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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望山——by羽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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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琅瞪他一眼,拔脚走了。李渐只好善后:“瑶儿,你好好养着身子吧。你和静哥还有这孩子,就安心在晏阳呆着,我和琅哥都不是不通情理的,不会为难你们。”

又一年春天。

——第三卷·舒永·完——

第四卷:月望

三十七

八月十五,月上梢头。

一壶酒,两个杯子,一碟月饼。入秋了,略寒,但齐琅似乎并不在意一般,只随意穿了件罩衣。距凌阳宫大火已经过去五年,他居然模样还似从前,都不见老。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齐琅有滋有味地喝着,月望山最好的时节,月也明亮,山也高耸,水声潺潺,风过清凉。在这山间秘所,也隐约能听见山头有人三五成群赏月,不太热闹也不太冷清,一切都正好。

偏生有人要打破这正好。

“竟然不等我先喝上了,琅哥你也太狡猾。”

一个男人抄着手,随便地就步过来了,衣摆跟风飘着,不紧不慢,破坏景致。齐琅摇头一笑,那人挺自觉地在对面坐下来,先给自己的杯子斟满,喝了一口,又给齐琅添上。齐琅盯着那片酒液哗啦啦地溅下来,醇厚。

“我还说李大人必定公务繁忙,不来正好呢。”

“琅哥要是真这么想,何苦还准备两个杯子?”

齐琅就把李渐的杯子拿了,冲着圆月一抬手:“给月亮喝。”

一下两人都交错地笑起来。

“允儿那小子吵闹,非要跟来。”李渐喝了几杯,有些猛,晕乎乎暖融融的倦意就泛了上去,话开始多,“还是瑶儿知道看脸色,不许他来,现在他正跟凌静那闹脾气呢,哈哈。”

齐琅看出他白日事情多,确是有点累,也就就着他的话说下去:“谁叫你心软,应了当他干爹,他自然找你这干爹麻烦。”

“哼,还认干爹呢。这小孩子也会看人脸色,你看他每次见你都乖,像见老情人似的。”

齐琅听他说得调笑,伸出手就在他脑门子上弹了一记,李渐吃痛“哎哟”一声。一副特委屈的样子贴近了,那张脸就在他跟前放大。

是有变化的,他的样子。不知是否真的是时间的缘故,稚气一层层都褪去了,眉间竟是老练了许多。除了跟自己跟前偶尔还撒撒娇之外,在外面,都是那副不怒自威的模样。又或者是,自从换他当了泷州之主之后这几年,当真有些历练吧。

齐琅还没来得及多想,就被拦腰抱住了。

他最讨厌这套,又不是不会走路,然而李渐装醉,不跟他一般见识,直接把人扔在了草庐的床板上。齐琅极无奈地看着他,“怎么这么猴急。”

“是你说的,叫我专心做正事,过节再说。今天日子可是到了。”李渐压低了喉咙,正要去解齐琅的衣服,齐琅心想是憋坏他了,就任他解着——

“——咦,干爹,你们两个在干什么?”

李渐头一回想扒了凌允这小兔崽子的皮。

凌静不怀好意地跟在凌允后面,冲着这边还摆了摆手,倒是胡瑶躲在门外。李渐走过去说允儿你是越来越会坏你干爹的好事了,说着就去扯那小崽子的脸,凌允吃痛,嘟着张脸跑到齐琅跟前来要齐叔叔抱。

齐琅好笑地把那小团人举起来放在床上。凌允使劲往齐琅怀里钻。齐琅无可奈何地看看凌静,“你们又教训孩子了?”

