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余之种种,实难再一一细数。
道旁一左一右两排十二尊纯金饕餮兽雕,双目以血宝石点睛,每头足有殿前辟邪守护狮兽那般巨大,阳燧光芒耀于其表,浑身闪烁,纹雕精美,栩栩如生,好像随时会离开爪下金座扑出来撕咬未经允许私自闯入地宫者。
古时之人曰饕餮,道其贪如狼恶,好自积财。
如今看这地宫所藏,确实不假。
“此处乃吾之地宫。”
丹饕稍微伏身,让敖翦从背上下来,抖动身躯变出人形。
然后牵了敖翦的手将他带到宝箱丛中,打开了其中一个大箱子。这里面并没有金银珠宝,却是一双双的鞋子,这些鞋子也不知是何种动物的皮革制成,看上去无比柔韧结实,鞋面精心镶嵌了不少珠宝玉石,每双都价值不菲。
他从里面捡出一双素履,白而无文彩,非妖兽顽韧之革,亦非无缝云丝之绸,又拍了拍一个宝箱的箱面示意敖翦坐下。
敖翦乖乖地坐了下来,有些小心翼翼地看着大妖怪的动作。
魁梧的男人在他的注视下蹲下身来,一手扶了他的小腿托起,把薄履轻柔地套入光裸的脚上,说也奇怪,并没有丈量过大小的鞋子和敖翦的脚极为贴合,严丝合缝,不但指头非常轻松,而且柔软的内衬完全不会磨疼指头间的脚蹼,轻盈如同无物于足上。
大手捏了捏鞋子里的脚以确定是不是合适,虽然脚蹼已经变没了,可依然敏感,被大妖怪这样用力捏了几下,敖翦忍不住轻轻哼了一声。
丹饕于是又拿了另一只鞋给他套好,很满意地打量自己的杰作。
“以天喻君,以泽喻民,故名天泽履。”
敖翦愣了:“送……送给我的?”
第三十五章:鸿鹄心,志存高远无不可
白色的素履很轻,就像羽毛一样没有重量,但是看起来却比革履要更为结实,踩着地的时候甚至就像光着脚的自在。
虽然已经穿上了脚,但敖翦还是不能肯定地看向丹饕:“这真的……是送给我的吗?”
敖翦穿着鞋子偏露出了怯懦与犹豫,活过万年的凶兽又怎会看不明白?
龙宫或许藏了许多宝贝,可礼物对于一个不受宠的龙太子来说却是奢侈的。蚌女龟丞也是些见风转舵的,谁会有那般闲情去讨好无权无势的鲛人太子?而他的父兄也不会想起从他们多得数不清的宝贝里面挑选一二送去给那个躲在小木屋里织绡纱,几乎完全被遗忘了的小鲛人。
得到一份礼物,即使不过是一双鞋子如此微不足道的东西,他也会露出像这般想要得到,又担心到头来那根本不是属于自己,害怕失望而犹豫难定的神情。
大手压上了敖翦的脑袋,丹饕肯定地点头。
“谢、谢谢你!!”敖翦笑了道谢,跳下地去跺脚踏地,事实上他还是不怎么习惯穿鞋子,但现在他却已经完全不想脱掉了。
看着在黄金堆里只为一双朴素的鞋子开心得坐都不愿坐的小鱼,丹饕心里一阵柔软,长臂一伸,把还在跺脚的敖翦捞了过来,让他坐在膝上,从身边聚宝盆里抓出一串颗颗饱满圆润且每一颗都一样大小的金珍珠给敖翦挂脖子上,打量了下不满意,又拿起一串白的,这串稍微小点,但颗颗晶莹光泽丰润,挂上去,可还是不满意……
于是等他停手的时候,敖翦几乎被金银珠宝给埋掉了似的浑身珠光宝气。
丹饕这才满意地咧嘴一笑,嘴角的纹路极深:“不想昔日无用之物,今当大用。”
无用之物……
许在这头大妖怪眼中,吃不得的东西,就是无用之物吧?
黄金的地宫无声述说着敖翦所不知道的丹饕的过去,敖翦有些犹豫,又有些下定决心地开口问:“大妖怪……你以前很厉害吧?”
瞧着他想知道自己的事情,却又不大敢开口,丹饕微是一笑,也不隐瞒:“昔四凶作恶,欲吞中原沃土,吾族饕餮乃之其一。吾为族主,曾力战舜王八元八恺,惟败,身囚锁妖塔,族人驱至三危,不得与归。”
族主?
