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施工现场的认识也不多,只能抱着很重的图本一层层看,把看不明白、跟图上不一致的地方标出来。
在大楼里迷了几次路,摔倒了两回,被脚手架上掉下来的榔头砸了安全帽,踏翻了一桶稀料,懵了一阵。
一整天下来,没有受伤,在我看来已经算顺利了。
下班之后,我去了点点的幼儿园。来得太晚,孩子们早就被接走了。
幼儿园里空空的,静悄悄。
我探头探脑,不知道能不能直接进去,有问题该问谁。
保安走过来,问我什么事,我说想知道一个孩子的去向。
“你是她什么人?”
我什么也不是。
“那你还是走吧。”保安上下打量着我。
身上裤子上鞋上都是工地的灰尘,头发里灰和汗也混在一起,手上还粘着的油漆,浑身散发着稀料、油漆、混凝土的气味。
中午,我被人推进施工队排队打饭的队伍,被训斥说,怎么不拿饭盆。
施工方的一个工程师眼尖,把我从队伍里叫出来,带我到工程指挥部吃了盒饭。
他一边走一边笑着说:“还真看不出你和进城务工人员有什么区别。”
看上去,保安也在想这些,他寻思着怎么能尽量温和地把我赶得更远。
两个女老师从大门口出来,说笑着从我身边走过,其中一个突然停住了,看了看我。
我赶紧跟她说:“您记得我吗?我来接过点点。”
她努力地回想,收紧了嘴避免做出太惊讶的表情,笑着说:“我有点儿印象。”
“我来是想问,点点还在这儿么?”
“她已经毕业了啊。该上小学了。”
也是。她六岁了。
“她妈妈说想带她去国外念书。”她看着我,“怎么?”
得到了我想知道的答案,说了声谢谢就跑掉了。
真的是要一家人出国了么。
为了验证,我忐忑不安地去了光的公司,刚进大门就被叫住了。
西服革履带着耳机线的人很客气地带着职业性的假笑问我:“有什么可以帮您的?”
“我……”说了光公司的名字,他的笑由假变冷。
“那么您要找哪位?”
“沈先生。”
他盯着我看了一会儿,说:“有什么事?”
我想了很久,才很胆怯地说:“取快递。”
他又笑了,抓住我,把我带进一个小办公室。
等了大概十几分钟,他才回来,又盘问了我一阵,问:“什么人让你来的?”
我只能装傻:“公司派的活儿,我不知道。”
“这儿没你说的那个公司和你要找的人。你走吧。”
出门时,我问了句:“你们这儿管得这么严么?”
“那是啊。”他不乐意多说。
我假装慌慌张张地走了。
回工地,在值班室分了碗他们准备连夜打牌填肚子的菜粥,睡了一夜。
第二天下了班,从位于北京的东南角的地方,坐了快两个小时的公交、地铁、城铁,回到西北边和光一起住的那个小区,在附近找了五家中介,都没有我想要的房子。
我一路沿着街走,把所有街边和小店里贴的出租小广告上的电话都打遍了,完全是在碰运气,愿望达成的可能性是零。
最后一个接电话的人,打着哈欠,已经11点多了。
我上来就问他,要出租的房子是在几号楼,几层。
对方回答了之后,我心花怒放,立刻说:“我想租,你现在能租给我么?”
他嘻嘻哈哈地问:“您不先问问价?”
第116章
我只关心窗子的位置,可立刻走到窗边,年轻的房东一定会觉得我很奇怪,在房间里挪着步子,跟着他,看看厨房里的高级炉灶,看看卫生间的浴缸。
好不容易他先走到窗边,给我讲视野、景观,我看了一眼——那些房间黑着灯,可我还是说:“我要租半年。”
“一次付?”
“嗯。”我拿下背包,掏出几叠钱。
他瞪大了眼睛看我:“这这这……”
“怎么?”
“你不是搞犯罪活动吧?”
“不是,我爸妈要来住,过两天就到了,所以着急。”
他点着钱,又停下,说:“这儿除了卧室剩下一张床垫没搬走之外可是一件家具都没有,行么?”我们看着空荡荡的房间。我说:“行。”
他挠了挠头,自言自语:“也是,宜家都能当天送货了。不是问题。”
我掏出之前从网上下载的租房合同,给他,他反复看我:“嘿,你,有备而来啊。真不是犯罪分子?”
我笑着说:“实在是没时间了。”
他写了收条,给了我钥匙、门禁卡,演示了三次怎么开门锁,一边弄一边嘟囔:“听你口音就是北京的啊。”
我敷衍地说:“说来话长。”他露出想听下去的好奇样子,我只好编了一通无关紧要的故事,直到他感到无聊又打起了哈欠。
我跟他在小区门口道别,假装走向相反方向,回头看他走到远处开了车,我又再回去。
这套房子跟光买的那套户型不一样,面积更大,所有的房间都大,却什么都没有,厨房、厕所莫名其妙的豪华反而更衬托出凄凉。
我立刻把灯关了,走到落地窗边,坐在地板上,这里正好能看到光的房间。
我不知道他会不会回来,也许他住在别处,不知道他是不是在我耽误的这几天里就已经走了,说不定房子都卖了。
我看着月白色的窗帘,发起呆来,蜷着腿,头顶在玻璃上。
睁开眼,也不知道睡了多久,那边的窗亮了灯,是在做梦么?
