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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望山——by羽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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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同意翊儿的意见。”凌静靠在一旁的桌子上,这下他完全变成李渐这边的人了,开战前突然现身,还把唯一被蒙在鼓里的凌绍吓了一跳,“那老儿阴险毒辣,什么话都说得出。以后他再开口,你们莫如当没听见。”

凌绍小声嘟囔了一句说人家当事人还没发话呢,一干人等就都把目光投向了齐琅。陆琮心里除了担心还是担心,齐琅这些日子何曾安稳过,一件事又一件事,每件事都冲着他来。他本闭了眼睛不说话,见话头都在自己身上,也没脸皮接着沉默:

“对不住各位,今天没能扛住。”

几乎所有人都想说一句不是你的错,凌家兄弟和孔滇陆琮觉得自己是外人或者是下人,没资格开口,李渐又觉得这话不是对自己讲的,一时反而没了声音。最后还是凌静先说话:

“其实本来井城已经到了我们手中……没想到凌爽和齐景会亲自来。”

互相搭着茬,慢慢地话题就远离了齐琅。齐琅松了一口气。自打知道齐景没死以来,父亲的人格在心里早已经被推翻,他把从小到大的日子在脑子里过了一个遍,其实并不很多。因为以前,齐景总是不大管他的,直到李渐有了模样,对齐琅的地位形成威胁,齐景才略略上心,现在看来也不知道为的是权利还是争斗。他没漏听,齐景既然强要了李师映,其中恩怨之多又如何靠猜能猜出。他们各自存的是什么心也好,谁是他的生父也好,齐琅并不是说不关心了,而是脑子太满,没有感觉。

既然自己人生的前三十年,已经浪费在了不知道谁的野心和剧本里。现在没有什么是真的,没有什么能握紧,那他的选择,其实不多。

一干人都各自去歇息了。齐琅靠在李渐的肩膀上。他挨那一下子时反应了一回,避开了骨头和关节,虽然失血多,也就是皮肉伤,倒还不如之前左臂伤得重,估摸着长长也就好了。

“渐儿。”

“嗯?”

“你有两个选择。回泷州去,过日子;或者跟着凌家兄弟,替他们也好你自己也好,拿下凌爽和衍州。”

“为何问我?”

“事到如今,此事已与我无关。牵牵扯扯,来来回回,我已不想问我是谁、齐景是谁。我能抓住的只有你。我只关心你怎么想。你怎么决定,我便跟着你怎么做。渐儿,你总不会到了哪天,忽然又告诉我,说你做的这一切都是谁谁谁授意的,或者你与我在一起,不过是为了如何如何吧?”

“我是粗人,哪有你们那等心思。”李渐抱着他,说着说着自己也思考起来,是啊,如果决定权在我手上,我怎么选择。可要我选择,不也是为了他如何活得更舒心畅快么。

“齐琅,你想如何生活?你喜欢过安稳日子,还是……活在战场上?”

齐琅听了一楞,然后又大大地叹气,“是啊,问题可不就如此简单么。”

李渐知道他已有了答案,当下展开笑容:“你看,琅哥,无论你是谁的儿子,你还是你。只有一条:我是无所谓,但你定要好生活着。”

“你也一样。”齐琅仰头,把后脑勺搁在他肩膀上。李渐转过头来,一双唇擦在了一处,他双眼如星子般明朗,里面安静地温着火焰,净是狡黠。

咸平的山水在盛夏仍是如此肃杀。

七月,齐琅留了陆琮在晏阳处理民事,自己一个人在胡家住下,果然在胡家的仓库里寻得不少旧物。想从里面找出些端倪,一一细翻,竟还偶遇了当年胡渐与弟弟胡鸿习武时留下的笔记。这才发现,胡渐亦是好使细剑的,难怪二十年前李师映总是对细剑情有独钟。

他读了那些记录,觉得实在有趣,一时爱不释手。孔滇时常就近来胡家看他,两人吃饭聊天,日子倒也平淡开心。凌家三兄弟都有意磨练武艺,曾写信给他,问他是否有兴趣切磋。于是天不是那么热的时候,齐琅乐于一骑到泷关,一起过上两招。