就是一族之王了?!
没想到大妖怪跟他的父王一样厉害!
虽然一直都知道大妖怪很厉害,但是一族之王的尊威却又更为不同,虽然按照大妖怪的说法,现在他的族人已经离散于三危之地,不过能在上古时与人主舜王对战,那肯定是很了不起的事情!
……
四凶恶兽,为祸人间,乃至舜王兴兵驱逐,跟“了不起”还真不止有一段距离那么简单……
不过敖翦一脸毫不掩饰的崇拜让丹饕很是受用。
“此处乃吾积杂用之所。”
“杂用?!”
丹饕耸肩,不以为然:“黄白之物,非食也,乃无用之物。今尽赠汝,愿纳否?”
敖翦吓住了,虽说龙族喜宝,南海龙宫里也不乏珍宝,小的时候父王也曾把他和母亲带进龙宫的宝库中,哪里的但眼前聚宝之地所藏之极多,几乎是等于十座宝库加起来的总和。而丹饕居然就像随手丢过来一个好吃的包子般简单,可这里的财宝能够买一座接一座山高的包子吧?!
然而……
敖翦摇了摇头:“谢谢。不过娘亲跟我说过……男子汉的身家要自己赚回来,娶媳妇送聘礼的时候才能更理直气壮!”
“……”
丹饕无语,心里为那位素未谋面的鲛妃母亲赞服不已,虽然无奈早逝遗下敖翦,但却依然能够让这条小鱼在冰冷的海龙宫里长成一个正直善良、有所担当的男子汉。
尽管按照敖翦这副小身板,也不知要到何年何月才能赚足一份可以跟他这个老妖怪相比的家业,但丹饕还是愿意慢慢等待那一天的到来。他更愿意在几乎与天地同寿的漫长生命里看到这条小鱼从懦弱着不敢出声,到建功立业,或许真的有朝一日,就像不廷胡余那个没谱的家伙说的那样……君临南海。
“人惟患无志,有志无有不成者。”他一边手托了下腮歪了头打量坐在另一边膝腿上的青年,并拍了拍他挺直的背脊以示鼓励之意。
敖翦没想到他居然认同自己,甚至觉得有志,当下不由得涩涩一笑:“我不知道……我一直只是想着能让父王多看我一眼而已……”
“如何行之,可曾想过?”
敖翦点头,他也不怕大妖怪笑话:“我是有想过,比如说有一天我当了海龙王,父王就得每天坐在铺着柔软绒毛的躺椅上听我议政,时刻盯着我,以防我不会搞错什么、或者弄出些乱子,呵呵……”
细长唇形的嘴角向上翘了个小小的弧度,清隽的容貌即使露出了一丝狡猾的味道,也不会让人觉着有大奸大恶的反感。反而像是个被人欺负了很久的小孩默默策划了某个惊天大阴谋,尽管这个阴谋只是在他的脑海里策划过无数次,从未付诸实行。
“兄长们肯定是要生气的,要是他们拿眼睛瞪我,我就瞪回去!”他指了指自己那双几乎占了整个眶的大眼珠子,很是得意,“我的眼睛比他们的要大多了!”
“志存高远,当无不可。”
这些异想天开的想法只会换来旁人的一笑置之,所以他从来没跟人说过,然而丹饕的目光不但没有一丝嘲弄的意味,甚至还有着郑重,即使他所说的一切是多么的荒谬绝伦,他依然像听着鸿鹄远志般慎重。
“吾曾闻禹门渡处,直下千仞,水浪起伏,逢春之际,有黄鲤逆流而上,鱼跃龙门,败者鳞裂尾断,过者成龙。若黄鲤只顺天命,碌于尘俗,伏于凡庸,又岂得一朝飞升?”
敖翦心中大震。
“我……”这一刻,他居然觉得或许他的想法并不幼稚,或许那个让海界所有水族、甚至是父王和兄长们都不能无视他存在的小小野心也是能够实现。
敖翦站下地来,长身而立,定定地注视着面前的男人。
“我也可以变成龙吗?”
