我吗?”
霜来点头肯定道:“也还是吧。”
修武再道:“如果我出身名门,父亲是堂堂武林盟主,又或者我只是街边乞丐的儿子,我还是我吗?”
霜来瞪大眼睛,按捺住心中的讶异道:“……当然还是。”
修武更道:“如果我的本事比现在更厉害十分,又或者我被人毁去一身武功,并且大字不识一个……我还是我吗?”
霜来觉得呼吸都已变得沉重,困难道:“……自然也是。”
修武继续逼问道:“那好,如果我根本不叫修武,而是叫李武王武,阿三阿四;如果,有一千个人同时说我的好话,又或者有一千个人同时说我的坏话;如果,我失去了关于今生的所有记忆,又或者我根本已经死过一次,在你心里,我还是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