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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望山——by羽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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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只是气话,凌翊却被戳到了痛处,抬起手一巴掌就要下来。凌绍这下反倒急了,捏了他的手腕子回过身去就把凌翊压回了床板上,烧还没退,呼哧呼哧地散着热量。他低声说大哥你别忘了,我就一点比你强,蛮力。

凌翊恶狠狠地瞪着他,却从弟弟那双眼睛里突然瞅见些陌生的悲伤来,一时不知道如何应对。凌绍捏了一会便松了手,起身放过了他。凌翊懒得起来,干脆在床板上躺着,眼里就是烛光里不甚分明的天花板,和凌绍那张皱着眉的侧脸。

“吃醋啦?”他小声问。

“没有。”凌绍盯着墙面说。

“还没有?你何时对我用强。”

“我是气不过。”凌绍一动不动,“我气我自己。这些年,我越来越不懂你。”

“我们两个何曾有过变化?”凌翊笑着,“不就是我欺负你,你欺负别人,这么长大的么。”

“不对。你若欺负便正经欺负。要抢,要拿,要打,都依你。”凌绍依然不看他,“别再糟蹋自己,别再露那么一张皮笑肉不笑的脸。我看了,都替你恶心。”

凌翊一下子被他呛着了。

“以后,我去替你会那个李渐。你好生在房间里呆着。否则,休怪我让你下不来床。”凌绍忽然放了狠话。

十五

五月初十。

凌绍进了井家酒肆时,便觉得各路牛鬼蛇神都往眼底下扑来了。

他在这喝了一个月的酒,什么场面没见过,饶是如此今日也不同寻常。说书人讲的是当年胡渐单骑挑齐景。人在衍州,却天天都听那泷州里的故事,凌绍忍不住也有些轻蔑。若说酒肆里各色人等,说书人身边围坐的,摔杯子的,点一壶最便宜的茶做牛饮的,一点也不见少。怪就怪在这厅里楼上,有那么几小撮人,或独自吃菜饮酒,好不逍遥,或三四个凑做堆,低声耳语。瞅着,都有点来头。

他心道莫不是那日大哥与李渐说话太招摇,被坊间有点势力的,统统都盯上了?果真如此,那该当谨慎的反而是自己。李渐与衍州势力素来无仇,除了凌家,没人会对李渐有兴趣。况且那李渐前些日子刚在晏阳城被齐琅灭了士气,也无人会想拉他做同伙。除了,知道点内情的凌绍和凌翊。

别的并无他求,至少不能让这位成了敌人。

凌绍四下扫了一眼。那在大厅一个人堂而皇之喝酒的,不是李渐是谁。其实他与大哥从前都不识得李渐的脸,可指挥过千军万马的,面上神色总是不同。任他如何掩饰得好,也露出些大将的狂气来。况且李渐往那里一坐,并没有掩饰的打算。

他想都说李师映当年之所以名声显赫,神机妙算,智谋无匹是一方面,舍我其谁,不怕死不怕生又是一方面,还有一个,便是传说他有张俊美神气的脸。这张脸到了说书人口里,简直比他的兵器还有杀伤。说书人有没有夸张,是已死无对证了,不过想必是不会差,而李师映的亲生儿子,李渐,想必也是不会差。这么看去,凌绍倒是一惊。那人的五官,并不如他爹被形容的那般惊心动魄,那股子神采都是内敛的。存心在这酒肆里寻找美男子的人,且不管用意如何,必一眼去看那些白的细的,眼唇流转着风情的。若你这般看去,是断断不会注意到李渐这个人。他不想叫你看出特别,低着头压着眉梢,你必也看不出来。可若你存心去找他,便似乎能抓住那对眸子背后的波涛汹涌,气魄深沉,似是绵绵藏着故事。

凌绍想传言并非都是虚的,便索性在他身边坐了下来,说了一句:“胡先生。”

李渐应声从手心里那碟子酒中抬起头,见来人眉眼端正,神色阔达,一袭不显眼的灰褂子,拧着的金银丝线却是上好。面上与凌翊七八分相似,神色阳气沉着得多,心下便明白了。想着这衍州倒也奇怪,看样子哥哥在里,弟弟主外。他便也不含糊地一点头:“这位想是弟弟。”