他有时会在胡家门口站了,等鸽子。

不相熟的人都问,这是谁家儿郎,长身玉立,英气逼人。有女孩红着脸跑到他跟前请他去做客,他也来者不拒,一来二去与街坊混得极熟。大家都知道,胡家住着的那个男子不是俗人,他每过段时间必会等着鸽子到来,想是思念着家乡的亲人。所以那些飞禽绕着他家转的时候,邻居也总是跑过去喊他。

他就从那些鸟儿的小脚上拆下字条。手指敏捷而长,动作优雅。字条总不见得很长,大略都是几个报平安的大字,气势荡气回肠。邻居就好奇地问:“这位大概不是姑娘?”。他微微一笑,“是舍弟。”

大家纷纷慨叹,感情多么好。这等人物的兄弟,应该也是极尽风流的吧。

夕阳无限好。

凌静瞅了瞅镜子里的李渐。“当真鬼斧神工,这下连我也认不出。”

李渐有点得意。他从柜子里拿出一叠纸,每一张上面都写了些一切如常之类的寒暄,偶尔还有些没用的混话夹杂其中。“每隔三天,给他送去一封。这些够用半年。假如到了冬天我还未回来,你大概可以当我死了,告诉他实情。”

凌绍问你当真要去。

李渐点头:“当真。这段时间,你们能拿下舒永我便感激不尽。还有他……他是个什么事都压在心里的人,要你们多费心了。凌静大哥,你与他年纪相仿,麻烦了。”

凌静默默点头。

李渐一笑,提着枪杆子就出了门。

——第二卷·井城·完——

第三卷:舒永

二十六

舒永城的淮安殿已经存在了多少个年头,即使是前朝的老臣也依然数不清。它的一砖一瓦看上去早已旧了,却又仿佛并不曾因为时间的经过而显出丝毫破败来。宫女们踩着一夜新雨经过,脚上踩着的一点水花也洁白无瑕,在这七月盛夏,如同丝毫没被湿润的暑气影响一般,她们的身影在条条甬道间开出清澈的花来。

在外围那些大兴土木造出的新宫殿间,淮安的姿态一向是如此清高,它沉寂的岁月藐视着自身不停更迭的主人。

今日主人有贵客。

天公作美,日头并不很毒,他请了上好乐师,丝竹之声,声声撩人心弦。那乐师并不如何貌美,与凌爽的男宠们断断是不能比的,只是肤色胜雪,五官间一股子出尘之气。乐如人,人如琴,置放在他的宫殿里,总是那样别出心裁的一番景致。凌爽肯将他请来,想必是看重来客。那神秘的客人此时正坐在乐师对面,轻饮浅酌,不失礼节,又极豪迈,凌爽投过去的目光,便多了三分欣赏。

“朔儿,你父亲身体可还康健?”

“家父一切都好,此次他远在恒州无法抽身,还叫我向伯父道一声歉。”客人略一颔首。

“呵,我与他不须如此客气。”凌爽擎了酒杯,呷了一口。这酒是他珍藏的私酿,入口冷冽,入喉却醇厚,当真是世上绝无仅有的珍品,适合这热气横生的时节。他端详着林朔的模样。林朔的父亲林桓是自己的青梅竹马,亦是初恋,多年不见,竟从他儿子脸上看出了许多当年的影子,一时回忆漫上来,堵在了喉里,眼睛发热。想着自己前半生尽是戎马,如今虽与齐景相伴,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心下空落落的一片。

林朔穿了一身红袍。这是挑人又晃眼的颜色,在他身上,却不显得如何女气或出挑,反而衬出少年豪杰的器量来。凌爽亦问他,为何穿红。他丝毫不以为意地挠挠后脑,说是下人每日为他挑,他自己其实不计较衣装。

这粗枝大叶的性子,与林桓也是有些像。凌爽又呷了一口酒。“你是他的儿子,想必潜伏刺杀之术也不会差。我那大儿子叛逃之后,身边正缺这么一个,你可愿意留下来为我做事?金钱,好酒,男人,女人,你若想要,一个也少不了你。”

林朔微笑:“这回正是来投奔伯父您的。伯父若不留我,我才要苦恼呢。”

凌爽看着他的样子,就有点鼻酸。这儿郎是讨人喜欢的,若自己再年轻个十岁,怕非想要摒除杂念好好与他相处不可。如此说来,倒显得岁月是这样荒凉。如今齐景人在恒州,他孤身一人的寂寥泛上来,真真是无论多少宠妾男儿都无法排解。

“这淮安殿是前朝旧院,自从建了新殿,也只有偶尔待客时才用了。朔儿,你可喜欢它?若送与你住,如何?”