丹饕忽然发觉,如今他需得仰首,才能看清楚看到敖翦的脸,那双琉璃珠的眼睛像烈火淬炼过的紫金,懦弱与卑怯渐渐隐去,取而代之的是看到道路的清明与执着前行的坚定。
男人那张沈练的面容笑纹渐渐地加深。
“尔之所问,唯尔能答。”
林子里一片寂静。
此时正是杨梅季节,丹丹小果缀满枝头,甚至讨喜。当然,前提是忽视掉下面嘎吱嘎吱嚼着一截兽尸的橘红色凶兽,而且被吃掉的那段尸体居然还有三条尾巴!!
橘红的颜色就像一轮日阳落在其中。
四肢屈起蜷了身躯的巨兽几与树冠比齐。
偶尔抬起大脑袋,铜铃的大眼瞅瞅不远处巨石上盘膝而坐的青年,见其无碍,便又低下头去继续嚼食。
不多时,一头足有老虎大小的不知道什么的妖怪就被吃了个精光,连根骨头都不曾留下,清洁溜溜。
舔了舔嘴巴,橘毛大妖怪张开大口打了个犯困的哈欠。
那头荡漾开来的气息就像水一般传过来,绵软轻柔,但也生生不息。
短短半月竟有如此成果,不得不让丹饕这只上古大妖也为之惊叹,小鱼的能耐实在出乎他意料之外。
那日在地宫的问题,他并没有听到敖翦的回答,但却清楚地知道,在敖翦心里,已有了答案。
小鱼欲以身成龙,一展锋芒。
龙乃鳞虫之长,能幽能明,能细能巨,能短能长,能升能隐,大则兴云吐雾,小则隐介藏形,升则飞腾宇宙,隐则潜伏波涛。而龙族之中,非众者同一,有鳞者曰蛟,无角者曰螭,有角者曰虬,未升者曰蟠,均非真龙。
不过一若化龙成王,则能获天帝觐封为司水之神。普天之下,凡有水之处,无论江河湖海,渊潭塘井均有龙王,职司该地水旱丰歉,所以龙族之中,虽原形非龙,但冀望登天化龙者比比皆是。
然而突破原形,又岂是易事?化龙者乃不服天命所归之众,逆天而行,必受天劫。欲成真龙,需以颅内如意宝珠历劫重生,成就真龙之身。
丹饕从故友口中曾经听说过一些龙族隐秘,故而比起一直没人传授的南海龙太子还要知道得更多一些。想当日那东海将军让敖翦勤修如意珠,虽未曾言明,但想必也是考虑到日后化龙渡劫。
这半月来敖翦没有再借船出海捕鱼,事实上也没有这个必要了,吃食大妖怪自己已经能够张罗,财帛之物实在是只要见过丹饕的地宫,估计也没有谁好意思把床板下面仔细藏着的几串铜钱拿出来摆显……
除了修炼如意珠,丹饕也仔细考量过敖翦的能耐。
看那副小身板再怎么努力也练不出武者体质,要他拿兵器冲出去砍杀,没伤到敌人估计就先把自己给放倒了,而杀伤性较大的法术,往往是双刃剑,笨拙的小鱼弄不好得先把自己给弄个焦头烂额。是故着意传授些护身法咒,务求就算打不得,至少也能保护好自己撑到他赶到。
虽然他二者并非同属,一者陆上凶兽,一者海中游鱼,修炼法门并不相似,但简单的法术还是可以学。敖翦学得很认真,尽管一开始的时候不断地出错,比如僻火咒僻不开火反而把他自己给僻得整个弹飞了出去,护身咒不知怎的就像个紧身咒一样把身体箍了个结结实实动惮不得等等出糗的情况。
但敖翦的领悟力确实相当好,试想丹饕不过在匆忙之间施展了一次的幻化之术,他就能在短短几个时辰内自行摸索着学了个七七八八,可见其在法术上的悟性不比寻常。
不断地失败,他也丝毫没有放弃,几乎是起早贪黑地重复练习。
当有一天,敖翦站在熊熊烈火之中,连一根发丝都没有焦卷,无法伤害他的火光映红了年轻的脸庞,散发出一种前所未有的神采。焚烧的烈焰如赤锦颜色的长袍,包裹住纤长的身躯,那一刻,抱臂一旁的丹饕半眯了眼睛。
第三十六章:春温阳,夏赤秋白冬青英
正当午时,日照大地,敖翦盘膝坐于一块巨石上,催动体内龙息,游离体外。
