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非如此。侍从官小组里，其实有两个人有权进入隔离区，他们应该最了解事情的真相。」
「嗯？是迈尔森和科林这两只菜鸟吧。也不知道殿下到底看上他们哪一点。」
对这些成为王室侍从官未满一年，被浩荡皇恩照拂得意气风发的年轻人来说，科林那个刚刚归队的家伙，也不过是一只菜鸟。
虽然不知道犯了什么可耻的过错，但是，被打发出去，又可怜兮兮被召回王宫的侍从官，说起来，比菜鸟更不光彩。
「真讨厌。」听见同僚提起迈尔森的名字，凯不由低声吐出这一句。
在浴室对着莲蓬头痛快淋漓的迈尔森，对这场同僚们带有抱怨和嫉妒的讨论一无所知。
他抓紧每一秒洗澡、刮胡子、换衣服，然后马不蹄停地赶回皇家凝血复生室，到达时，他很高兴地发现自己只用了二十五分钟，包括路上来回的时间。
来回的路程占了相当一部分的时间，这可是王子专用巨型空舰，空间实在太大了，迈尔森在走廊上都用跑的，经过侍从官休息室时，他压根没注意从休息室里射出的各种嫉恨厌恶的目光。
第三十章
时间一天天过去，航空舰离帝国的中心——帝都，越来越近。
自从帝国王子不再带着他的光辉驾临，皇家凝血复生室日复一日的暗淡冷清，三位少将轮番的到来并不能改变这种骨子里的冷清。
禁闭疗法是绝对的封闭，在进入接触箱时，医生已经对科林做过进入前的相关准备，接触箱中的气体可以透过肌肤给病人提供一定的营养热能，待在里面的科林不用、也不可能饮食。
没有食物，也就没有消化食物后的排泄。
不需要进行这两样最能体现人性本能的事，待在接触箱里的科林就更安静如一尊千年不动的优美雕塑。
迈尔森深为科林的坚韧和忍耐惊讶。
如果自己和科林换个位置，最多能待上两天，要是超过两天，他一定会发疯的，说不定会直接用拳头捶碎这可恶的透明箱子。
但是，科林，他就可以不急不躁地在里面待上十几天，冷静得仿佛他就在这破箱子里出生似的。
这家伙的神经是钢丝做的吗？
「身体指数恢复到正常水平，虽然还有点虚弱，但禁闭疗法可以结束了。」在抵达帝都的前一天，杜拉斯医生总算大发慈悲地告诉迈尔森。
迈尔森喜得差点蹦起来。
三位少将也得知这一喜讯，丢下手里的活匆匆赶来。
卡尔大概是顺手从哪张桌子上偷了一把鲜花，怀抱着鲜花一脸情圣状地跑过来，在迈尔森眼里，这真是无可救药的白痴才会干的事。
西蒙和尼克出现的时候，手上都拿了一条干净的大毛巾。
他们可真和迈尔森想到一块去了，不过又都晚了一步，在他们走进房门时，迈尔森已经按医生说的方式打开了接触箱，并且把自己准备好的一套浴袍拿了进去。
科林拒绝迈尔森的帮助，他背对着房门，一只手撑着箱壁慢慢直起上身，然后把迈尔森拿来的浴袍套在身上，根本没理会隔着接触箱看得眼都直了的卡尔。
受接触箱高度所限，科林离开了接触箱，才站直了身子。这是他多日来第一次站起来，两腿有些微颤，尼克冲过去想扶住他，科林却猛地往后退了一步，手往后抓着迈尔森常坐的那张椅子的靠背，戒备地站着。
琉璃般的绿眸盯着尼克。
「尼克！」西蒙在后面低沉地叫了一声，充满警告。
尼克嘴角露出一丝刻薄的微笑。
他不再往前逼近，只是打量着科林，「恭喜出狱，科林侍从官。可惜，来迎接你的人似乎不够齐全，是吗？我想你的重要性还没到你所希望的程度。」
是的。
王子踪迹全无。
科林把浴袍的腰带系紧，才抬起头，用一种窥破诡计似的眼神冷漠地瞅尼克一眼，然后站直了身体。
「长官。」
手触及前额，动作缓慢而刚劲地敬了一礼。