“叫他读书而已,他不干,非要跑来,一直嚷嚷齐叔叔怎么不在。……齐琅,我和瑶儿前几天还觉得这样太厚脸皮,如今——”

“——别提了。”齐琅微微抬了抬唇角,“过去的事还要一直介怀它,才是你们的不是。如今你们与我们也概算是一家人。八月十五,是该团圆的。你们来了倒好,假如只有我和渐儿,是冷清了。”

他这句话,能说的,不能说的,都说到了。凌静见他说得诚恳,心里也动容。他眼睛这些年来也就恢复个五成,夜里视物,还是困难,得叫胡瑶掺着。一会儿一家三口在院子里坐了,分月饼吃。允儿老大不乐意地跟着爹娘吃月饼去,被凌静绑在身边,“别胡闹,你干爹和齐叔叔要说话呢。”

李渐被他们这么一折腾,倒也不如先前那么急,安安分分坐在齐琅身边:

“你看我们这些个人是怎么了。瑶儿毒过凌静,毒过你兄弟,凌静绑过我,杀过我兄弟,我跟你又打打杀杀多少回。怎么如今倒真是越发分不开了。”

“乱世,是什么事都有。”齐琅这些日子清闲寡淡,比他想的通透,早没了心结,“我看你也未见得真的在意。”

“是不在意,就是觉得有趣。”李渐走过去,掩上了屋门。在烛光里回头,双眼是亮的。齐琅抬起脸,迎着他那双手,两片坚实温暖的温度覆着自己的脸颊,耳根子便烧得热。他们是彼此的好伴侣,所以即使日子并不如何舒坦,这片刻偷闲也仍然可以觉得清楚漫长。

李渐的唇贴上齐琅的额头。齐琅闭上眼睛。那几个温柔的触点就在自己周身熨帖着。

李渐犹豫了一下,轻轻开口:

“我来之前接到了传令,说衍州那边凌翊举兵了。可这事我想明天再谈,好么……”

“嗯。”齐琅安抚地握着他的小臂,“不急这一夜。”

他们身形纠缠在一处,声音都是清浅的,偶尔急躁,也压在嗓子里。

伤压根没好。

齐琅以为自己还能瞒些日子,或者养养总该没事,结果这么一折腾动静大了,右肩胛骨下面一片简直疼得都不像是自己身上的。他坐着也不是躺也不是,闭上眼睛也是瞎闭,压根就睡不着。

李渐再是傻子也看出不对。点上蜡烛把那片纱布拆开,拆到一半已经觉出异样,里面的血都汪成了湿的。再拆终于看分明,是箭伤,而且几乎穿透到后背。

“这就是陆琮说的‘被狼爪子挠了一下’?”

李渐蓦然想起五年前他们第一回动气吵架,当时是李渐自己非要以身犯险,回来就被齐琅冷眼了好多天。现在他忽然理解齐琅当时为什么生那么大气,因为看到这伤口除了心疼,他心里也有怒火不断地往外冒:我们是怎样的关系,为何这你都要瞒我。

“我叫他那么说的。”齐琅低下头,“跟着陆琮去岚城的时候被暗算了。”

“我就知道肯定不是什么狼爪子,可是怎么会弄成这样!”

李渐盯着那伤口唉声叹气了一会,问药呢,齐琅指了指床边上一个抽屉,李渐把那小药瓶拿出来,把齐琅放平了,往伤口上慢慢撒。齐琅咬着牙转过头去。妈的,是不如以前了,以前被齐景弄成什么样躺几天也能长得差不多,人过了三十真是没辙。

李渐缠纱布的时候还问他觉不觉得紧,齐琅说没事你随便缠缠吧。李渐又不乐意了,“这是你自个的身子你珍惜着点成么。”齐琅没力气,白了他一眼。

李渐把齐琅放在自己怀里靠着,据说人的体温对缓解疼痛最有效,而李渐的身体确实时刻充满热量,血流得仿佛奔腾的岩浆。齐琅觉着舒服点了,困意朦胧间听见李渐说,也不知道陆琮和孔滇在岚城怎么样了。

孔滇眯着眼谨慎地观察着远处那一片片密密麻麻的黑色小点。露出头的便不止八千人,何况肯定还有人藏得更深。他想起前些日子李渐的吩咐,说衍州老百姓的喜好大概是三对二,喜欢李渐的比喜欢凌家的可能还略多点,衍州决不能送给凌翊一寸,折了士气又教人灰心。

凌家军驻守在岚城,在舒永向南约一百里处排兵布阵,岚城山多地形杂,对于熟知的人来说,的确是个好据点。可如今他们是要攻而不是要守,便没那么多方便。李渐料定凌翊诡谲,不会堂堂正正一城一池地打,因此叫孔滇多加留心着,是否哪里还有额外计策。

陆琮回来了,说山里还藏了差不多三万人,硬拼拼不过,还想他们是从哪里借来这么多兵。更奇怪的是大将只见到凌绍一个人,凌翊根本没踪影。

“三万?加上外面八千已是小四万人了,”孔滇难以置信,“五年前咱们凭着两万人就轻松扫荡了衍州,如今这是要干什么?”