凌绍见他把话说得明白,心里多佩服了几分,想如此甚好,大哥那一套虚虚实实的太极,自己看不惯也学不来。因此说话间又诚恳了些:“胡先生肯与我明人不说暗话,我诚心感激。只是胡先生怕也注意到了,这里耳目众多,我与大哥做的这场戏,怕是把各路人都引了来。”他注意着压低声音,“其实我二人此番也没有别的意思。确是有事相求,欲邀请胡先生共同商议。”

“大人,我这几日学了个土法。采了些草药,混着捣碎了榨出汁,能活血化瘀。前些日子钟家老父摔着了腿,就是用它敷的,说管用。大人操劳,偶尔也停下来歇歇才好。这屋子里土这么大,别再呛着。”

齐琅听着有趣:“琮儿,这些闲事你以前是从来不管的,最近怎么越发婆妈起来了。我又不是什么身子骨弱的。这手啊,急也急不得。”

陆琮走近了些,擎着齐琅的左胳膊肘,细细给上了药。药汁清清凉凉的,管不管用是其次,揉着是舒服的。陆琮看着那紧实漂亮胳膊上三条可怖的伤痕,虽然早已看习惯,还是看一回就叹一回气:

“以前和罗将军两个人时,方方面面,谁有个不注意,另一个总能照顾大人周全。现在只我一个人了,真怕有个什么闪失。”

“我又不是惯大的,得人谨慎伺候着,时刻照应着才能过日子不成。”齐琅让他揉去,这边一张一张,巨细靡遗地过着史官记的簿子。不仅正册,一些手札,要紧的不要紧的,通通读着,“琮儿,你这样子,可是像哪个人,也是看见我有一点不妥便皱了眉,仿佛自己遭了罪似的。上战场的,谁身上没点伤呢。不过就是叫斧子砍了几下,一时不能动罢了。我自己都想开了。任它长着练着,总有一天会好的。你那边翻了一上午,是否有什么收获?”

“不瞒大人说,与七年前那件事相关的,目前还没找到。可是有其他的,看着我总觉得不妥。刚才看大人专心,没敢说。是那李师映大人的事。”

齐琅一听,蹙了蹙眉,“你讲。”

“半月蝶。”陆琮边说边抬眼看着齐琅的颜色,这事可大可小,就是齐家和李家关系奇妙,他怕一时说错了话,冤枉了人,反而不妥。“那毒药中的一味料,是李师映大人行军时发现的,从此才做出了那毒。不知道是否因此传到了胡家,胡瑶那丫头,才把方子握在了手里。这药倒不甚危险,因为下毒时气息特殊,而且量大才会有用,只要警惕着,总不会吃得太多致命。罗将军心思虽有些粗,但若说真这么死了,怕里面还有些内情。”

他说完,齐琅眼里并无太多波澜。心里却是憋闷的。李师映。表叔,怎么会是你。他想。李师映是万万不会存心害他的,活着的时候如是,死了之后更如是。李师映的力量是纯粹的,干净的,毒药这种手段向来是不屑用的,纵使非要下手,也是逼不得已。可是为何他的名字又出现在这里。说是巧合,也太巧了些。表叔,恩师,这事件与事件间勾勾连连,究竟何时才是个头,你可给琅儿指条明路。

“——另外还有个事,大人。刚才许家小子来报……”

这声音让齐琅回过了神。“何事?”

“说在井城看见了三个人。衍州之主的两个儿子,凌翊,凌绍,还有一个,李渐。说是那三人十分警惕,说了什么,都听不太分明。他怕李渐会与凌家结盟,反过来打我们都城。”

齐琅转过脸去,“哦。这个事,你怎么看?”