林朔点头,“经年累月,风雨飘摇,极有风骨。朔儿很喜欢。”

他话音落下,凌爽便举杯,二人一同干了。

那酒的味道在自己喉管里乱窜,醉人。李渐闭上眼睛,确实是好酒。

脱了衣服,李渐横躺在床上。凌翊笑他,不过才一天,怎么如此筋疲力尽。李渐说你倒好,躲在后面装书童,和对面那琴师眉来眼去,要多清闲有多清闲,不如你也扮一天林朔试试。

“我自是无妨,可惜身量不够,嗓子又被那老儿听熟,开不了口。枉你在恒州时与那林朔还相谈甚欢,让他一口答应下来此事。哭喊着要来的人是你,怎如今倒要把这差事扔给我。”

李渐冲着天花板“噗”地笑出声来,“凌翊,你与凌绍兄弟在一起之后倒是一天比一天有活人样了。”

“瞧你说的,仿佛之前我不像活人似的。”凌翊把一床被子扔到他身上,李渐当下感到一股热气冲着自己来,赶紧挥手去挡。

“哪里像了,以前整天不冷不热阴阳怪气的。”李渐把被子呼回凌翊身上。

凌翊接过被子随便往柜里一塞,见李渐伸着两条腿贴着床板出神,问他在想什么。

李渐先是接着笑,然后又正色。像是忽然想到了哪里,开口时,语气还有点苍凉:

“看见你啊我就想起琅哥来。”

“喔?他怎么了?”

“他事事都藏在心里,别说与外人说,就是连我也不肯说。小时候,明明那么自如又沉静,举手投足都镇定挥洒,我却不知为何,总怕他会忽然哭出声来。如今他背了这许多事,一时不知道从何而解,我好怕他。越担心,便越害怕。爱人如此,当真是心惊胆战。”

凌翊听他说得前言不搭后语,一挑眉毛,“何来怕他之说?”

“我也不知。”李渐枕着双手,乱发扎着手心,没一会沁出了汗,“爱一个人到深处,反而是无尽恐慌。我从未尝过这滋味。我那么怕看到他的表情,他有分毫微笑,我都害怕那背后是隐忍,是文章。我是粗人,此前哪曾这样多心。以前叫我戴个人皮面具出来唬人,这等心计活我断断做不来。现在跟了他,他运筹帷幄的样子看在眼里,仿佛样样都学会了。”

凌翊仔细听他说着,愣是没怎么听懂。想这二人故事果真复杂,自己是揣测不来。于是也不管这许多走过去把窗子尽数打开通风,风也是热的。好在窗外还有几棵树挡了阳光,不至于晒得人心浮气躁。“我倒是一直有一个问题。你这次跟静哥苦练了一个月,又主动请缨跑来犯险,究竟是为了什么?”

静了半晌,凌翊看他不答,回过头去瞅李渐的表情。李渐正盯着手上一个什么物事出神,忽然才说话,“你看到了,在井城,齐景一个人就挡下了我们所有。那其实不怪琅哥,怪我,是我太没用。我爱他,却不及他,每每出了事,还要他替我抗,我算什么男人。”

凌翊一愣,觉得李渐今日扮了林朔回来,说话果真疯疯癫癫,想起一句便是一句,前后文接都接不起来,也不管自己的问题。既然这样,也只好他说什么自己接什么。

“这也没有办法,我们这群人里,面对面单挑无人能过齐琅,若说比心机手段、保命下杀手,又是无人能及静哥。见了他二人我才知道,这世界果真是大得很。要破齐景,确实不是一年两年的便宜事。所以你说趁齐景征战恒州来取凌爽性命,我是赞同的。这的确是以我们的力量最能做的。也是除掉齐景右手的好时机。”