我抹了抹玻璃,似乎有人影在晃动,是光么?还是接手房子的人?
就当是光吧。微黄的灯光好温暖。
我摸了摸玻璃上那人影的位置。
他说了那些话,我其实也没什么可问的了。现在看来,他是要离开了。
就算他不是真的觉得我……“很贱”……也没什么用了。
光走进离我最近的卧室,从那身影移动的缓慢速度看,他已经喝多了,手里拿着杯子和烟,走到窗口,我希望他在窗边站一会儿,可他只看了一眼,转了身,放下杯子,找了烟灰缸,掐灭烟头,栽倒在床上。
他连衣服都没脱,就那样趴着,一动不动。
该盖上被子……心里想着这些,又没勇气过去,靠在玻璃上看了他一整夜。
第二天五点多站起来,浑身酸疼,冲了澡就又耗了两个小时辗转去工地。
下班之后,我把自己的东西拿到租的房子,买了手纸、洗漱用品、瓶装水、方便食品和垃圾袋。
进屋就拽着床垫拖到那个本该是客厅的房间,挨近落地窗,除了客厅、卫生间、厨房之外,我把其他门上有锁的房间都锁起来了。
我只适合生活在狭小的地方,那里恰如其分,让我安心。
守株待兔,我蜷在床垫上,看着对面的窗户,等着那边亮起灯。
第117章
变态就是我这样的感觉吧。没有其他想做的,其实也是别无选择。
那边一直黑着,他可能不会回来了,心里急躁,花样翻新地想着各种可能性来折磨自己。
为了平静下来,我出了个题目
——怎么算是幸福?
我,出生在平常的家,爸爸、妈妈、姐姐,不用特别宠,一般水平就行。
跟光,就算是在聊天室认识的吧。他说想见面,我们一起吃了饭。
见了两三次,他向我表白,我假装矜持同意了;
交往三四个月,明明心生爱意,我又欲拒还迎地一再推迟上床的时间。
不想他觉得我随便,因为光是我第一个男人……
我对别人没有处女情结,却希望给他一个干净的自己,不是倒手很多次的烂货。
他最好有经验,不然两个人都不懂的话也挺麻烦的,他毕竟比我大那么多岁,不可能一直是处男。
第一次做爱,我又羞又怕。光知道我是第一次,一定很温柔。
但我要假装很疼,哭给他看。
他越心疼,稍微有点儿愧疚就越珍惜我,舍不得跟我说分手。
我喜欢点点,有她更好,三个人一起生活,万一我和光闹别扭,点点还可以从中调节一下。
光只是普通的公司职员,我毕业之后找个画图的工作。
他喜欢喝酒的话,喝点儿也好;我就别抽烟了吧。
不用太多钱,不用大房子。小小的,有地方住就行,生活有点儿紧巴巴的算计,感情反而更牢固甜蜜。
我想象着,跟我爸妈出柜,光坐在我旁边。
我对他们说我有多爱光,只想和他在一起。我爸妈拗不过我,也只能点头同意。
光的样子傻傻的,又很认真地保证:“我会好好对小猫一辈子。”
……一辈子……
在全黑的房间里,我笑起来,才察觉到脸上都是眼泪。
明明在想好事,也不知道哭什么。
然后……
然后我就跟他好了一辈子,他老了我伺候他,但是必须我先死,不想独自留下。
他总要比我坚强,坚强到足够对付孤独,也会安排好点点的未来。
我只能照顾别人的生活起居,没什么大局观,不适合担负这种责任。
死之后,如果光跟别人在一起了,我也没什么意见,他选择的人,应该很好,但是……最后,他心里还是要觉得我更重要才行。
想到这儿,没有了下文。也可以了,我能想到的幸福,大概就是这样了吧。
该后悔的事里,我最后悔的是跟光说了我跟老师的事,感觉很糟。
虽然那时他没嫌弃我,很怜惜我,可我却很介意,每次分开,我无论怎么不甘心,最后也只能认命地想着他不可能不在乎那些,他的爱确实该给更好的对象。
如果生在别的家庭,又没遇到那些事,我会是什么样的性格?
性格决定命运还是命运决定性格?光还会……一时冲动地喜欢上我吗?