同样的动作，朝三人所在的方向，一丝不苟地各做了一次。
卡尔失笑，「呀，呀，果然还是我们的淡色蔷薇，任何时候都这么诱人。堂兄在的话，你就要敬四次了。」
可以破坏科林和王子之间的感情的话，卡尔也是不会放过机会的。
不过，想耍耍嘴皮子就看见科林痛苦的表情，那就打错算盘了。
听见他的话，科林的反应只是像看路边不起眼的野草一样，看了他一根。
西蒙对眼前的事感到腻烦，科林刚刚从接触箱出来，他们就不能放他一马吗？
他插进来，一本正经地说：「科林，你应该到医疗室去休息，你的身体现在还很虚弱。迈尔森上尉。」
「在，长官！」
「病人这个时候是否可以进食，可以吃些什么，你应该知道吧？」
「是的，长官。杜拉斯医生有留下指示，而且他也把饮食注意事项传给本区的单独厨房了，科林少尉有专门的营养食谱。」
「医生本人呢？」西蒙皱起眉。
复生室内找不到杜拉斯的人影，这种重要的时候居然不出现，也太不负责了。
「不知道，长官，医生说他有紧急医疗任务要处理。而且，他说，开启接触箱是非常简单的事，也不具有危险性，病人状态也很稳定……」
「不用解释了，迈尔森上尉，我并不是在责怪你。见到杜拉斯医生的时候，我会好好问问他的。」
所有人都不知道，杜拉斯现在正在为王子做倒数第二次的过滤性疗法。
毒性没有发作的开普林斯在正常人体内极难过滤，短时期内多次的过滤性疗法，让身体素质极为扎实的王子殿下也吃不消。
有一次，王子差点在脊椎插着针尖的情况下因为无法忍受的痛苦昏厥过去，把杜拉斯医生吓得手忙脚乱。
即使如此，王子殿下仍坚持原来的命令，在科林回到自己身边前，清除自己身上的开普林斯。
熬过今晚，明天早上再接受一次最后的治疗。
到那个时候，开普林斯就不再是王子和科林之间的阻隔了。
当晚，科林躺回了原先躺的那间医疗室，三个少将知道他需要休息，没有继续骚扰，包括卡尔。
他不知道是迫于尼克和西蒙带来的压力，还是真的体贴起来，把插了花的花瓶摆在科林的床头，朝科林挤着眼睛笑笑，就甩着那头灿烂的金发走了。
经过门口的时候，还赏了迈尔森一个不屑的斜眼。
作为回报，迈尔森等他一离开，就进医疗室把那些花丢进了浴室的生化废物桶。
丢了之后，他才想起自己还没有得到鲜花的主人，也就是科林的允许，他跑回去向科林不好意思地道歉，可想而知，科林对此不置一词。
吃了厨房特别制作的营养餐，又在久违的柔软舒适的病床上睡了一夜，科林的体力明显有所恢复。
迈尔森第二天进门，发现科林竟然已经起床了，白色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床单上被整理得没有一丝皱褶。
科林找到了多日前放在浴室里的自己的军装，已经被洗干净了，通讯器还是放在原来自己摆放的临时存物格中。
看见一身戎装的科林以挺拔的姿态出现在面前，迈尔森生出恍如隔世之感。
这十几天，过得真的太漫长了。
「你这是干什么？」
「舰上通知，今天抵达帝都。」
「那又怎样？」
「该归队了。」
「科林，你还在养病呢！」迈尔森大声反对。
「殿下抵达王宫，王室侍从官必须全体出动。」科林冷冷地问：「你没看过侍从官守则吗？」
「但是……」
不等迈尔森说完，科林就已经走出门外了。
迈尔森赶紧在走廊里追上他，可是，又做不出用武力强迫科林回医疗室的事，就算是身体虚弱，身穿军装的科林仍散发着一股让人不敢轻忽的冷冰冰的威严感。
迈尔森挠了挠头，左右为难，最后，他把决定权交给王子殿下，用通讯器向王子发送了一条状况报告。
如果王子有旨意传来，他就立即用王子的名义要科林回去继续养病。