“琮儿以为,李渐不是那种人。他若有那贼心,肯为了权力不择手段帮着外人,那早在大人进他营那天,他便该把大人杀了。”

齐琅抿嘴一笑,“最近倒是净听你替他说好话,你可是被他下了什么药。”接着他转回身,突然像想起什么事似的,眼神都停住了。

陆琮见他变了脸色,手上动作不知不觉也停了下来。

“琮儿,我想起来了。与李渐一处练武的那三个人,其中一个,是叫凌静。算算年纪,是比凌翊凌绍还大些。那孩子最开始是投奔爹来的,说是死了娘,无依无靠。我与那三人交情很浅,甚至连脸都对不上,因此一时才没想起来。凌静。凌。能是巧合吗?”

“大人是说,这凌静本是凌家人,到泷州来当奸细的?”

齐琅摇摇头,“凌家人在衍州得势不过十年,凌家老头怎会自己位子还没坐稳,先想着吞并泷州?况且那小子来的很早,怕是在……十五六年前。这些年来,我都当那三个人是无关紧要的人,早些年查的时候,也只光顾了查谁动手杀的人。虽然因着他们与李渐有了过节,可他们出身如何,性子如何,却是不在意的。你刚刚说,李渐在井城与凌家人对上了。他自小练兵,必早知道衍州近年归了凌家。他是否也发现了这里面的文章?”

陆琮略一沉吟。

“大人,可否需要我去会会他们?”

齐琅叹气,“老实说,我现在胆小得很。虽然事情是该这么办,可我怕你再送了命。”

“大人放心吧,我会让自己活着回来的。现在杀了我,对凌家又有什么好处?”

“说得也是。”齐琅闭上眼睛,“别硬碰硬。碰上问题,能躲就躲,能逃就逃。你的命是第一位的。”

陆琮明白齐琅的意思。事情刚有个眉目,还跟这些日子在泷关骚动的衍州兵瓜葛了起来,虽然不知道往后查能查出些什么东西,也只能顺藤摸瓜碰碰运气。坐着干想是不会想出结果的。当然,决计不能为了不知道是什么模样的瓜先把命赔上。

他快马加鞭过樊居江到了咸平,只花了半天时间拐个弯。再有半天就能越过泷关去井城。只是他必须要在咸平停一次,他要去见一个人。这人收到了他的信,已事先在一僻静院落等了他。那院落没有门牌,想是之前荒废过几年。陆琮敲敲门,然后,门便被拉开了。里面的人见他来,露出些许喜色。

陆琮不等他发话,自行先开口:“我时间不多,到这主要是来告诉你一句,他现在一切都还好。有些事我稍后要问你。不过说那些事之前,我不是傻子,你该给我句明白话。”

那人知道陆琮已经猜出大概,便也不含糊:“是,你大致上猜得没错。我确实就是李渐。”

李渐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进来坐吧,外面耳杂。”

十六

凌绍本想此地不宜多留,打算跟凌翊商量着,早些日子回了舒永。没想到他大爷日子过得还挺安生,不愿意动窝。

“你以为外面都是些什么人,再这样下去,恐怕咱就只能把人头装在人家的盒子里被提回舒永去了。”凌绍不胜烦躁地在屋子里踱来踱去。蜡烛影在他脸上打晃。凌翊躺在床上翘着二郎腿,想他大弟弟的脸还挺好看,烛光照美人原来对男人也适用,就“哧”地一笑。

“还笑。我看你是当真不怕死。”

“这会回城,不也是曝尸荒野的结局么。路上杀出一队伏兵,嗖——我的好弟弟,咱俩可就要死到一处了。”

“那你说怎么办?”凌绍停下来看着他。

“别急,一时还扛得住。”凌翊一副天塌下来你撑着的模样,“救兵嘛,我慢慢搬。”

“搬什么搬。现在连送封信都困难,真不明白你是哪来的信心。”

凌家打天下、平定衍州的过程中结下了不少梁子。早有人等在暗处蠢蠢欲动着要下手。这次凌翊带着凌绍出来,是有些冒失。但是凌翊一副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的模样。而且看上去,狼他已经套着了。

“绍儿。”

“怎么?”