陆琮点头:“没错,我非常怀疑他们的目的绝不止于收复衍州。更匪夷所思的是,这小四万人究竟是从哪来的。从现在这个情况来看,他们以多压少,我们这边非有奇策不可。要是齐大人在就好了……”

他的表情似有忧虑,孔滇见他那样子就笑了:

“怕什么。兵不在多。不管这兵是从哪来的,这几年凌家在暗处,全无名声,杂兵聚拢军心不齐整,四万人干不了一万人的事。”孔滇拄着手,眉眼间倒全是自信,“李大人和齐大人料定凌家几年内必然起事夺回衍州,这回吩咐我们来,就是觉得动静太小,反而都在暗处,形势不明,想不到正赶上凌绍集结兵马扎营。这两天我可要去听听老百姓的说法。”

“万事小心。”陆琮看了他一眼,没有反驳。

“自然。”孔滇微微颔首,“几年来南下恒州,北夺裕水,眼见北方一带渐渐要被李大人统一了,你我做臣子的,还有什么阵仗没见过。我只是有点怀疑,那二位是否真有此野心,打算一统天下。毕竟到目前为止对付的无非是齐景和凌爽两个死人的旧部,群龙无首,竟无强敌。”

“那只有去问他们自己。”陆琮转回视线,冲着凌绍大营的方向。

“要问他们的事还多着呢。”孔滇叹息一生,“你家主子这些年来都在想什么,我是一年比一年猜不透。”

三十八

李渐想起当时齐琅执意要把主君的位子让给他,说这不是什么好东西,我累了,不想要。李渐知道他当年走上这条路是齐景安排的,既然齐景不在,他已经想通没道理继续为民谋福祉。他不爱权力,也不爱百姓,他只是个武将。

李渐上台时几乎是万民归心,不失为一桩好事。然而打下北方这一大片版图之后,齐景的土地已经尽数到手,这些年来他却一刻都没思考过,战斗的理由。

劳民伤财,将士折损,是以不能迷惘。

因此裕水归顺后齐琅忽然说,我累了,我要想想。

他连齐家大院也只让给了凌静一家子住,一人在山里,练武,粗茶淡饭度日。李渐无奈,搬进了晏阳内殿,正事有陆琮辅佐,李渐跟在齐琅身边这些日子,学得也快,因此并不困难,只是相聚时光忽然变得珍贵。他想齐琅一想是任性惯了,强求不了,便也只告诉自己做事专心。

专心。

岚城有近四万人,且主将只有凌绍一人。

大好晨光,收到这样的消息李渐真是不知如何专心。旁边齐琅还没睡醒,是太累了。他兀自起了床披好衣服,不忍叫醒他。然而鸟虫已经苏醒,啁啾不绝。齐琅纵使再困,每日也都是被这鸟鸣叫醒,改不了了。于是齐琅睁开眼睛,看见李渐穿戴整齐地坐在那。

齐琅用左手撑着自己坐起来。被子往下滑了几分,露出皮肤,大小伤痕,淡淡覆着,不太明显。早上风凉,才发现自己一件衣服也没穿,不过是真的不觉得冷。李渐听见床上的动静回头,看见齐琅在淡淡天光里裸着上半身,数日不见这人,思念深了,喉头一紧。纵然昨夜缠绵过,却仿佛更像梦,如今清醒了才像真的。

山鸟叫得欢实,齐琅说你等等我把衣服穿上,再谈岚城的事。

李渐没说话,点头。看着齐琅梳洗,又去盛了点米,熬上一锅白粥。柴火烧得挺旺,屋子里便多了些暖气,白花花的雾。

“我知道他们迟早会来。但没想到他们真的不做则已,一做就要做大的。四万人,直取晏阳虽然还不够,但能让他们用力挥霍一阵了。”

“你的意思是,他们也要天下?”