可是直到他和科林一道乘坐电梯返回首层，通讯器上都没有接收到王子的任何消息，迈尔森诧异之余，越发感觉到王族恩宠和冷落的不可预测。
也对。
区区一个侍从官的小事，不可能总是占据帝国继承人的思绪，王子殿下此刻说不定正在决定某颗移民星是要继续使用还是炸毁呢。
科林一直要他别擅自骚扰王子，不要自作多情地以为一个侍从官的生死很重要。
看来，的确是经验之谈。
迈尔森不知道，此刻，他期待的王子殿下正在浑身冒着剧痛激发的冷汗，接受最后一次过滤性疗法。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侍从官休息室，就被正往杯里倒热咖啡的凯一眼瞥见了。
「呵，这不是我们失踪了很多天的同僚吗？」凯冷笑着说。
迈尔森不善于交际，但也听出这话的刺耳，朝凯看了一眼。
科林恍若未闻，操作着通讯器，查看了侍从官值班安排后，联系了当前的侍从官小组组长卫思，以冷静沉稳的声音对着通讯器说：「你好，我是科林。」
卫思的声音听起来挺高兴，「啊，是科林啊？好多天没有你的消息，你执行的任务结束了吗？」
「是的，我和迈尔森上尉同时归队。请将我们编入值班表。」
「不要休息两天吗？我可以安排。」
「不需要，谢谢。」
「你总是这么热爱工作啊。」卫思在通讯器里笑了两声，「好的，我这就更新值班表，把你们排进去。不过，这样的话，你和迈尔森半个小时后就要进入工作状态了。一个小时后舰队抵达帝都，凡是可以进行工作的侍从官都要出动护驾。」
「明白。」
结束通话，科林训练有素地准备收拾自己的行李，但他只走了一步，就停了下来。
他记起来，和以往陪着王子出行不同，这一次自己没有任何行李。
他是被三位少将抱上航空舰，直接丢进医疗室的，除了身上这套军装，还有通讯器，他一无所有。
真是，一无所有。
像无用的废物，被赤身裸体地丢弃在接触箱里，这样朽败不堪的自己，居然还自以为是地用指头在接触箱上写着「忠诚」，写着「我爱你」。
可是，被所有人期待着，随时可以拥有任何一个美人的殿下，连看都不愿再看一眼了。
一个身影，一个消息，甚至叫人传一句话，传达一个简单的命令也好。
什么都没有。
自己的心境，科林无法形容。
没有过度的悲伤，没有过度的失望，甚至没有沮丧。
一切都是淡淡的，看起来仿佛充盈，仔细看去，其实虚渺无物。
每一个念头也是淡淡的。
殿下就像曾经向他许诺的那样，深深地爱着他。
殿下对他还残存着感情。
殿下在玩弄他，温和而残忍的玩弄，就像王族的其他人一样，体贴温柔地调情，转身就抛之脑后，无须介怀。确实，殿下有这样的权力和资格，每个被选择的侍从官，都会欣然从命。
也许，把自己这样冷淡无趣的人，挑拨到不能自已，失去训练多年才练就的铁一样的自制力，沉浸在爱恨痴怨的惊涛骇浪中，会让殿下产生一点征服感吧。
飘忽不定的思绪，就这样一点一点地淡下去，宛如一盏苟延残喘，即将熄灭的油灯，科林真恨不得自己一口气吹灭了它，让它不再继续折磨自己。
可是，每当这个时候，那火光就令人憎恨地忽然顽强起来，在墙上投下它充满谜团的能量——为什么殿下要冒着危险用皇家凝血复生室呢？
殿下为什么要救你呢？科林。
如果只是无足轻重，如果只是玩弄。
但是，如果不是玩弄，如果真的有一点感情的话……
「喂，科林！」
「他又不是聋子，你用不着这么大声。」迈尔森不高兴地朝凯嚷了一句，吸引了几个刚刚走进来的侍从官的目光。
看见好久没露面的科林和迈尔森，他们都显得不怎么热情。