“附耳过来。”

凌绍就凑近了他哥哥的唇边。凌翊压着下巴,不动嗓子地对他说:“一,酒肆里干活的都是你哥哥我的人。里面比外面安全。二,”

凌绍快要趴到他身上。

“二,这次本来就不是为了引齐琅的人出来。这里的消息,传到晏阳哪有传到泷关和咸平快。本来哥哥我的目标就是,李渐。”

凌绍想李渐是个英雄人物,怎么听到凌翊念着他的名字,就想动肝火。他正过头去瞪着凌翊,这下他们挨得近了,鼻尖顶在一起。从凌绍那双眸子里,看得见自己的影。倒把凌翊给吓了一跳。

“你别急啊。你想歪了。我是说,我本来就是要李渐和他的兵帮我打泷州,与他人何干。他的人,不都是你去会的么。”离得太近了,他说话有点慌张。对面那人纹丝不动,他都觉得自己的气息碰到凌绍的下巴上又弹回来。“绍儿,我不要回去在那个老头子身边,真的不要。”

凌绍的目光软了下来。却没有拉开距离到安全范围的意思。他腾出一只手攀上凌翊的下颌骨:“哥,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为何到如今都不肯告诉我?”

凌翊垂下眼睛,“绍儿。你不要对我有幻想。不要爱我。更不要抱我。”

凌绍眯起了眼皮。

“你自己都不知道,你总是无意识地在那里诱惑我。”凌绍的声音低得哑了,“你以为你不说我就什么都不懂。你以为你不说我就什么都没看见。”

凌翊瞪大了眼睛:“你说什么?”

“我想你不愿意让我知道。所以我有义务装作不知道。可是我不想看你这样糟蹋自己。我虽然不知道全部,多少是撞见过的,你——”

“——你他妈的说什么!”

凌翊突然提高声音,震得凌绍一松手,凌翊一个翻身从床上下来,冲着门就要出去。凌绍反应过来一把从背后揽住了他的腰,任凭凌翊如何挣扎,就是不放开。

凌翊挣不动了,呼呼地喘着气,呼吸里渗着急怒。如果凌绍能看见,此时他哥哥的眼眶子是红的。可是凌绍自己也不亚于此的伤心,那悲伤撞得他心窝子都疼。他想他真是不应该一时冲动说破的,可是这一天迟早会来。迟早会来。

“哥。我没有看轻你。也没有可怜你。看见你被老头子做那种事,我甚至想……杀了他。即使他还是我们的爹。我装着不知道,可是你不开心的时候我明明知道为什么,却不能安慰你。你变成如今这样,我也不能安慰你。你老在我面前装着高高大大的,装着没事人似的,装着装着,整天除了笑就没有表情了。我不愿意看你这样。哥,我这么不值得你敞开心扉吗?我这么不值得你依靠吗?你要杀老头子,我便帮你杀。你要打天下,我便帮你打。你不要这个模样。你不要这样对我。”

他把下巴搁在凌翊的肩膀上,听见对方呼吸声一拍重似一拍,紧接着竟是哭声。凌翊忽然弯下腰来,头顶着墙壁。他把哭声压在喉咙里,没压住的那点就丝丝地渗进空气,钻到凌绍的耳根子里。凌绍转到他面前,把他的身体从墙上掰下来,脑袋按在自己的肩膀上。好好拢在怀中,那人在自己怀里轻微地抖。

这院落是胡家的。往日的鸟语花香早已不见。四处长了荒草,甚是茂盛,自然随意,倒也清净。想来李渐烦心时总是来坐坐,有时起了性子便住上一晚。毕竟是睡了七年,就算心里不把它当成是家,也能算是个住处。

五月十五。距罗庭的死已有一月。早在面前这人手上握了满是血的牌子去找他时,陆琮便断定眼前的绝不是个普通乡民那么简单,可他想齐琅既然要瞒他,肯定也有瞒他的理由。他便在一同赶去山中草庐的路上坦白说了,说我知道你不是个村民,我也知道齐大人不愿意我知道你是谁,不过我还是得谢谢你。那人答他,有机会我便告诉你。只一件事,你家主子左手的伤有些麻烦,我这里有些药,可能对你有用。但那药不容易得,一次也配不了多少,你得每隔十天找我来拿。另外,见面时告诉我他过得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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