“他们要。如此说来,前些日子我在岚城被暗算的事也有了另一种解释。起初我以为是他们警惕,遇见面色不善的就不留,没想到他们可能真的直接冲着我来。渐儿,你要小心,小心更厉害的在后面。摆一藏四,难保不会藏更多。你要小心晏阳被偷袭。”

“……晏阳?他们是要……”

“我只是猜。比如擒贼先擒王。比如杀了你我二人,剩下的四州无论如何都好办。”

齐琅压着眉毛,一口两口地吃着早饭。他害怕再出内应,首先想到的是凌静,这些年派人暗中监视着,凌静早已寡淡了,若说可疑还不如胡瑶,等把晏阳城里重臣近人都过了一遍,没什么人能成大事,也略略松口气下来。接下来脑子又忍不住开始转,这些日子一个人躲起来生活着,说是为了这一天也不为过。

“琅哥,你自己怎么打算?”

“这段时间我一直在想,我们前些日子连年征战是为了什么。”齐琅盯着他的眼睛,“现在我明白了,我姓齐,我是齐琅,我不杀人,人要杀我。”

渐儿,我要出手,尽我所能。不是为了守护谁的土地,因为被逼上了梁山,因此要忘记过去,专心,为了两个人能一起活下去。乱世,没办法独善其身。

“只要你……别再让自己受伤。”李渐把吃饭忘了,就听着他说话。

“我尽量。”齐琅微笑,“现在我倒感谢齐景给我身躯与权力,让我如今多少能……把命运握在自己手里。渐儿,他忌日快到了。我想去上个坟。”

“应该的。”李渐给他又添了半勺,“你是不是……又梦见他了?”

“不,一次也没有。”齐琅垂下眼睛。

“你陪我一道去吧,渐儿。”

在凌阳宫毁后没几日齐琅曾梦见过齐景。父亲是年轻时的样子,高大威严,身旁还有表叔李师映。齐琅被那二人站在一起的情景惊得目瞪口呆,结果反而是李师映走到他面前说,琅儿,我替景哥向你道个歉,也为我自己道个歉,让你和渐儿受苦了。你父亲尸身在井家酒肆楼上,现在还没人发现,你去打理后事吧。我想让你知道,你父亲本性并不坏,你尽量……原谅他。

齐琅问发生什么事了,表叔你能否说明白。

李师映苦苦一笑,琅儿,你是否深爱渐儿。

齐琅一低头,说大概。

那假如渐儿是个守旧之人,对你又无半分情意,跑去跟个姑娘生了个大胖小子,你会不会记恨那儿子?假如你苦心培养的继承人又跟那儿子搅在一起,要把自己的权力、地位,什么都给他,以至于难堪大任,你会不会不痛快?

齐琅是个聪明人。他只是张口结舌了半天:“我看上去有那么傻么?”

李师映大笑,“那不是傻。”

齐琅扭过头去,看见齐景背对着自己,一动不动。

不就是傻么。

他很快醒了,然后又推醒李渐,二人快马加鞭地赶到井家,果然看见齐景横尸楼上,形容苍老。

齐琅忽然觉得自己眼泪就往下掉。

表叔,我恨他。

可在那边,你能不能对他好一点。

齐琅没敢把齐景葬到咸平去,第一名将魂归之处仍是月望山。这山上风水并无好或不好,就是齐琅觉得,齐景大概喜欢这个地方,这个能看到晏阳城的地方,他与李师映纠缠的那数年时光,无不是在这里缓缓流过。

他后来把这段故事给李渐说了。李渐一开始虽然半信半疑,看到说书人的尸体时忽然想,那天自己面对他时这样熟悉,他还知道这么多自己与齐琅的事,也许,是被李师映附身了也说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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