“凌绍兄弟恐怕不会同意你这话啊。”李渐这回没再跑偏话题。他继续看着手上那玩意,是齐琅前些日子束发用的带子,黑得纯粹,似乎还有那人身上的气味,权当睹物思人。

凌翊一面跟他说话,一面拉了张凳子坐下来开始研墨,“你瞒了齐琅,又比我好多少。我与绍儿坦白倒省去以后许多麻烦。”

“你是他哥哥,说什么,他当然不敢说半个不字。”李渐转头冲着墙,“我这边倒相反。若我真说了,他一旦不想我来,一定要往死了问理由,还要条条都反驳了干净不可。”

凌翊看着墨汁莞尔。

“难怪你说你怕他。假如你们二人当真是亲兄弟,他如此操心,倒越来越像你亲爹了。”

“他若拦我,自然是有道理的。”李渐叹息,“我只怕他太聪明,伤神又累,往往太顾他人,总忘了自己。这回擅自行动,是我真心想为他挡风遮雨。既然你与静哥都支持,说明我也并没有多鲁莽,还是可行的。”

这番话说得动情,凌翊感慨,不再说话。沉默忽然如盛夏一般席卷了他们中间。凌翊提笔给凌绍写信,他没打算立刻寄,只想以后出宫有了机会再说。怕被下人看见或者截去,仍然用的都是暗语,写得费脑子又慢。等他再回头,发现李渐已兀自睡下。李渐睡着时是全然不同往日的平静与匀长,那模样与熊一样的凌绍有点相似,令他忽然怀念起弟弟的怀抱,厚实,温暖,以及他生涩的吻和猛烈干净的爱情。

想起自己还动过取晏阳的心思,顿时觉得时间缘分这东西果真难以捉摸。

齐琅在胡家算是久住了。

胡家庭院到了夏天,不用特意打理,也没来由地绿意葱茏,枝繁叶茂,去些暑意。他读着那些个关于李师映的记载。从小他就是渴望了解他的,却没想到到了如今,他还能这么渴望,比以前更甚地渴望了解他更多。

李师映二十岁左右的时候是还与齐景在一起的,没错,无数记录都证明了这一点。齐景说的那些话完全有可能成立。齐琅觉得自己犯贱,他竟渴望成为某人的儿子,这听上去是多么不可思议。假若李师映还活着,他真的可能立刻冲到那人面前,说表叔、喔不师父,我可能是你的儿子啊。最好那人还含笑一点头,说是啊,我早已知道,然后搂着他的肩膀,扬着唇角着看着他。

他竟雀跃到胡思乱想。月余过去,他越往下查,越觉得这事可能是真,心便越往高处飞。齐琅,冷静,你怎么如此失态,他对自己说,然而手上却没停。胡渐练的剑法,他一招一式全都练过了,就算不管是否实用,打发时间也如此开心。李师映研制的药物、兵法,他也一一研读,自打成年以来,许久没有这么认真地读书、吸收。他想,也许我是有家的,也许我是有东西可信的。本来,既然齐景从头到尾都是骗子,他也只能信李师映了。如今只是把这一层关系再加深而已。他齐琅巴不得如此,因为对那人真的是憧憬。

还有他儿子。那个自打故事的一开始就围着自己转的李渐,给他带了无数麻烦,让他烦恼、操心、疼痛,可也让他快乐。如果是亲弟弟,如果真的是亲弟弟,可不知道该有多好。全都是一家人,不必耗费唇舌,不必重复诺言,因为血管里就打着一家人的标记,分离,死亡,什么也不能夺走的羁绊。假如滚着同样血液,那么拥抱的时候是否就比别人更紧些。果真如此,是有多好。

他每日都比往常开心许多,对邻人的态度也友好,所有的一切都顺利。李渐说他要随凌翊去恒州刺探齐景的状况,只是随便打听,没多大危险,他便由着他去。齐琅从不知道原来自己是可以靠自己快乐起来的。不必谁非要一直在身边,不必非要有个肩膀可靠,也是可以快乐起来的。因为他好像忽然在一个历史和家族里,给自己找到了个位置,虽然与以前不太一样,却更加好,仿佛一颗一直别别扭扭的种子忽然回到了适合它的那个坑里。一切都契合,都暖洋洋,烘得人快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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