他缓缓张口,一颗状似水体所凝,光芒流动不定的珠体自他口中滚出,凌空旋转并不坠地。正是敖翦的如意宝珠。
如意珠滚动之间,导引外界自然之气缓缓汇流,与之相融。乃见气有四色,青、赤、白、玄,混熔于敖翦如意珠内,转流不息,渐见珠子中心部位就像有一点浓墨染开,散作丝缕之状在珠体内游动不息,似欲凝形,可惜时如鸟雀飞禽,时如虎豹走兽,始终未能完整。
墨黑之色,却并不只代表邪恶。
古曰四气有色,春见气青而温阳,夏见气赤而光明,秋见气白而收藏,冬见气黑而青英。
然色多乱目,使目不明,澹然无极,而众美终从,黑为止熄。
瞧着小鱼在短短半月之中已能吐珠离体,更兼懂得吸纳四气之精以为己用,赞叹之余不免有些作为上古大妖的唏嘘。
斗转星移,沧海桑田,看来不服老也是不行了……
想他在锁妖塔待了这么些千年,不曾知晓世情,原这世上早便不如从强,人才辈出,英雄少年,吾辈凶族,当已作古。
忽在此时,一阵风沙翔空而近,逆势而动绝不寻常。
丹饕不由警觉,轰然矗立,仰首抬头看向半空之处。
他心知龙族法术的力量来自于体内的如意珠,如意珠越强大,那么所施展的法术威力就更强。龙之所以能兴风作浪、行云布雨,力量的来源,便是那颗如意宝珠,而这颗宝珠对龙族来说也是至关重要,几乎是等同于妖怪的元丹一般,故而藏于龙颅之内。如若毁损,轻者法力尽失,重者身死魂灭。
故修炼之时需是心无旁骛,未免被不知情况的凡人打扰,前时早在四方八面设下地兽看守,一旦有人接近,便马上会被发觉并予以驱赶,地兽虽无智慧,吓跑一两个凡人那绝对是足够了。但亦难保有妖邪觊觎龙族修元,以图不轨,故而他一直在旁戒护。
此时见天空中云雾密拢,好好的蓝天郎日,转眼间就被重云封盖,阴如雷雨将降。丹饕心中见奇,能令风云变色者,自非寻常妖怪,却未知是何方神圣,竟如斯狂妄,遮天蔽日大张旗鼓也不怕叫天上神人见了被拿去问罪?需知曾有泾河龙王不过克了三寸八点的雨水,便被天帝斩了脑袋。
重云之内隐约间鳞身长形起伏潜游,忽闻一声龙吟,空中云团被骤然撕开,黑砂破空而出,飞旋空中随即化开,如沙暴铺天盖地着形成龙,展开之巨翼有鹏翅硕大,犹似一头黑色的怪物突破穹苍,从天而降。
然而丹饕见了这般境况,稳然未动。
漫天黑砂骤以龙卷风般从天而降,探臂落地,以极快的速度收摄归敛。黑砂聚形成人,转眼化出一名玄袍男子,袍摆末处黑屑飞扬,待飞屑于风中沈定,终见此人容貌。男子面相邪俊,薄长的嘴角总带一抹蛊惑人心的邪意,只是一眼,便叫人生了畏怯之心。
“多时未见,吾友安好?”
朗声谈笑,带着几分戏谑,几分不羁,便似是多时不见的老朋友,他乡相逢,自当打个招呼。
橘红色的大妖怪抖抖浑身长毛,缩小了下来,也变出人形,拱手道:“自锁妖塔一别,未与良友通有无,如今一见,吾当安矣!”
玄袍男子施然一笑:“只因近日琐事缠身,未得抽身。”话中轻描淡写,所谓琐碎零杂的小事大约不过如衣上掸尘那般简单。
丹饕却知这位良友向来微妙玄通,深不可识,其所言之琐事,却不见得真无关紧要,没准是件让天界那群神仙头疼不已的恶事。
玄袍男子看似随意,转眼看向另一面:“本座若非眼拙,那石上坐的,可是南海龙宫的七太子?”
“良友识得小鱼?”
“机缘巧合,倒是与本座有过一面之缘。”男子目光落在那颗变幻莫测正待凝形的如意宝珠上,不过一眼便知了敖翦如今进境,亦不免露出些许赞赏之意,“当初所见,不过寻常,如今看来,士别三日,即更刮目相待。”