「真的不是聋子吗？我已经叫了他两声了，还站在那里发呆。看来雅卓星的环境真的很艰苦，军人们在那里都营养不良了。」长相俊美的凯冷笑着耸肩。
这句话引来同僚们一阵小小的笑声。
「你……」
「有何贵干？」科林在迈尔森跳脚前，扯了迈尔森的手一下，要他冷静，转过头淡淡地向凯发问。
「没什么，想问一下你最近都干什么去了？为了分担你的工作，我们可是多值了几轮班哦，难道连一声多谢都没有吗？」
科林面无表情地扫视着凯，然后，视线掠过周围等着看热闹的同僚们。
一年前在王宫里被王子专宠的经历，让他充分了解了嫉妒的各种状态和表达方式。
凯这种言语上的挑衅，企图在众人面前奚落对方的伎俩，对早就习惯侍从官之间争宠的科林来说，杀伤力几乎是零。
「请问，你为我多值了几轮班呢？」
「至少三轮。」
「我也帮你值了一轮啊。」另外一个侍从官调侃地插了一句。
「感激不尽。」
「说这么一句就算数吗？你也太轻松了。」
「不，我还打算用实际行动报答各位。帮你们把值班补回来怎么样？从凯开始。你说至少三轮，那么轮到你当值时，我替你。你要我替三轮，还是四轮？五轮也无所谓。」
凯一下滞住了。
见鬼，他才不要科林替他值班。
侍从官可以和王子殿下接近的唯一机会，就是值班啊！
在王子殿下近身处履行自己的职责，把殿下伺候得无微不至，谁肯放弃这样的一分一秒？
「不需要，我可不是这么小气的人。」凯断然拒绝科林的提议。
「多谢了。那么，还有哪位要我替班？」科林转头看着另一位，「你也帮我轮了一班是吗？」
冷冷的绿眸逼视下，对方不由自主抽了抽脸颊的肌肉，「呵，既然凯都宽宏大量地既往不咎了，我当然也不会说什么。」
「这么说，事情了结了？」
「嗯。」
「不过，科林，你还没有说这些天你都干什么去了。」
「是呀，刚刚进入侍从官小组就不见踪影，鬼鬼祟祟的，以后大家还要共事，开诚布公一点比较好。」
周围的侍从官们三言两语地说着。他们已经从卫思那里知道科林是被王子委派了任务，从权限上来说，其他侍从官未经王子允许，无权询问详情，但是，正因为如此，侍从官们更乐于制造某种形式，把争取到王子特殊对待的科林逼进某种两难的境地。
要想在侍从官小组里和大家和睦地相处，就要适当地表态。
如果卫思在这里，大概会劝阻这种幼稚的行为。
因为科林是从来不把和睦相处这种交际原则看在眼里的。
在科林心里，只有王子的旨意和命令而已。
「抱歉，不能回答你们的问题。」
「为什么？」
「我们可是一个团结的集体，这里站着的都是对殿下忠心耿耿的侍从官。你摆出这么嚣张的脸，是依仗着殿下对你的恩宠而看不起我们吗？」
「你们对我来说，只是共事的同僚，无所谓看得起、看不起。」
说完这句没有温度的话，科林排开挡路的人，走出了侍从官休息室，丢下一屋子面面相觑的侍从官们。
迈尔森追上去，兴奋地和他一起并肩走着，「嘿，科林，我还以为你只在雅卓星会到处得罪人。现在看来，你得罪人的本事，是从前当侍从官时就养成的吧？不过你放心，现在有我在，就算你回到王宫，也不会像从前一样孤零零了。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科林停下脚步，偏头看看他，「谁告诉你，我从前在王宫孤零零的？」
「你这种一句话得罪全天下的脾气，还长着一副别人欠你钱的臭脸，难道你在王宫里会有朋友？好，那么你说说，以前你在王宫的时候，有谁能像我这样时时刻刻陪着你？」
科林紧紧地抿着唇。
从前在王宫里，时时刻刻和自己在一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