最能让我觉得安心的状态,大概是世界上只有光、我和点点三个,我们相依为命就行了,别的什么人什么事都不存在。
这要求太高了。
唉,净想这些没用的,都已经这样了。
对面亮了灯,我立刻把脸贴到玻璃上,努力看清楚。
生活中总有想得到却没法得到的,怎么也不行,就像乔港书架上那个红色的汽车模型。
光走到窗边。
多站一会儿,多站一会儿吧。
他站在那里,看看楼下,抬起头,看着我。
我的心在胸口使劲猛捶,连呼吸都停止了,像怕他听见。
几秒钟之后,他伸手关上了窗户,转身走了。
我想他什么都没看见,这边只是一个黑房间而已。
第118章
中午,我去很远的地方买了望远镜和脚架。
下班赶紧走了,进屋已经不早了,跑到窗边装好。
效果很好,那边房间里的东西都能看清楚。
他大概还有好一阵才会回来,可我也不敢轻举妄动,生怕错过什么。
每次,光出现在我眼前我都很高兴,由衷地。
我理解偷窥狂的心情,不看到那个人就无法踏实下来,看到的时候又看不够。
与其充满恐惧地在现实里进行面对面接触,还不如这样隔着望远镜的镜片。
偷偷摸摸、藏在暗处的感觉让人兴奋也让人安心。
大概是因为眼睛看到的光变大了,像拉近了距离,我又开始更幻想着……他靠近我……触摸我……
摸我的脸、脖子、肩膀、手、胳膊、腰腹,摸我的腿和……
我咽了下口水,恐怕我是真疯了。
光没像前几天似的立刻离开窗边,而是站在那儿,喝着酒,一杯接一杯。
我看着他面无表情的脸,性感的脸,把手伸进自己裤子里。
为了保证做那种事的时候眼睛还能不离开望远镜,我把整个架子拿到床垫上,本来脚架就是小型的,调到最低的高度,我坐在床垫上,伸开腿,背靠着背包,身体和望远镜形成了很别扭勉强的角度,但也可以凑活了。
光要是知道我不只偷窥他,还看着他自慰,大概会很鄙视我吧,这种担心很快就消失了,甚至有种自暴自弃、破罐破摔的感觉。
……他明明说“我心里早就没你了”,我却在想象着摸自己的手是他的。
光能那么说我该感激他,上过我的人那么多,有几个是真的心里有过我的?
……做完之后更寂寞了。脏,可我不想站起来,那样会浪费几秒他在窗前的时间。
又挺羞耻,经过望远镜缩短的距离感,也让我会不自觉地感到像被他看着似的,只好爬起来,去卫生间拿手纸。
擦干净,跑回来,重新坐到窗边,却发现镜头里的光正直直地盯着我的方向。
不可能看见我,我这边是黑的,但他目不转睛,像很生气。
我回头看,卫生间的灯开着,过道里透出亮来。应该弄一个窗帘……
我吓得赶紧把望远镜放倒了,那边已经没人站在窗边了,房间的灯也关上了。
这下完了。
我正在发呆,就听到外面响起砸门声,慢慢走到门口,从猫眼看出去,是光站在外面。
他低声吼着:“开门!!我知道你在里面!!快开门!!”
我跑到床垫边上,忙不迭地把望远镜拆下来,三脚架收到最小,塞进包里,拉上拉锁,垃圾装进袋子……搬来之后,我只扫过一次地,没有墩布,房间里灰尘很多。
我回来只顾着等他看他,还没洗过澡……身上全是工地的气味。
他在外面每敲一下,我的身体就哆嗦一下。
到底要不要开门,见他还是不见他?
见不得光,说的也就是这个情景吧。
可这时,他不再敲了。大概走了吧。
我凑到门边去看,看他坐在门边的地上,我以为他不舒服,赶紧把门打开,把他扶起来:“你没怎么吧?”
光浑身都是酒气,又故作镇定,推开我,走进空旷的客厅,看着那张床垫,周围只有我的背包、一个旅行袋和几个垃圾袋。
“你就这么住?”他望着我。
“我……我订了家具,快送到了……”我说着谎话,又胆怯地低下头。
他走过去,盯着靠窗的床垫上支三脚架留下了的三个小坑,转身抓过我的背包。
我扑上去拦着他:“别碰我的东西,你……”他扒开我,拉开拉锁,里面的望远镜直愣愣地戳出来。
“我又贱又下流又无耻……还……变态……,”往后退着,嘴唇在发抖,想不出别的能用到自己身上的词来了,“我我……我都知道,你不准说那些,我不想听。”我急躁地乱叫着,光一言不发地看着我,目光又冷又空,我别开头,盯着床垫的边缘,抠着自己的手指,“我是有病,想看你,多看看……
你……就当我不存在……只是看,我保证,不会干扰你的生活……”
我抬头看他,期望他能有个默许的神情,可是,我也很清楚,谁都会觉得被之前交往过的人盯着很烦。
他把背包扔给我,我赶紧接住。
第119章
他走到窗边,看着对面的房子:“我……要离开这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